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匮书后集卷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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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逢圣,号对扬,湖广江夏人;万历癸卯举人。屡上春官不第,迁应城儒学教谕。丙辰,成进士,廷试第二人;授编修,升国子监司业、洗马。
  天启甲子,逆奄魏忠贤用事,湖广建生祠,属逢圣作上梁文;则正色拒曰:『方为天子讲官,不敢交结近侍』。忠贤衔之。丁卯,削籍归里。家居,屏迹不见当道;不以私干人,人亦不敢干以私。与乡人处,好以德化人。间尝遇盗,以好语劝谕,其人卒改节;有王彦方之风。逢圣素与熊廷弼不协,及东事败,朝议尤归罪经略;同乡荐绅为讼冤,逢圣援笔起草,不以夙嫌废公议。
  崇祯初年,补南京国子监祭酒,升少詹。甲戌,以侍读学士教习庶吉士。逢圣为人刚方清正,言动皆可师法。是科状元刘理顺同在馆教习,与逢圣意气相投,同辈称为「一圣一贤」。寻升礼部侍郎,晋尚书。丙子,兼东阁大学士。戊寅,致政归。明年,天子遣官存问。
  庚辰,再召入,与首辅不合;壬午,请告归。癸未,闯、献二贼交窥江、汉,武昌议募兵守城,而库藏空诎;楚王有积金百万,三司长请金数十万以饷军士,不应。逢圣倡议捐资募兵,佥谓宜募士著;适承天、德安溃兵俱下,楚王尽募之为军锋,以长史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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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颜领之,号「楚府兵」。张献忠缘江而上,悉师破汉阳,临江欲渡;总兵武大震议撤江上兵,撄城守。参将崔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汉。磨盘、煤炭诸州深不及马腹,纵之飞渡;而撄城坐困,非策也』。议者不从。贼果从煤炭州而渡,直偪城下。文荣禦之,少有斩获;贼攻武胜,以文荣率诸军拒之,多杀伤。越数日,楚府新募兵为贼内应,开门逆贼;文荣跃马持矛大呼,杀贼三人,贼攒矛刺之,洞腋死。逢圣与文荣同守武胜门;城陷,逢圣驰归,衣冠北向再拜,以巨舟载其家属出墩子湖,至中流凿舟,全家溺死者十二人。逢圣尸沈百七十日,不坏。十一月壬子,始浮出水面;乡人礼葬之。事闻,上震悼,下礼部议恤;以国变不果。弘光赠宫保,谥「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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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维祺,江南新安人。万历癸丑进士,官南京兵部尚书。居官必尽其职;而尤好讲学,所在以教人为务。上疏言三不负,谓上不负天子、中不负知己、下不负所学也。
  崇祯辛巳,流寇攻雒阳;分守北城,出家财饷军。势危甚,谕子弟门人以「与城存亡」义。众劝沮之;曰:『我国大臣,受恩深厚,讵可不死!且生平所学谓何?吾志已决,无多言』!亡何,众溃城破,左右劝更衣,缒城避民舍;勿听,唯呼天大恸,誓死不移。贼至,挟之去。过福王,呼曰:『纲常名义,愿大王无为贼屈也』!及贼营,厉声曰:『我官为大司马,恨家居不能以兵杀贼,至此惟一死耳。我死不愧天地、不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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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复何憾哉』!贼胁之跪,不屈;北向拜曰:『圣恩未报,臣力已竭矣』!复西向拜。已,延颈就刃。贼皆啧啧,称为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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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曰广,字居之,号燕及;南昌新建人。万历己未进士,改庶吉士。邹忠介以荐李三才,为廷论所指;曰广出揭直之。甲子,授编修。奉使朝鲜,不携中国一物往,不取朝鲜一钱归;奉旨阅视岛帅毛文龙还。乙丑,分考礼闱。权奄魏忠贤用事,令其甥傅应星纳交于曰广,峻拒之;复令其孙魏抚民晋谒,亦不见。坐门户,落职为民。
  丁卯冬,起原官。次年,升中允。己巳,东兵大入,上特简马世龙为武经略;世龙拥兵不战,曰广力言于朝,罢之。庚午,补讲官,于书义中谏上「勿任性,勿用左右小人」。其秋,主应天乡试,得士最盛。历南祭酒、少詹事、掌翰林院印教习馆员、南京吏部右侍郎,改北。丁丑,以事降职。壬午,补南尚宝卿,升詹事。先是,曰广在讲筵,见时事日非,进谏甚切;上尝谓阁臣曰:『姜曰广言词激切,大见不平。朕知其人,每优裕之』。
  甲申三月,先帝升遐,曰广与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立君未定,诸帅受太监卢九德指,奉福世子至江上。于是南京文武大臣,并集内官宅;韩赞周出簿,令各署名。曰广言:『不可如此草草,贻羞史册;须来日为文祭告奉先殿,乃举行』。明日,至奉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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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勋臣语侵史可法,曰广厉声呵之;于是,内外皆侧目之矣。弘光立,以曰广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曰广辞;改礼部左侍郎,入直。刘孔昭廷讦吏部尚书张慎言,上疏求罢;不许,马士英荐阮大铖,得召见,曰广争之不得,再求罢;不许。乃上疏言:『前见文武交竞,既惭无术调和;近睹逆案重翻,又愧不能寝弭!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皇上数日前之明诏,竟同反汗。梓宫未冷,增龙驭之凄凉;制墨未乾,骇四方之观听。恐天下忠臣义士,闻之必将杜口裹足。且群起责臣,谓遭际圣明,备员政地,不能持危扶颠;臣将何辞?然后始求罢斥,则亦晚矣!臣为此言,诸臣必谓臣炤应门户,摧折人才;臣有此心,天地鬼神殛之!臣所惜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清议而已。伏望皇上慎重名器,谨守纪纲。并斥臣归田,容臣得以颜面上先臣冢墓;臣死不朽』!又言:『祖宗会推之典,行之万世者也。昨者翻案之举,出自内传。夫斜封墨敕,种种覆辙,史册昭然。臣观先帝之善政虽多,而以坚持逆案为第一;先帝之害政亦间有,而以频出中旨为乱阶:用部臣内传矣,用部臣、勋臣内传矣,用大将、用言官亦内传矣。论其尤者,所得阁臣,则淫贪巧滑、奸险刻毒之某某也;所得部臣,则阴邪贪狡之某某也;所得勋臣,则狂之某某也;所得大将,则纨支离之某某也;所得言官,则贪刻无赖之某某也。凡此,皆力排众议,简自中旨者也;乃其效亦可睹矣。且皇上亦知内传之故乎?总因鄙夫热中仕进,一见摈于公论,遂乞哀于内廷。宫禁之中,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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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事!但见甘言悲词之请,不能无动于心。而外廷主持清议之人,亦有贪婪败类之事;授之口实,反唇相稽;而内廷遂以为攻之者尽皆如此也,则遂许之矣。间以其事情密闻于上,及得上之意旨,又转而授之。于是创一新方,但求面试。至于平台一对,演习旧闻,言言中窾;膏唇放溜,语语投机:立谈取官,下殿待旨。尤可恨者,在阴持会推之柄,阳避中旨之名。国维扫地,决廉耻之大防;利口覆邦,长便佞之恶习:而天下事从此不可为矣!臣昔痛心此事,亦于讲义敷陈;未及畅言,犹存隐恨。先帝一误,皇上岂堪再误哉!臣愿皇上深宫之暇,取「大学衍义」、「资治通鉴」,于君子小人之际,反覆观之;必能发圣性之天明,破邪谋于先觉;国耻可得而雪,中兴可得而期也』。三疏求罢,上温旨慰留。而四镇合疏诋之,宗室镇国中尉朱统奏:『曰广定策时,有异心』。求去益力。以皇太后至京,加太子太保;寻致仕。
  明年,南京陷,潜里中二年。会大帅举事,曰广赞成之甚力。洪都之围,曰广先自投缳,死之。
    ★石匮书曰:思宗末季,大老满天下;而致仕在籍能捐驱报国、殉流贼之难者,四君子之外,少有焉。是则位高齿茂,至首揆八座而不肯死,则天下无可死之人矣。余见吾乡两大老膜拜贝勒,伏地不起,恭敬万状;自谓可保百年矣。乃不出两月,而馀龄顿尽。偷生片瞬,做此丑态;死若有知,其怀恨亦何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