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汉-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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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七 酈生陸賈列傳 第三十七

作者 司馬遷
酈食其 陸賈

酈食其

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
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業,為里監門吏
縣中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
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高陽數十人酈生聞其將皆握齱苛禮自用不能大度之言,酈生乃深自藏匿。
後聞沛公將兵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酈生裏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豪俊
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願從游,莫為我先。
若見沛公,謂曰『臣里中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
騎士曰:「沛公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
與人言,常大罵
未可儒生說也。
酈生曰:「弟言之。
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
沛公高陽傳舍使人酈生
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
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
且欲率諸侯破秦也?
沛公罵曰:「豎儒
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何謂助秦攻諸侯乎?
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
於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
酈生因言六國從橫時。
沛公喜,賜酈生食,問曰:「計將安出
酈生曰:「足下糾合之眾,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彊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
陳留天下之衝,四通五達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積粟
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足下。
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為內應
於是酈生行,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
酈食其廣野君
酈生言其弟酈商,使將數千人沛公西南略地
酈生常為說客馳使諸侯
公元前410年
漢三年秋項羽擊漢,拔滎陽漢兵遁保鞏、洛。
楚人聞淮陰侯破趙,彭越數反梁地,則分兵救之。
淮陰東擊齊,漢王數困滎陽成皋,計欲捐成皋以東,屯鞏、洛以拒楚。
酈生因曰:「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
王者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
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甚多
楚人拔滎陽不堅敖倉,乃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資漢也。
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卻,自奪其便,臣竊以為過矣。
兩雄不俱立楚漢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搖蕩農夫釋耒工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倉,塞成皋之險,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效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
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
田廣千里之齊,田閒將二十萬之眾,軍於歷城,諸田宗彊,負海河濟,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歲月破也。
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為漢而稱東藩
」上曰:「善。」
乃從其畫,復守敖倉,而使酈生齊王曰:「王知天下所歸乎?
曰:「不知也。
」曰:「王知天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天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
齊王曰:「天下何所歸?
」曰:「歸漢。
」曰:「先生何以言之?
」曰:「漢王項王西面,約先入咸陽者王之。
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
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
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
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方船而下
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不得其賞,拔城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為之用。
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
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
今已據敖倉,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
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田廣以為然,乃聽酈生,罷歷下兵守戰備,與酈生縱酒
淮陰侯酈生伏軾下齊七十餘城,乃夜度兵平原襲齊。
齊王田廣漢兵至,以為酈生賣己,乃曰:「汝能止漢軍,我活汝;不然我將亨汝!
酈生曰:「舉大事細謹盛德辭讓
而公不為若更言!
齊王遂亨酈生引兵東走
公元前195年
漢十二年曲周侯酈商丞相將兵黥布有功
高祖列侯功臣,思酈食其
酈食其子疥數將兵,功未當侯,上以其父故,封疥為高梁侯
後更食武遂,嗣三世
元狩元年中,武遂平坐詐詔衡山王百斤金,當棄市病死,國除也。

陸賈

陸賈者,楚人也。
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
高祖時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
高祖使陸賈尉他印為南越王
陸生至,尉他魋結箕倨見陸生。
陸生因進說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在真定
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抗衡敵國,禍且及身矣。
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并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
項羽倍約,自立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彊。
漢王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遂誅項羽滅之。
五年之閒,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天子君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移兵而誅王,天子百姓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
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
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
」陸生曰:「王似賢。
」復曰:「我孰與皇帝賢?
」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彊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統理中國
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膏腴人眾車轝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
今王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閒,譬若一郡王何乃比於漢!
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
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
」乃大說陸生,留與飲數月。
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
」賜陸生橐中裝千金,他送亦千金
生卒尉他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
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生時前說詩書
高帝罵之曰:「乃公馬上得之,安事詩書
」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馬上治之乎?
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
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
鄉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
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天下,吾所以得之,及古成之國
」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
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
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裝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為生產。
陸生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侍者十人寶劍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
所死家,得寶劍車騎侍從者。
一歲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為也。」
呂太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
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
生往請,直入坐,而陳丞相深念不時見陸生。
陸生曰:「何念之深也?
陳平曰:「生揣我何念?
」陸生曰:「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富貴無欲矣。
然有憂念不過諸呂少主耳。
陳平曰:「然。
為之柰何
」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
將相和調,則士務附;士務附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
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
臣常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
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
」為陳平呂氏數事。
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亦報如之。
兩人相結,則呂氏謀益衰。
陳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為飲食費。
陸生以此游漢公卿閒,名聲藉甚
公元前179年
及誅諸呂,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
孝文帝即位,欲使人南越
丞相等乃言陸生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黃屋稱制,令比諸侯,皆如意旨。
語在南越語中。
陸生竟以壽終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
故嘗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復事黥布
欲反時,問平原君,平原君非之,不聽而聽梁父侯,遂反。
漢已誅,聞平原君諫不與謀得不誅。
語在黥布語中。
平原君為人有口刻廉剛直,家於長安
行不茍合,義不取容
辟陽侯不正得幸呂太后
辟陽侯欲知平原君,平原不肯見。
平原君母死,陸生素與平原君善,過之
平原君家貧未有發喪,方假貸服具,陸生令平原君發喪
生往辟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
辟陽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乎?
陸賈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
今其母死,君誠厚送喪,則彼為君死矣。
辟陽侯乃奉百金往稅。
列侯貴人辟陽侯故,往稅凡五百金。
辟陽侯呂太后,人或毀辟陽侯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
呂太后慚,不可以言。
大臣多害辟陽侯行,欲遂誅之。
辟陽侯急,因使人欲見平原君
平原君辭曰:「獄急,不敢見君。
」乃求見孝惠幸臣閎籍孺,說之曰:「君所得幸帝,天下莫不聞
辟陽侯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
今日辟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
何不肉袒辟陽侯言於帝?
帝聽君出辟陽侯太后大驩。
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
於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辟陽侯
辟陽侯之囚,欲見平原君,平原不見辟陽侯辟陽侯以為倍己,大怒
及其成功出之,乃大驚
呂太后崩,大臣諸呂辟陽侯於諸呂至深,而卒不誅
計畫所以全者,皆陸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時淮南厲王辟陽侯,以諸呂故。
文帝聞其客平原君計策,使吏捕欲治
聞吏至門,平原君自殺
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殺為?
平原君曰:「我死禍絕,不及而身矣。
」遂自剄
孝文帝聞而惜之,曰:「吾無意殺之。
」乃召其子,拜為中大夫
使匈奴單于無禮,乃罵單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曰:「高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助楚討不義,敬勞從者願得望見口畫天下便事
使者入通沛公方洗,問使者曰:「何如人也?
使者對曰:「狀貌大儒,衣儒衣,冠側注
沛公曰:「為我謝之,言我方天下為事未暇儒人也。
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為事未暇儒人也。
酈生瞋目案劍使者曰:「走!
復入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
使者懼而失謁,跪拾謁,還走復入報曰:「客,天下壯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謁。
曰『走!
復入言,而公高陽酒徒也』。
沛公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酈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將兵助楚討不義足下不自喜也?
臣願以事見,而曰『吾方以天下為事未暇儒人也』。
足下欲興天下大事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能士
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
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見,竊為足下失之。
沛公謝曰:「鄉者聞先生之容,今見先生之意矣。
」乃延而坐之,問所以天下者。
酈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陳留
陳留者,天下之據衝也,兵之會地也,積粟數千萬石,城守甚堅。
臣素善其令,願為足下說之。
不聽臣,臣請為足下殺之,而下陳留
足下陳留之眾,據陳留之城,而食其積粟,招天下從兵從兵已成,足下橫行天下,莫能有足下者矣。
沛公曰:「敬聞命矣。」
於是酈生夜見陳留,說之曰:「夫秦為無道天下畔之,今足下與天下從可以大功
今獨為亡秦嬰城堅守,臣竊為足下危之。
陳留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無類,吾不可以應。
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願勿復道
酈生留宿臥,夜半時斬陳留首,踰城而下沛公
沛公引兵攻城縣令於長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頭已斷矣!
今後下者必先斬之!
於是陳留人見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
沛公陳留南城門上,因其庫兵食積,留出入三月從兵萬數,遂入破秦。

评论

太史公曰: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引軍鞏洛之閒,酈生儒衣往說漢王
乃非也。
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別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
余讀陸新語十二篇,固當世辯士
平原君子與余善,是以具論之。
索隱述贊廣野大度始冠側注
踵門長揖深器重遇
說齊曆下,趣鼎何懼。
陸賈使越,尉佗懾怖相說國安,書成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