石匮书后集卷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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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十六
   流寇战死诸臣列传(有总论)

    ★岳武穆曰:『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我思宗烈皇帝反其语曰:『文官爱钱不怕死,武官怕死又爱钱』。盖先帝真见其一朝人物!凡为贪官污吏者,刑法惕其前、死亡偪其后,毫不畏惧;而利之所在,性命以之。此时虽有汤镬在前,彼亦且冰顾之矣;则是「文官爱钱不怕死」之说也。先帝深知时病,切中膏盲;如扁鹊诊脉,料其必死,则亦无物可以救药之矣。至如「武官好钱」,则更进于是。文官攫钱,如穿窬之盗,尚畏人知;武官攫钱,如向马之贼,明使人见。文官爱钱,尚畏官评;武官爱钱,直无王法!遇贼不战,谁敢以畏缩罪之?见物即取,谁敢以贪横绳之?怕死之言,犹是盛世黜陟之爰书;不怕死之言,反取为脱巾鼓噪之口实。在先帝时,遂有唐通、白广恩、左良玉辈,乳虎饿鹰,弱肉强食;百姓遂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之语。故宁可见贼,不愿见兵也。弘光登极,四镇横行,草菅多命;史阁部职司弹压,见其暴虐,亦敢怒而不敢言。鲁藩监国绍兴,方国安立四十八营兵、号四十八万,蹂躏江东,几成泥酱;打粮送劄,惨不可言。江上诸营,即贤如王武宁、张阁部,亦不能尽除此习。而郑遵谦以螳螂怒臂,亦思当辙;虎踞小亹,拘囚饷户,城市村落搜括无遗:遂使江东父老,有「时日曷丧」之悲!武官爱钱之祸,一至于此!而崇祯时,见贼则鸟兽散;弘光时,闻北兵渡河,四镇俱前途倒戈。而钱唐衣带水,有数骑浴马江,所谓四十八营及武宁阁部、义兴诸藩镇,梯山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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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鬨而散,靡有孑遗。夫人谁不怕死,亦未见怕死若斯之甚也!故凡见有贼至,则撄城以守;城破,则巷战以殁──如周遇吉、朱三乐之辈,生为虎将、死为国殇,非古今为将之道哉!视彼秋蚊啑血,嚵嚼可憎;举手一挃,非糜则散:犹悻悻然号于世曰:「吾将军也」!清夜思之,不直哑然一笑哉!■
  周遇吉,字萃宇,辽东人;锦州卫指挥使,任山西代州三关总镇。闯贼至宁武关,遣降将通融约降,以三日为限:一日守令迎,二日乡绅迎,三日百姓迎,男妇悉出城罗拜;不如命者屠之!融说司道献册纳款,不夺其官。诸人嗫嚅,不出一语。遇吉唾其面曰:『咄,汝以我为降将军耶?先斩尔头,以为降贼者榜样』!遂砍融头,开门出战;以大击贼,杀伤数千人。会火药尽,或言贼势重,且与款;遇吉曰:『战三日,杀贼且万,若辈何怯耶!能胜之,一军尽为忠义;万一不支,缚我以献,若辈可无恙也』!于是开门奋击,杀贼又数千人。贼惧欲退,或为贼谋曰:『我众彼寡,但使主客分明,以千击一,蔑不胜矣。请去帽为识,见戴帽者击之,不数日可尽』。贼引兵迭战,脱帽以自别;我兵大败。遇吉阖室自焚,挥短刀力斗,体被流矢如猬毛。力尽见执,不绝口骂;磔于市。遂屠宁武城。自成既杀遇吉,叹曰:『使守将尽周将军比,吾亦安能至此』!弘光赠少保,谥「忠武」,立庙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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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世威,榆林人。崇祯初年,为总兵官。闯贼攻榆林,发数万金,招榆林诸宿将。兵备副使都任集诸宿将王世显、侯世禄、侯拱极、尤世威、尤惠显及将士等问之曰:『若等守乎?降乎』?各言『效死无二』!遂立世威为长,主号令,缮甲兵。贼遣伪官说三日,不听。贼四面环攻,城上强弩叠射,更发大击之;贼尸山积。李自成大怒,益发贼合围之。诸将力战杀贼,贼死者万人。贼攻益力,以冲车环城穴之,城崩数十丈;贼拥入,城遂陷。副使都任阖室自经死;世威纵火焚其家百口,挥刀突入阵,力战死之。诸将各率所部巷战,杀贼千计。贼大至,杀伤殆尽,无一降者。阖城妇女,俱自尽;诸将死事者数百人。榆林为天下劲兵处,频年饷绝,军士饥困;而殚义殉城,志不少挫。阖城男子妇女,无一人屈节辱身者。自成遂屠榆林,髫寸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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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三乐,西北人;为总兵官,镇守宣府。闯贼至,扬言降者不杀。百姓万馀人,向辕门哀告,请献册投降,以救一城生命;三乐坚执不肯,据城死守。一日巡城,指红裔大曰:『汝曹能发一,我死亦甘心』!众不应。三乐自起举火,兵民自后掣之;三乐愤甚,拔佩刀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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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守鑅,龙骧卫指挥使,为居庸昌平总兵官。闯贼破居庸关,守鑅提戈出曰:『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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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杀尽死贼,誓不生还』!冲入其阵,抵死格斗,杀伤数百人;为乱贼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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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岱,山西人;为总兵官,守居庸关。流寇至柳沟──柳沟天堑,百人可守,竟不设备,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迎降,抚臣何谦伪死私遁。岱勒马,驰至其家,先杀妻子、后杀妾媵,策马至山海关,与贼死战;力竭,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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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文荣,山西人,为武昌参将。献贼将犯武昌,议撤江上兵,撄城守。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汉;磨盘、煤炭诸洲浅不过马腹,纵之飞渡而撄城坐困,非策也』!议者不从。贼果从煤炭洲而渡,直逼城下;文荣禦之,小有斩获。贼攻武胜门,文荣率诸军拒之,多杀伤。次日,楚府新募兵为贼内应,开门迎贼。文荣跃马持矛大呼,手刃三贼;贼围住,攒矛刺之,洞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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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忠嗣,后卫人;指挥同知,英勇有志略。闻寇氛,即留心城守。及贼至城下,力不能支;忠嗣先令妻女自缢,仍登陴抗贼。及破,明叛将谢嘉福执之,索印于其宅。忠嗣怒叱,夺其刀,手刃两贼;被众缚去,遂肢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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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赞,保定卫人;京营副总兵。生平以义侠闻。父总兵虎臣征西被围,赞率壮士五十骑出入围中,敌莫敢撄。莅京营,常以忠义励士卒。寇入居庸,六大营皆安列城外,望风投顺;赞独率所部迎击于高梁桥,贼奋勇乱射,赞与马俱死河之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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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启宗,紫荆参将。贼檄到之日,到处开门迎降;行牌紫荆取印。启宗愤然,批其牌曰:『我只有「平寇印」一颗,再无别印』。遂迎战于塔鸦驿。力尽,被缚,至死不屈;衣尽裂,竖其体曰:『我丁启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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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国能,初名闯塌天,与李自成同为贼。事母至孝,母以其为贼,不乐;国能请自拔归明。乃诣豫抚常道立投诚,道立招抚之;从左良玉杀贼,招降射塌天李万庆等贼四千馀人,屡有战功。杨嗣昌命国能守叶县,闯贼破叶,国能自刎死;其妻先死。其子方八岁,闯贼入城,抱置膝上,欲收养之,不从;自解所佩小刀,亦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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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昌,陕西泾阳诸生。少谈兵,每下榻读书,辄以器盛两米稃身傍,以两手砻插之,令肌理坚健。习槊为文,得意时或起舞;或一弄槊,愤则狂叫,跃起七、八尺:同学者苦与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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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流寇老回回初起,道梗,尝护巡抚李乔子归应天;遇贼辄败之,称「相公兵」云。盖国昌行兵盛气,行阵每不裹甲;而弟祚昌沈细,尝佐国昌出,止其轻战,故所向无失。久之,贼大队踵至。国昌轻裹疾起,提五百步兵出;诸壁不敢进,国昌独驰深入。祚昌促及,遥呼:『莫进!进必遇伏』!国昌不听。追二十馀里,果遇伏。祚昌奋杀贼百馀人,阻泽被围,贼益至;兄弟突围出,祚昌殿。当追,而国昌身不被甲,竟受一矢洞,不起。道路嗟叹曰:『此儒生死王事者也』!
    ★石匮书曰:余读「离骚」「山鬼」、「国殇」与「云中君」、「河伯」、「洛神」同列九歌,诚见彼豪人烈士,战死沙场;无定河边之骨,真与草本同香!而古战场之血,化为马燐,其光燄尚在也。自闯、献跳梁,峨冠大纛开门迎贼者,不知凡几;而世有阖室自焚、挺戈战死──如周遇吉、尤世威诸君子者,又皆一二不读书、不识字之人为之;天下人亦何贵乎读书识字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