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集-宋-陆九渊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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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九

  与王谦仲
某违远诲言三换岁矣区区瞻企何可云喻去冬拜
手翰之辱大义焕然岂胜慰沃江乡何幸得大贤出
镇然自朝廷而言则轻重缓急亦巳舛矣明天子注
倚岂其或疾执事者之不便计必出此亦识者之所
前料殆无足怪独阴氛重重殊未廓清葵藿之心不
能不为大明惜之心去冬不愿着足闹篮只欲休去
歇去之语尤非所望窃料执事此蔽未能遽解则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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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殆为私便某占籍江西以私言之亦惟恐彼人之
计有所不行也开府用何日传闻下车十连胥庆此
非尺牍虚辞也元晦闻巳起行入奏事江西可谓德
星聚也某去夏拜书后不旬日即有仲兄子仪之丧
秋初又哭一殇子乃将为先兄子寿后者薄德鲜祐
如此旧有拙疾哀苦中大作几至于毙腊月顿愈今
顽健复如去春时矣乡人彭世昌新得一山在信之
贵溪西境距敝庐两舍而近唐僧有所谓马祖者庐
于其阴乡人因呼禅师山元丰中有僧莹者为寺其
阳名曰应天寺废久矣屋庐毁撤无馀故址埋于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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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良田清池没于茅苇彭子竭力开辟结一庐以相
延去冬尝一登山见其隘复建一草堂于其东山间
亦粗有田可耕社日后携二息偕数友朋登山盘旋
数日尽发兹山之秘要领之处眼界胜绝乃向来僧
辈所未识也去冬之堂在寺故址未惬人意方于胜
处为方丈以居顾视山形宛然钜象遂名以象山草
堂则扁曰象山精舍乡人盖素恨此山之名辱于异
教今皆翕然以象山为称故侍郎张南仲之居寔在
山下南仲讳运其诸子鄙徙居鄱阳其诸侄咸在故
里皆尊尚儒术旧亦多游从者彭世昌极贫开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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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诸张实欣助之其经营之初亦张为之地今张氏
子弟咸来相从一家结庐于东坞之上比方丈为少
高名之曰储云兹山常出云云之自出常在其高故
也一家结庐于前山之右石涧飞瀑萦纡带其侧因
名曰佩玉相继而来结庐者未巳未及名也方丈檐
间层峦叠嶂奔腾飞动近者数十里远者数百里争
奇兢秀朝暮雨旸云烟出没之变千状万态不可名
模两山回合其前如两臂环拱臂间之田不下百亩
沿流而下悬注数里因石赋形小者如线大者如练
苍林阴翳巨石错落盛夏不知有暑挟册其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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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东山之崖有翻经石可憩十许人西山之崖有
歇石可坐五六人皆有苍松蟠覆其上其下壁立万
仞山之阴有尘湖在其巅天成一池泓然如鉴大旱
不竭可以结庐居之自尘湖而北数山之外有马祖
庵其处亦胜有风洞有浸月池有东垄有桦木垄有
东西坞有第一峰凡此皆旧名嘉者此山大势南来
折而东又折而南其高在西北堂之西最高九峰联
络如屏名曰翠屏其上皆林木也北峰之高者如盖
可以登望南望群山益远溪谷原野毕露东望灵山
特起凌霄缥缈如画山形端方廉利吴越所未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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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下见龟峰昂首穹背形状逼真玉山之水盖四百
里而出于龟峰之下略贵溪以经兹山之左西望藐
姑石琵琶诸峰崷崒逼人从天而下溪之源于光泽
者间见山麓如青玉版北视上清仙岩台山仅如培
塿东西二溪窈窕如带二溪合处百里而近然地势
卑下夷旷非甚清彻尝没于苍茫烟霭中矣彭世昌
去冬亦尝至无为求见挟梭山之书闻治行之忙不
及瞻望今巳息肩共学耕于此矣此公志向不肯碌
碌人皆谓之狂生然其平生所为甚异流俗为私者
尝少而为义者尝多惜其前日不甚得从师友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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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精耳自此当有可望
  二
彭世昌归适领教翰专人荐至连奉好音慰浣何可
言喻时事一新阴氛顿释良心之所共快继是而无
以新之则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诚如来教前月之
雨霶霈连日山溪暴涨平野渺如湖海积年所无幸
不甚为害水落之后禾黍畅茂倍于常岁旬日更得
一雨早田十分成熟矣陂池皆有蓄水纵有秋旱晚
稻亦有可救不至如去年也江西之民当藉大府之
德而望一稳矣近闻饶之浮梁负郭一寺中井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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溢而地陷漂庐浮尸不可胜数水后舟行者见沿流
居民收积漂材往往如堵所败伤不少矣如闻临江
筠袁亦有水患大府当知其详今风俗积坏人材积
衰郡县积弊事力积耗民心积摇和气积伤上虚下
竭虽得一稔未敢多庆如人形貌未改而脏气积伤
此和扁之所忧也比日所去之蠹可谓大矣燮调康
济政尔惟难非君臣同德洞见本末岂易言此海内
之责当有在矣愿得从容以究此意不啻饥渴秋深
佳天气当求一扣亟丈第恐前此促召亦赖遣介相
闻告以起行之日水陆所由定当前途求一见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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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日有所闻闻夏税甚便于民恨未知其详秋苗利
病想已讨论甚悉为郡者只能于此二节去其害而
致其利则及物巳广矣某去冬有与宋漕劄子言金
溪月桩惜其不及施行谩录呈倘有馀力及之幸甚
  与钱伯同
不讯记漕又复逾时然蚤作晚寝渴饮饥食皆涵泳
邦君之泽尺牍疏数尚奚足言荆公英才盖世平日
所学未尝不以尧舜为标的及遭逢 神庙君臣议
论未尝不以尧舜相期独其学不造本原而悉精毕
力于其末故至于败去古既远虽当世君子往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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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安常习故之患故荆公一切指为流俗于是排者
蜂起极诋訾之言不复折之以至理既不足以解荆
公之蔽反坚 神庙信用之心故新法之行当时诋
排之人当与荆公共分其罪此学不明至今吠声者
日以益众是奚足以病荆公哉祠宇隳败为日之久
莫有敢一举手者亦习俗使然耳执事慨然而一新
之非特见超卓其何能如是比得倅车书谓执事欲
以记文下委不觉喜溢支体盖兹事湮郁深愿自是
一发舒之遣人临存适越在他境不即奉荅姑以此
谢缓报之罪记文尚迟旬日当成就其说驰纳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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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居山逾一甲子益饱云山之变饭稻羔鱼无复在陈
之厄籍庇宏矣兹山之胜尤在瀑流东有砌潭西有
半山砌潭不下玉渊半山可亚卧龙精舍之前两山
回合又自为一涧垂注数里喷薄飞洒于茂林之间
一曰风练二曰喷玉三曰翻涛四曰疏珠五曰冰帘
六曰双练七曰飞雪木石自为阶梯可沿以观两崖
有蟠松怪石却略偃蹇隐见于林杪时相管领令人
忘归日与二三子咏歌其间怀吾贤使君之德何有
穷已故亦乐为执事道之王弱翁力酣于绿尊红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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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能作字哉文公祠记某当并书之迟旬日纳去
  与杨守
乡邦凋弊方深游釜之忧遽得贤师帅振起而抚摩
之欣幸之私不在田夫野老之后矣属者修敬数获
款晤深慰积年倾渴之怀至蒙礼遇之宠每踰涯分
尤深感怍抵家欲具谢尺𥿄以不敏因循迨今然文
华日胜情实日薄此后世公患吾人相与以信义苛
文非所计故不敢深以自讼谅惟高明必不以是督
过之某此月七日始得束书登山九日始遂达山房
金溪与饶之安仁信之贵溪为邻二境皆有盗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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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金溪独不然相去跬步之间事体便相辽绝晋国
之盗逃奔于秦乃今见之贤使君之效乃如此是事
乃得之亲见非传闻也金溪今岁旱处亦多通县计
之可作六分熟敝居左右独多得雨颇有粒米狼戾
之兴但前数日南风亦颇伤稻目今雨意甚浓此去
却要速晴以便收穫万一成积雨则又有可忧者切
窥贤者用心未尝不在于民不敢不告近日颇从仓
台需籴本为平籴一仓以辅向来赵丈所建社仓其
详教授知之得就渠索某劄子一观幸甚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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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之绪馀不胜降叹从容平易惟理是求稽诸前古
千载一辙周道之衰民尚机巧溺意功利失其本心
将以沽名名亦终灭将以徼利利亦终亡惟其君子
终古不磨不见知于庸人而见知于识者不见容于
群小而无愧于古人俯仰浩然进退有𥙿在巳之贵
润身之富辉光日新有无穷之闻其视怀璧负乘之
人何啻蚊蚋蚁虫哉三复来贶益厉此心敢悉布之
永以为好惟执事终惠顾之
  三
违远色笑倏尔经时洽闻讴谣益用乡德某自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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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来五十年矣不知几易太守其贤而可称者惟张
安国赵景明陈时中钱伯同四人殆如晨星之相望
可谓难得矣今执事临之又光于诸公邦人何幸虽
然属者郡政不竞巳甚积弊宿蠹殆难驱除猾吏豪
家相为表里根盘节错为民蟊贼质之淳黠势之强
弱相去悬绝本非对偶吏胥居府廷司文案宿留于
邦君之侧以閒剧劳逸尝吾之喜愠以日月淹速尝
吾之忘忆为之先后缓急开阖损益以蔽吾聪明乱
吾是非而行其计豪家拥高赀厚党与附会左右之
人创端绪于事外以乱本旨结左證于党中以实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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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工为节目以与吏符合而成其说吾以异乡之人
一旦而听之非素谙其俗而府中深崇闾里之事不
接于吾之目涂巷之言不闻于吾之耳被害者又淳
厚柔弱类不能自明自达听断之际欲必得其情而
不为所欺此甚明者之所难也吾虽得其情彼尚或
能为之牵制以格吾之施行吾断之速则文疏事漏
而无以绝其辞吾求之详则日引月长适以生其奸
况其是非曲直之未分而常有以贰吾之心疑吾之
见变乱其事实而其情亦未易得也一堕其计奸恶
失所畏善良失所恃矣岂不难哉善恶之习犹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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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相为消长无两大之理一人之身善习长而恶习
消则为贤人反是则为愚一国之俗善习长而恶习
消则为治国反是则为乱时之所以为否泰者亦在
此而巳开辟以来羲皇而降圣君贤相名卿良大大
相与扶持封植者善也其所防闲杜绝者恶也明明
在上者明此而巳火在天上大有明之至也象曰君
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传亦有之为国家者见恶
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荑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
植则善者信矣夫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
乎使夫子生今之世为今之吏亦岂遽使人无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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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有讼卦其来久矣不能无讼岂唯今日若其听讼
之间是非易位善恶倒置而曰自有使人无讼之道
无是理也舜之受终必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
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而后天下咸服夫子
之得鲁政必诛少正卯于两观之下而后沈犹氏不
敢朝饮其羊公镇氏出其妻镇溃氏踰境而徙鲁之
鬻牛马者不豫价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前圣后圣其
揆一也必使无讼之道当于听讼之间见之矣君子
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此其存心也与后世苟且以逃吏责钩距以立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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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可同年而语哉举斯心以加诸彼使善习日长恶
习日消恶者屈善者信其无讼也必矣蒙照知之素
辄效区区以裨万一
  与黄监
某切见乡来赵丈举行社仓敝里亦立一仓委梭山
家兄主其事某颇有所未安者昨亦尝禀闻愚见以
为莫若为平籴一仓以辅之乃可长久平籴则可独
行社仓未必可独行也杜仓施于常熟乡乃可久田
不常熟则歉岁之后无补于赈恤平籴则礼时可以
受农民之粟无价贱伤农之患歉时可以摧富民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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廪腾价之计政使独行亦为长利今以辅社仓之所
不及而弥缝其缺又两尽善矣其详巳尝托陈教授
布禀
  与林叔虎
叔虎才美试于一县真游刃有馀地矣顾其志义文
采郁未尽施行且观腾骧耳学宫之壮恨不得即一
拭目记文见委义当效力第非仓卒所能成耳去冬
为陈贵溪作重修学记谩往其刻一观向为仲权作
宜章学记莫曾见否今竟未刻岂其有不当仲权之
意者耶近观仲权所向亦有可念者淳叟身后事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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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办然极可怜晚节与仲权正巳为莫逆友死者巳
矣生者顾未知其所终又可怜也寿夭贫富贵贱皆
不足多为学者道古之圣贤如关龙逢之诛王子比
干之剖心颜闵之夭疾孔孟之厄穷至今煌煌在宇
宙间庸何伤哉某去年春尾在山间闻伯蕃侄讣以
归亲旧家庭抚棺视窆之役相寻以卒岁今犹有侄
妇之丧未然更阅涉历此道益明益不敢不勉数
年间书问文记颇多不能尽录令小儿录经德堂记
往此文颇有补于吾道荆公祠堂记刻并往此是断
百馀年未了底大公案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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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行内义当与之戮力字下脱若虚捐岁月是自
弃也九字好议论字下羡人一字若令人写出增损
而读之乃无遗恨当时钱伯同托弱翁书弱翁臂痛
不能书伯同逼替复送来某自书恃有前本碎𥿄写
去偶有此脱羡伯同恐是意欲增损遂依后本刻至
今不满后当更书小本叙此曲直跋其后置诸壁间
也与晦翁往复书因得发明其平生学问之病近得
尽朋友之义远则破后学之疑为后世之益若夫志
卑识闇居斯世为斯世之徒固不足以论此长沙胡
季随乃五峰之幼子师事张南轩又妻其女南轩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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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又讲学于晦翁之门亦尝至临安相聚此人操行
甚谨悫志学亦甚笃但学不得其方大困而不知反
去年亦有书来此今录所荅渠书并所复陈漕君举
书往世固有甘心为小人者此无可言矣有不肯为
小人而甘心为常人者又未足言也有不肯为常人
而堕于流俗中力不能自拔又无贤师友提掖之此
可念也又有非其力不能自拔其所为往往不类流
俗坚笃精勤无须臾閒暇又有徒党传习日不暇给
又其书汗牛充楝而迷惑浸溺流痼缠绵有甚于甘
心为小人甘心为常人者此岂不重可怜哉上古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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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先知此道以此道觉此民后世学绝道丧邪说蜂
起熟烂以至今日斯民无所归命士人凭私臆决大
抵可怜矣而号称学者又复如此道何由而明哉复
晦翁第二书多是提此学之纲非独为辨无极之说
而巳可更熟复之
  与陈君举
丁未之冬失于一见尺书往复莫遂输写比年山居
益左知旧消息往往阔绝徒积倾驰遣人临存辱以
书币备承近日动息慰浣可量以尊兄之才之美下
问之勤恳然情实真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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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降叹世习靡敝固无可言以学自命者又复封于
私见蔽于私说却针拒砭厚自党与假先训刲形似
以自附益顾不知其实背驰久矣天以是理卑人而
举世莫任其责则人极殆不立矣永思及此益切悼
惧忘其驽蹇以自效竭此某所不敢不勉著大公以
灭私昭至信以熄伪非尊兄尚望谁老矣之论未敢
闻也傅子渊巳至衡阳得其书谓亦已相闻矣子渊
人品甚高非馀子比也刘淳叟前月初冒暑归自临
江病痢踰旬竟不起可哀可哀此郎年来避远师友
倒行逆施极可悼念春夏之间适有困折某近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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闉见其卧病方将俟其有瘳大拯拔之不谓遂成长
往念之尤用伤叹淳叟正巳初向学时自厉之意蔚
然可观乡里子弟因之以感动兴起者甚众曾未半
涂各有异志淳叟归依佛乘正巳暮用才术所托虽
殊其趣则一此其为蔽与前所谓以学自命者又大
不侔矣正巳比来相与礼貌然视其朋游观其文辞
验之瞻视容色以考其指归未之有改此尤可念也
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