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集-宋-陆九渊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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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三十
 程文
  孝文大功数十论
颂人之美者必增重乎其人颂人之美而不足以增
重乎其人则其非为无疑矣立言之非者必贻讥于
后世立言之非而不足以贻讥于后世则其非又有
大焉者矣孝文汉之贤君也眺错大廷之对枚数其
兴利除害变法易故之事而凡之曰大功数十其美
亦巳至矣其言亦已夸矣而后世称文帝之贤者初
不以斯言而增重盖文帝以直言极諌求人而错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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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直言极諌充诏不闻条疏阙失辅帝不逮而猥用
称述功烈其辞谆复骎骎乎佞誉诬䛕之风劳于附
会粉饰而无中情当理之实其非无足疑矣然自昔
公明通方之士于错之对未尝深致意于斯言非以
为然而或取之也盖以其言之非有大过于是者而
不必以斯言轻重之也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
不智此一言之失者也若错之对无非迁就牵合之
说如五帝三王五伯之说一篇之襟领而悖理尤甚
要其归独欲以自亲事一说劝帝而又大乖乎帝王
之道此孝文大功数十之说宜昔人之无讥焉耳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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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言心声也错以大廷对策岂徒为是缪戾不根之
说以塞诏而已耶盖其刑名惨刻之学深欲其君废
放股肱之臣身履丛脞之任智惫力竭欲已不可欲
进不能则势必委之于我而我之辩智得伸焉其机
如此则亦不得不盛称其功烈能事以耸动其欲为
之心激发其敢为之气使之乐吾之说而不自知焉
然则大功数十之说岂可谓之不足轻重而置之乎
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错之斯
言其逢君之恶者矣为错解者曰将顺其美亦事君
之道而何过之深乎呜呼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彼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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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之所学平日之所存发之于言者虽欲掩匿蔽
覆由君子观之如见其肺肝况其处心积虑旁求曲
取以附致其邪说而有所不知则不可谓之知言者
矣说春秋者以为言之重辞之复其中必有大美恶
焉圣人之情犹可以辞见盖圣愚邪正虽异而情见
乎辞则同目动言肆惧我之情见矣币重言甘诱我
之情见矣错述文帝之功其目数十如躬亲本事废
去淫末农民不租亲耕节用示民不奢此五者特一
事也如绝秦之迹除苛解娆宽大爱人肉刑不用罪
人不拿诽谤不治除去阴刑此七者亦一事也其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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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同而条异者亦又有之号之以大功凡之以数十
则其意亦可见矣盖将以夸许耸动文帝之心而作
其自任之意投之胶扰之地阴拱以窥其困而乘其
隙以申辩智焉肇端于文帝之日而遂申于景帝之
朝卒然欢于七国之变而山东几非汉有袁盎从容
一说而要领竟分于东市世莫不有谗忌之惜而愚
独喜其少足以正逢君之罪
  天地之性人为贵论
圣人所以晓天下者甚至天下所以听圣人者甚藐
人生天地之间禀阴阳之和抱五行之秀其为贵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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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则所谓贵者固
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圣人之言为惟夫陷
溺于物欲而不能自拔则其所贵者类出于利欲而
良贵由是以寖微圣人悯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
贵则所以晓之者亦甚至矣诵其书听其言乃类不
能惕然有所感发独胶胶乎辞说议论之间则其所
以听之者不既藐矣乎天地之性人为贵吾甚感夫
圣人所以晓人者至而人之听之者藐也孟子言知
天必曰知其性则知天矣言事天必曰养其性所以
事天也中庸言赞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尽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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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形体与天地甚藐而孟子中庸则云然者岂固
为是阔诞以欺天下哉诚以吾一性之外无馀理能
尽其性者虽欲自异于天地有不可得也自夫子告
曾子以孝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举
所以事天地者而必之于事父母之间盖至此益切
而益明截然无辞说议论之蹊径至因其有无以加
于孝乎之问又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有笃敬之
心践履之实者听斯言也独不有感于心乎于此而
犹胶胶于辞说议论之间亦奚啻不以三隅反者哉
虽然愚岂敢以是殚责天下独以为古之性说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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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之存焉者类多后之性说费而性之存焉者类寡
告子湍水之论君子之所必辨荀卿性恶之说君子
之所甚疾然告子之不动心实先于孟子荀卿之论
由礼由血气智虑容貌态度之间推而及于天下国
家其论甚美要非有笃敬之心有践履之实者未易
至乎此也今而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拾孟子性
善之遗说与夫近世先达之绪言以盗名干泽者岂
可与二子同日道哉故必有二子之质而学失其道
此君子之所宜力辩深诋挽将倾之辕于九折之坂
指迷途而示之归也若夫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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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遽为之广性命之说愚切以为病而已耳呜呼循
顶至踵皆父母之遗体俯仰乎天地之间惕然朝夕
求寡乎愧怍而惧弗能傥可以庶几于孟子之塞乎
天地而与闻吾夫子人为贵之说乎
  智者术之原论
实亡莫甚于名之尊道弊莫甚于说之详自学之不
明人争售其私术而智之名益尊说益详矣且谁独
无是非之心哉圣人之智非有乔桀卓异不可知者
也直先得人心之同然耳其见于施设则合物理称
事情犁然当乎人心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奚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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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奚说之详哉逮夫智失而私术兴则向之良心日
驰骛乎诡谲奸诈之场实不足以欺天下也将窃智
者之名以售其诡故名不得不尊名不可以徒尊也
将文近似之说以实其名故说不得不详名尊说详
而智之实益亡弊益甚矣此则智之贼也汉公孙弘
谓智者术之原其贼智之诛固不可逭而愚又幸智
之说由是而益明也世之罪弘者常以其饭脱粟为
布被杀主父偃徙董仲舒胶西此虽其挟术之明验
而特一人之过一时之害而常情之所易知者多诈
不情汲黯能诘其不忠外宽内深班固能知其意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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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有不足深诛者至于窃智之名以售已之术要之
以利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辞使听之者诚以为治
天下不可以无术而圣人之智亦不过如此而已此
吾所谓智之贼而不可逭之诛也然墨之贼仁杨之
贼义乡原之贼德皆以近似之乱真其罪正与弘之
言智等耳及孟子辞而辟之而曰仁曰义曰德由杨
墨乡原而其说益明有能因弘说而辟之使天下晓
然知夫私术之贼智则弘之说亦智之幸也弘之说
曰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
迹使远近情伪毕见于上谓之术此所谓要之以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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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辞使听之者诚以为圣人之
智亦不过如此而已也且圣人之智明彻洞达无一
毫私意芥蒂于其间其于是非利害不啻如权之于
轻重度之于长短鉴之于妍丑有不加思而得之者
故其处大疑定大论亦若饥食渴饮夏葛冬裘焉已
耳虽酬酢万变无非因其固然行其所无事有不加
毫末于其间者夫如是可谓之术乎果必若弘之说
乎铄金为刃凝土为器为网罟为耒耜为宫室棺椁
为舟车弧矢杵臼之利此皆上世之所无有创物以
教天下者也而夫子则以为皆取诸易之卦画是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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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智见于创立者犹皆因其固然而无容私焉况
于生杀通塞轻重得失之常而弘欲以其私术为之
乎语称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诗称文王不识不
知顺帝之则夫生杀通塞轻重得失之理昔非有异
于今也必欲以私术为之则舜禹文王诚不公孙氏
若也自学之不明而圣人之智不复见矣世之人往
往以谓凡所以经纶天下创立法制致利成顺应变
不穷者皆圣人之所自为而不知夫盖因其固然行
其所无事而未尝加毫末于其间彼役役者方且各
以其私术求逞于天下而曰此圣人之所谓智也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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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氏出于春秋而有弃智之说孟子生于战国而有
恶凿之言是皆见夫逞私术之失也然终至于纵横
如仪秦刑名如鞅斯者杂然四出而天下遂以分裂
溃散至秦则烬然矣公孙氏生于汉而以儒名当世
此溺待拯焚待救之时也乃复尊智之名详智之说
以售其私术世之人虽欲闻先生之智孰从而听之
故曰智之贼也孟子者圣学之所由传也故其言发
明圣人之智而指当时所谓智者以为凿老氏者得
其一不得其二而圣学之异端也故幸夫私术之失
因欲申己之学而其言则曰绝圣弃智又曰以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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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国之贼是直泛举智而排之世之君子常病其污
吾道而不知其皆售私术者之过也使术之说破则
为老氏者将失其口实而奔走吾门墙之不暇其又
何污焉呜呼观老氏之说孟子之言与仪秦鞅斯之
所为则术之害智所从来久矣非直至汉而然也然
昔之为私术者名未甚尊说未甚详故辩之者不力
罪之者不深若孟子者不过曰行其所无事恶夫凿
而已至于公孙以黠中辩吻发策人主之前陈智之
名益尊而术之说甚详非明于道者有不能不为其
疑似所惑故辩之不得不力罪之不得不深辩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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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之深而智之说不明者不也故曰弘之说亦智之

  房杜谋断如何论
事之要者无二机计之得者无二说然而得于积思
者其意疑得于忽悟者其意决此谋之与断所以异
任而同功殊称而一致者也天下之事惟其要而难
处也于是乎有赖于谋彼其以善谋称而不足与断
者岂无得于其机而尝试为之说也哉顾特以其旁
推曲考原始要终䌷绎复熟而得之则谨重之心胜
而刚决之意微故不能不自疑其有所未善至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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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者因其谋而遂断之其始之为谋虽不出于已而
亦岂无得乎其心而徒徇人之说以勇于必行而已
哉盖其权奇倜傥方郁于䌷绎复熟之久而闻言辄
契睹机忽悟如雷蛰而忽惊日曀而忽明其势不能
不决然则谋之与断虽所任各异所称各殊而要其
实岂不同功而一致也哉唐房杜佐太宗取天下而
史称元龄善谋如晦长于断愚请以是而论之甚哉
机事之可畏而谋断之任不可以非其人也尝观汉
高祖听郦生之谋刻印立六国后高祖方食以告张
良良借前箸筹之高祖至辍饭吐哺怒骂令趣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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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去高祖五六百载以奴虏之身据有中原初不
知书一旦听读汉史至刻印事骇曰此法当失何以
得天下及读至张良之筹乃曰赖有此人呜呼使郦
生佩印已行数舍之远则高祖之天下几已去矣知
天下之机事率如是之可畏而张良之筹高祖之骂
石勒之骇皆机缄互发如声响相应非直偶然而已
则知凡所谓谋者断者皆不可以或非其人而房杜
之才智可得而论之矣虽然元龄谋事帝所必曰非
如晦莫与筹之及如晦至则卒用元龄策自常情观
之元龄不失为谦抑谨重而如晦则为无谋而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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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事者耳呜呼以此论房杜此与儿童之见何异奕
秋中枰而辍奕少下于奕秋者必不能以举其棋矣
王良中道而弭舆少下于王良者必不能以振其策
矣天下之机事而可以非其人而与于其间哉或谋
或断必其机缄识略之相符者而后可也韩信破赵
之后发使使燕而燕人从风而靡其策乃不出于韩
信而出于李左车然天下不以韩信为不知兵邹阳
受梁之谢入见王长君而梁罪竟解其计乃不出于
邹阳而出于王先生然天下不以邹阳为非辩士盖
因其善而用之与夫发悟于心者实机缄识略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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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而非苟从之者也如此则知房杜之谋断如宫商
之相应而同于成声如斤斧之迭用而同于成器初
不可以差殊观而优劣论也抑尝言之太宗以弓矢
定天下其智略之出于已者班班见于纪传大焉制
胜千里之外小焉决机两阵之间超逸神变不可穷
极及天下既定谈治道论政理则老师宿儒诎其辩
此亦难乎其为臣矣然而自渭北一见之初秦府表
留之后谋必于房断必于杜则夫二公之才智岂浅
浅者所可得而窥议哉及考之传纪则夫谋断之迹
有不可得而见焉呜呼此二公之才智所以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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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欤史臣取柳芳之言曰帝定祸乱而房杜不言功
王魏善諌而房杜逊其直英卫善兵而房杜济以文
此真足以知房杜谋断之本矣若乃谋之不善而强
欲以辩屈人之异已如徐湛之于沈庆之者又有嫉
其谋之善而必为沮格挠败之计如牛僧孺之于李
德𥙿者其视房杜之谋断奚啻天渊之相辽哉虽然
法律之书详而望之以礼乐则缺功利之意笃而槩
之以道义则疏此虽不足以是责之而亦不能不使
人叹息也
  刘晏知取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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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事不两得知其说者斯两得之矣取予之说
事之不两得焉者也民有馀而取国有馀而予此夫
人而能知之者也至于国之匮方有待乎吾之取而
济民之困方有待乎吾之与而苏当是时顾国之匮
而取之乎必不恤民焉而后可也顾民之困而予之
乎必不恤国焉而后可也事之不两得孰有甚于此
哉使终于不两得则终无一得焉尔矣故取予之说
不可谓易知也取而伤民非知取者也予而伤国非
知予者也操开阖敛散之权总多寡盈缩之数振弊
举废挹盈注虚索之于人之所不见图之于人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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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虑取焉而不伤民予焉而不伤国岂夫人而能知
之者哉必有其才而后知其说也非唐之刘晏吾谁
与归史氏以知取予许之真知晏者哉夫所病夫取
予之难者非一不足之难而皆不足之难也下有馀
而取之可也彼方不足也而何以取之上有馀而予
之可也此方不足也而何以予之天下有皆不足之
病矣而有皆不足之理乎闻之曰川竭而谷盈丘夷
而渊实天下盖未始皆不足也方其上之不足也不
必求之下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上焉者矣
下之不足也不必求之上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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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其下焉者矣将输之利害不明则费广于舟车之
徭储藏之利害不悉则公困于腐蠹之弊物苦道远
则寻以输尺斛以输斗吏污法弊则私良公害私盈
公虚此所谓不必求之下焉者也富贾乘急而腾息
豪民困弱而兼并贪胥旁公而侵渔绳瓮不立而连
阡陌者犹未已也糟糠不厌而馀刍豢者犹争侈也
此所谓不必求之上焉者也由是言之有馀不足之
数可得而见而取予之说可得而知也然狃于常者
变之则骇便于私者夺之则争党繁势厚则捍格而
难胜谋工计深则诡秘而不可察图利而害愈繁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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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而费益广则夫天下之才果不易得而取予之说
果不易知也支左屈右夫射者举知之也至于中秋
毫于百步之外左右前后惟的之从知之者惟后羿
而已揽辔执策夫御者举知之也至于致六马于千
里之远周旋曲折惟意所适知之者惟造父而已国
不足而取民不足而予夫人而能知之也至于取不
伤民予不伤国知之者惟晏而已利病具于元载之
书而转漕之说详鼓吹出于东渭之桥而转漕之功
著补辟之选精也干请者宁奉以廪入故趋督倚办
而功成教令之出严也数千里无异于目前至嚬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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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戏不敢隐盐法密于第五琦而地无遗入鼓铸兴
于淮楚间而货有馀缗彼其所以取之者岂尽出乎
下哉是以取之而民不伤驶足募而商贾不得制物
价之低昂赈救行而豪植不得乘细民之困溺检核
出内一委之士而吏无所窜巧督漕主驿一出之官
而民得以息肩无名之敛虽罢而盐榷实行米粟之
赈虽出而杂货则入彼其所以予之者岂尽出乎上
哉是以予之而国不乏呜呼创残之馀而向敌之甲
未解也饥疫之后而馈军之输未艾也上方宵旰而
民且嚣嚣而晏也遑遑于其间深计密画推羡补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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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不增役而民力纾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非夫知取
予之说妙取予之术畴克济哉若夫头会箕敛剥肤
椎髓疲民力而徼便漕之功于难成之渠舍吏欺而
责负逋之租于已输之民竭下以益上困民以悦君
此则韦坚王鉷杨国忠之伦无耻败国甘处乎晏之
下而人皆愤焉者也至于谈仁义述礼乐既古人之
文而不既古人之实大言侈说而不适于用如裴光
庭之暴宇文融之恶而不能任国用不足之责房琯
知恶第五琦而不能对何所取财之问此则不知尧
舜孔孟之学虽自处不在晏之下而天下皆笑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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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甘处乎下者如彼欲出乎上者如此则夫知取予
者非晏之与而谁与也虽然论之以圣人之道照之
以君子之智则坚鉷国忠虽晏所不为而愚恐其有
时而同科琯光庭虽不足以诋晏而愚恐晏未免于
可诋何则晏之取予出于才而不出于学根乎术而
不根乎道出于才而根于术则世主之忠臣而圣君
之罪人也上有道揆而责以有司之事焉可也人君
悦而尊宠之鲜有不弊焉者也易之理财周官之制
国用孟子之正经界其取不伤民予不伤国者未始
不与晏同而纲条法度使官有所守民有所赖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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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之大利而人知有义而不知有利此则与晏异故
曰出于才而不出于学根于术而不根于道晏之治
财未能过管商氏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管商曾
西之不为孟子之不愿至于商君则后世笃论以为
帝秦者商君也而亡秦者亦商君也今晏之所为如
茗橘珍贡常冠诸府要官华使多出其门畏权贵而
禀其人默其口而啖以利为国家者亦何利于此哉
使不死于杨炎之挤则其污身败国者将不止此人
莫不以杨炎之挤为晏惜而愚独以为晏之幸故曰
论之以圣人之道照之以君子之智盖未免于可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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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未必不与坚鉷国忠等同科虽然才之难也久矣
道不稽诸尧舜学无窥于孔孟母徒为侈说以轻议
焉可也
  政之宽猛孰先论
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君之心政之本
不可以有二而后世二之者不根之说有以病之也
宽猛之说其论政之不根者欤岐君之心挠政之本
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惜乎未之辨也唐宪宗问权德
舆政之宽猛孰先当时德舆之对似亦有得乎吾所
谓君之心政之本者矣惜乎其不能伸之长之而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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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之说未及辨也宽者美辞也猛者恶辞也宽猛可
以美恶论不可以先后言也强弗友之世至于顽嚚
疾狠傲逆不逊不可以诲化怀服则圣人亦必以刑
而治之然谓之刚克可也谓之猛不可也五刑之用
谓之天讨以其罪在所当讨而不可以免于刑而非
圣人之刑之也而可以猛云乎哉蛮夷猾夏寇贼奸
宄舜必命皋陶以明五刑然其命之之辞曰以弼五
教期于无刑皋陶受士师之任固以诘奸慝刑暴乱
为事也然其复于舜者曰御众以宽曰罚弗及嗣曰
罪疑惟轻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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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呜呼此吾所谓君之心而政
之本也而可以猛云乎哉宽猛之说古无有也特出
于左氏载子产告子太叔之辞又有宽以济猛猛以
济宽之说而托以为夫子之言呜呼是非孔子之言
也且其辞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紏之以猛猛则民残
残则施之以宽使人君之为政宽而猛猛而宽而其
为之民者慢而残残而慢则亦非人之所愿矣呜呼
是非夫子之言也语载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书
数羲和之罪曰烈于猛火记载夫子之言曰苛政猛
于虎也故曰猛者恶辞也非美辞也是岂独非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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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耶是不可一日而有之者也故曰可以美恶论
不可以先后言也左氏之传经说春秋者病其失之
诬柳宗元非其国语以为用文锦覆陷阱彼其宽猛
之说其为诬而设陷阱也大矣左氏不足道也吾观
西汉董生三策不能无恨三策之辞大抵粹然有皋
夔伊傅周召之风使人增敬加慕其首篇有王者宜
求端于天任德不任刑之说尤切时病至武帝再策
之有所谓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之说
且继以周秦之事为问尝谓当时待诏者百有馀人
至于此语未必非仲舒任德不任刑之言有以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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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此其说盖亦有所自来而仲舒乃不之辩特推周
家刑措之效以为由于教化之渐仁义之流非独伤
肌肤之效也殆若无以加荅而迁就其说者然若夫
周措刑之美秦用刑之非武帝固自言之矣彼之所
问者特以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有异
于周之措而秦之用此则武帝之所据以遂其任法
之意者也此其说盖出于戴记商人先罚后赏之言
呜呼尽信书不如无书战国之君争城以战杀人盈
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必力辩血流漂杵之言
以为非是武成周书也战国周之世也书者又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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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定去孟子未久也至其言有害理非实而足以病
人君之心术亦必力辩而无嫌武帝之时经籍出于
秦火灰烬之馀而记礼之书特传于二戴之口其非
圣人之全书明甚其所谓执五刑伤肌肤之说又背
理非实亦彰彰明甚仲舒胡不稽克宽克仁之言敷
政优优之言后来其苏后来其无罚之言以告之且
申戴记先罚后赏之说明辨其非是以祛武帝之惑
顾乃迁就其说而不之辩亦异于吾孟子矣张汤之
徒竟以任职称意公卿之间往往系狱具罪知见之
法兴绣衣之使出罔密文峻而奸宄愈不胜吾于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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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之策不能无遗恨焉至再传而为宣帝之杂霸又
转而为元帝之优柔皆此说之不明也尝谓古先帝
王未尝废刑刑亦诚不可废于天下特其非君之心
非政之本焉耳夫惟于用刑之际而见其宽仁之心
此则古先帝王之所以为政者也尧举舜舜一起而
诛四凶鲁用孔子孔子一起而诛少正卯是二圣人
者以至仁之心恭行天讨致斯民无邪慝之害恶惩
善劝咸得游泳乎洋溢之泽则夫大舜孔子宽仁之
心吾于四裔两观之间而见之矣然则君人者岂可
以顷刻而无是心而所谓政者亦何适而不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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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故曰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唐李吉
甫尝言于宪宗曰刑赏国之二柄不可偏废今恩惠
洽矣而刑威未振中外懈怠愿加严以振之当时帝
顾问李绛绛虽能以尚德不尚刑之说折之然终未
能尽惬于理盍亦曰吉甫为宰相若中外诚有傲逆
淫纵败常乱俗丽于法而不可逭者盍亦明论其罪
告主上以行天讨乎何乃泛言刑威不振劝人主以
加严此岂大舜明刑之心而皋陶所以告舜之意乎
如此则不堕于偏废之说而吉甫之失自著矣噫吉
甫斯言可谓失其本心者也其后于頔劝帝峻刑帝
卷三十 第 19b 页
乃告诸朝而推论其意吉甫退而抑首不言笑竟日
则吉甫亦可谓知耻者矣后之欲以险刻苛猛之说
复其君者尚鉴于此哉善哉德舆之所以告其君者
乎盖亦有合乎吾孟子告君之机惜乎其无以终之
也人君之所以进于先王之政者盖始于仁心之一
兴尔然而事物之至利害之交此心常危而易蔽况
夫水溺火烈之说载于左氏严理宽乱之论著于崔
寔而世莫之非一旦而君有宽猛孰先之问安知其
不有所蔽而然乎德舆首告以太宗观明堂图以罢
鞭背之罪此与孟子以见牛之说告齐宣王何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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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兴其仁心矣宜乎宪宗然之无疑其后不惑于
吉甫于頔之说而能顾问李绛推论于朝者未必非
德舆斯言力也虽然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
不行先王之政也仁心之兴固未足以言政孟子之
兴其仁心者固将告之以先王之政也若德舆则不
复进于是矣此吾所以惜其无以终之也呜呼是说
之难久矣自尧以是而哀鳏寡之辞舜以是而称皋
陶之休禹以是拜伯益之言汤以是优代虐之政文
王以是明丕显之德武王以是释箕子之囚至于穆
王犹能以是而作吕侯之命三代降斯道其不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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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没斯道其不明矣夫自汉儒之纯如仲舒犹不
能使人无恨则吾于德舆乎奚责
  常胜之道曰柔论
人情之所甚欲常出于其所甚不欲处天下之胜而
举天下常无以胜之者此固人情之所甚欲也若乃
暴之而有胜人之形张之而有胜人之势峣峣然与
物为敌而未始少屈者此则快于常人之情而以为
可以致胜焉者也然而天下之取败者常出于此而
幸胜者不万一焉至于窥之而无胜人之形抗之而
无胜人之势退然自守初若无以加乎人者此则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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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甚不欲而以为无足以致胜焉者也然而勇
者于此丧其力智者于此丧其谋举天下之所谓若
可以胜人者皆于此而丧其强则夫常胜之道盖无
越于此者然则其所甚不欲者乃所以致其所甚欲
者而人或未之知也常胜之道曰柔列禦寇之所以
言也切尝论之禦寇是说固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
苟赞何者论胜之势而不及理则胜有不出于柔语
柔之体而不及用则柔有不可以致胜悉楚甲以奔
邹之陈则邹之将必俘楚之庭扫齐境以临薛之城
则薛之君必惟齐之命是胜未始出乎柔也然周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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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之邑而兴王业越以会稽之栖而成伯图蜀汉
足以毙项昆阳足以死莽是胜未始不出乎柔也盖
不出乎柔者势也出乎柔者理也理可常也而势不
可常也是势果不足论而胜果出于柔也蒙鸠之巢
不足以当嵩衡之遗石枯杨之稊不足以试镆铘之
馀锋是柔未始可以致胜也然天下之至柔者莫若
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洞庭彭蠡之潴是汪然者
非犀兕之坚金石之郛也有贱丈夫焉奋剑而裂之
力则疲而水则不可裂也投石而破之石则坠而水
则不可破也则是柔未始不可以致胜也盖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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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胜者其体也可以致胜者其用也体者徒柔也而
用者不徒柔也是体果不足论而柔果可以致胜也
论胜之势而不及胜之理语柔之体而不及柔之用
然而赞之者是不明而苟于徇人也然而訾之者是
愚而果于自任也訾之之弊往往徒恃其有胜之势
而不知其无胜之理六国并而秦以破南北混而隋
以亡此恃胜之势而不知势之不可常也赞之之弊
往往徒以其有柔之体而不知其无柔之用元帝以
优柔而微汉德宗以姑息而弱唐此有柔之体而不
知徒柔之无用也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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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身也猛虎伏于深谷而其威愈不可玩翠虬蟠于
深渊而其灵愈不可狎使胜之势而若此则乌有不
可常也哉是其势固出乎柔而非向之所谓势者也
泊然而无胜人之形寂然而无震人之声诱之不可
得而喜激之不可得而怒使柔之体而若此则亦何
往而不胜哉是其体固有所用而非向之所谓徒柔
也呜呼天下之言胜者每快于秦之并吞隋之混一
而言柔者又多溺于汉之优柔唐之姑息则吾又安
得夫知柔之说者而与之论常胜之道哉虽然登华
岳则众山不能不迤逦浮沧海则江汉不能不污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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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圣人之道则禦寇之学几不能立其门墙盖正已
之学初无心于求胜大中之道初不偏于刚柔沉潜
刚克高明柔克德之中也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时
之中也时乎刚而刚非刚也中也时乎柔而柔非柔
也中也其为道也内外合体用备与天地相似与神
明为一又安有求胜之心于其间哉屈伸视乎时胜
否惟其德汤尝事葛矣而仇饷之师竟举文王尝事
昆夷矣而柞棫之道终兑非求胜也时也虞干舞而
苗格周垒因而崇降非用柔也德也且南方之强在
于宽柔以教而申枨之欲则不可谓之刚盖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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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至柔之德而柔之中有至刚之用安得以一偏而
名之哉彼靡靡而言柔行行而言胜固无议焉耳矣
顾为禦寇之说者于此非羞污反走则亦将舍所学
而问圣道之津矣故明圣人之道则禦寇之学几不
能立于门墙虽然禦寇之学得之于老氏者也老氏
驾善胜之说于不争而禦寇托常胜之道于柔其致
一也是虽圣学之异端君子所不取然其为学固有
见乎无死之说而其为术又有得于翕张取予之妙
殆未可以浅见窥也其道之流于说者为苏张之纵
横流于法者为申韩之刑名流于兵者为孙吴之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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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高祖得于张良而创汉业曹参得于盖公而守汉
法逮光武有见乎苞桑之说遂以兴汉而理天下今
苞苴竿牍之智弊精神乎蹇浅者其于苏张申韩之
伦无论为役而欲肆其胸臆以妄议老氏禦寇之学
多见其不知量也故曰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苟赞
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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