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百〇五
列傳第九十三 朱紈 張經 胡宗憲 曹邦輔 李遂 唐順之
體裁:史書
類别:歷史
○朱紈張經〈〉胡宗憲〈〉曹邦輔〈〉李遂〈〉唐順之〈〉
公元1521年
朱紈,字子純,長洲人。正德十六年進士。除景州知州,調開州。嘉靖初,遷南京刑部員外郎。歷四川兵備副使。與副總兵何卿共平深溝諸砦番。五遷至廣東左布政使。二十五年擢右副都御史,巡撫南、贛。明年七月,倭寇起,改提督浙、閩海防軍務,巡撫浙江。
初,明祖定制,片板不許入海。承平久,奸民闌出入,勾倭人及佛郎機諸國入互市。閩人李光頭、歙人許棟踞寧波之雙嶼為之主,司其質契。勢家護持之,漳、泉為多,或與通婚姻。假濟渡為名,造雙桅大船,運載違禁物,將吏不敢詰也。或負其直,棟等即誘之攻剽。負直者脅將吏捕逐之,泄師期令去,期他日償。他日至,負如初。倭大怨恨,益與棟等合。而浙、閩海防久隳,戰船、哨船十存一二,漳、泉巡檢司弓兵舊額二千五百余,僅存千人。剽掠輒得誌,益無所忌,來者接踵。
公元1548年
紈巡海道,采僉事項高及士民言,謂不革渡船則海道不可清,不嚴保甲則海防不可復,上疏具列其狀。於是革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閩人資衣食於海,驟失重利,雖士大夫家亦不便也,欲沮壞之。紈討平覆鼎山賊。明年將進攻雙嶼,使副使柯喬、都指揮黎秀分駐漳、泉、福寧,遏賊奔逸,使都司盧鏜將福清兵由海門進。而日本貢使周良違舊約,以六百人先期至。紈奉詔便宜處分。度不可卻,乃要良自請,後不為例。錄其船,延良入寧波賓館。奸民投書激變,紈防範密,計不得行。夏四月,鏜遇賊於九山洋,俘日本國人稽天,許棟亦就擒。棟黨汪直等收余眾遁,鏜築塞雙嶼而還。番舶後至者不得入,分泊南麂、礁門、青山、下八諸島。
勢家既失利,則宣言被擒者皆良民,非賊黨,用搖惑人心。又挾制有司,以脅從被擄予輕比,重者引強盜拒捕律。紈上疏曰:「今海禁分明,不知何由被擄,何由協從?若以入番導寇為強盜,海洋敵對為拒捕,臣之愚暗,實所未解。」遂以便宜行戮。
紈執法既堅,勢家皆懼。貢使周良安插已定,閩人林懋和為主客司,宣言宜發回其使。紈以中國制馭諸番,宜守大信,疏爭之強。且曰:「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寇之盜尤難。」閩、浙人益恨之,竟勒周良還泊海嶼,以俟貢期。吏部用御史閩人周亮及給事中葉鏜言,奏改紈巡視,以殺其權。紈憤,又明年春上疏言:「臣整頓海防,稍有次第,亮欲侵削臣權,致屬吏不肯用命。」既又陳明國是、正憲體、定紀綱、扼要害、除禍本、重斷決六事,語多憤激。中朝士大夫先入浙、閩人言,亦有不悅紈者矣。
公元1547年
紈前討溫、盤、南麂諸賊,連戰三月,大破之,還平處州礦盜。其年三月,佛郎機國人行劫至詔安。紈擊擒其渠李光頭等九十六人,復以便宜戮之。具狀聞,語復侵諸勢家。御史陳九德遂劾紈擅殺。落紈職,命兵科都給事杜汝禎按問。紈聞之,慷慨流涕曰:「吾貧且病,又負氣,不任對簿。縱天子不欲死我,閩、浙人必殺我。吾死,自決之,不須人也。」制壙誌,作俟命詞,仰藥死。二十九年,給事汝禎、巡按御史陳宗夔還,稱奸民鬻販拒捕,無僭號流劫事,坐紈擅殺。詔逮紈,紈已前死。柯喬、盧鏜等並論重辟。
紈清強峭直,勇於任事。欲為國家杜亂源,乃為勢家構陷,朝野太息。自紈死,罷巡視大臣不設,中外搖手不敢言海禁事。浙中衛所四十一,戰船四百三十九,尺籍盡耗。紈招福清捕盜船四十余,分布海道,在臺州海門衛者十有四,為黃巖外障,副使丁湛盡散遣之,撤備馳禁。未幾,海寇大作,毒東南者十余年。
公元1517年
張經,字廷彜,侯官人。初冒蔡姓,久之乃復。正德十二年進士。除嘉興知縣。嘉靖四年召為吏科給事中,歷戶科都給事中,數有論劾。言官指為張、桂黨,吏部言經行修,不問。擢太仆少卿,歷右副都御史,協理院事。十六年進兵部右侍郎,總督兩廣軍務。斷藤峽賊侯公丁據弩灘為亂。經與御史鄒堯臣等定計,以軍事屬副使翁萬達,誘執公丁。參議田汝成請乘勢進討。命副總兵張經將三萬五千人為左軍,萬達監之,指揮王良輔等六將分六道會南寧;都指揮高乾將萬六千人為右軍,副使梁廷振監之,指揮馬文傑等四將分四道會賓州,抵賊巢夾擊。賊奔林峒而東。良輔等邀之,賊中斷,復西奔,斬首千二百級。其東者遁入羅運山,萬達等移師攻之。檄右軍沿江而東,繞出其背。賊刊巨木塞隘口,布蒺藜菇簽,伏機弩毒鏢,懸石樹杪,急則撼其樹,石皆墜,官軍並以計破之。右軍愆期,田州土酋盧受乃縱賊去。俘其眾四百五十,招降者二千九百有奇。土人言,祖父居羅運八世矣,未聞官軍涉茲土也。捷聞,進經左侍郎,加秩一級。
尋與毛伯溫定計,撫定安南,再進右都御史。平思恩九土司及瓊州黎,進兵部尚書。副使張瑤等討馬平瑤屢敗,帝罪瑤等而宥經。給事中周怡劾經,經乞罷,不允。以憂歸。服闋,起三邊總督。給事中劉起宗言經在兩廣克餉銀,寢前命。
公元1553年
三十二年起南京戶部尚書,就改兵部。明年五月,朝議以倭寇猖獗,設總督大臣。命經不解部務,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便宜行事。經征兩廣狼土兵聽用。其年十一月,用兵科言改經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專辦討賊。倭二萬餘據柘林川沙窪,其黨方踵至。經日選將練兵,為搗巢計。以江、浙、山東兵屢敗,欲俟狼土兵至用之。明年三月,田州瓦氏兵先至,欲速戰,經不可。東蘭諸兵繼至。經以瓦氏兵隸總兵官俞大猷,以東蘭、那地、南丹兵隸遊擊鄒繼芳,以歸順及思恩、東莞兵隸參將湯克寬,分屯金山衛、閔港、乍浦,掎賊三面,以待永順、保靖兵之集。會侍郎趙文華以祭海至,與浙江巡按胡宗憲比,屢趨經進兵。經曰:「賊狡且眾,待永、保兵至夾攻,庶萬全。」文華再三言,經守便宜不聽。文華密疏經糜餉殃民,畏賊失機,欲俟倭飽飏,剿余寇報功,宜亟治,以紓東南大禍。帝問嚴嵩,嵩對如文華指,且謂蘇、松人怨經。帝怒,即下詔逮經。三十四年五月也。
公元1555年
方文華拜疏,永、保兵已至,其日即有石塘灣之捷。至五月朔,倭突嘉興,經遣參將盧鏜督保靖兵援,以大猷督永順兵由泖湖趨平望,以克寬引舟師由中路擊之,合戰於王江涇,斬賊首一千九百余級,焚溺死者甚眾。自軍興來稱戰功第一。給事中李用敬、閻望雲等言:「王師大捷,倭奪氣,不宜易帥。」帝大怒曰:「經欺誕不忠,聞文華劾,方一戰。用敬等黨奸。杖於廷,人五十,斥為民。」已而帝疑之,以問嵩。嵩言:「徐階、李本江、浙人,皆言經養寇不戰。文華、宗憲合謀進剿,經冒以為功。」因極言二人忠。帝深入其言。經既至,備言進兵始末,且言:「任總督半載,前後俘斬五千,乞賜原宥。」帝終不納,論死繫獄。其年十月,與巡撫李天寵俱斬。天下冤之。
公元1554年
天寵,孟津人。由御史遷徐州兵備副使,卻倭通州、如臯。三十三年六月擢右僉都御史,代王忬巡撫浙江。倭掠紹興,殲焉,賚銀幣。頃之,賊犯嘉善,圍嘉興,劫秀水、歸安,副使陳宗夔戰不利,百戶賴榮華中炮死,嘉善知縣鄧植棄城走。入城大掠。賊復陷崇德,攻德清,殺裨將梁鄂等。文華謗天寵嗜酒廢事,帝遂除天寵名,而擢宗憲以代。未幾,御史葉恩以倭躪北新關,劾天寵,宗憲亦言其縱寇。帝怒,逮下獄,遂與經同日死。
代經者應城周充、衡水楊宜。節制不行,狼土兵肆焚掠。東南民既苦倭,復苦兵矣。隆慶初,復經官,謚襄湣。
珫為戶科給事中,坐諫世宗南幸,謫鎮遠典史。累官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諸府。疏陳禦倭有十難,有三策。經既得禍,即擢充兵部右侍郎代之,無所展。會宗憲已代天寵,因欲奪充位。文華遂劾充,薦宗憲。帝為奪充俸,尋勒為民。充在官僅三十有四日,而楊宜代。
公元1555年
宜撫河南,平劇賊師尚詔。遷南京戶部右侍郎,未幾代充。時倭勢猶盛。宜為總督,而文華督察軍務,威出宜上。易置文武大吏,惟其愛憎。宜懲經、天寵禍,曲意奉之。文華視之蔑如也。倭據陶宅,官軍久無功,文華遂劾宜。宜以狼兵徒剽掠不可用,請募江、浙義勇,山東箭手,益調江、浙、福建、湖廣漕卒,河南毛兵。比客兵大集,宜不能馭。川兵與山東兵私鬥,幾殺參將。酉陽兵潰於高橋,奪舟徑歸蘇州。明年正月,文華還朝,請罷宜,以宗憲代。會御史邵惟中上失事狀,遂奪宜職閑住。宜在事僅逾半歲,以諂事文華,故得禍輕。
公元1553年
倭之躪蘇、松也,起嘉靖三十二年,訖三十九年,其間為巡撫者十人。安福彭黯,遷南京工部尚書。畏賊,不俟代去,下獄除名。黃岡方任、上虞陳洙皆未抵任。任丁憂,洙以才不足任別用。而代以鄞人屠大山,使提督軍務。蘇、松巡撫之兼督軍務,自大山始。閱半歲,以疾免。尋坐失事下詔獄,為民。繼之者充。繼充者曹邦輔。以文華譖,下詔獄,謫戍。次眉州張景賢,以考察奪職。次盩厔趙忻,坐金山軍變,下獄貶官。次江陵陳錠,數月罷去。次翁大立。當大立時,倭患已息,而坐惡少年鼓噪為亂,竟罷職。無一不得罪去者。
公元1538年
胡宗憲,字汝貞,績溪人。嘉靖十七年進士。歷知益都、余姚二縣。擢御史,巡按宣、大。詔徙大同左衛軍於陽和、獨石,卒聚而嘩。宗憲單騎慰諭,許勿徙,乃定。
三十三年,出按浙江。時歙人汪直據五島煽諸倭入寇,而徐海、陳東、麻葉等巢柘林、乍浦、川沙窪,日擾郡邑。帝命張經為總督,李天寵撫浙江,又命侍郎趙文華督察軍務。文華恃嚴嵩內援,恣甚。經、天寵不附也,獨宗憲附之。文華大悅,因相與力排二人。倭寇嘉興,守憲中以毒酒,死數百人。及經破王江涇,宗憲與有力。文華盡掩經功歸宗憲,經遂得罪。尋又陷天寵,即超擢宗憲右僉都御史代之。時柘林諸倭移屯陶宅,勢稍殺。會蘇、松巡撫曹邦輔殲倭滸墅,文華欲攘功不得,大恨,遂進剿陶宅殘寇。宗憲與共,將銳卒四千,營磚橋,約邦輔夾擊。倭殊死戰,宗憲兵死者千余。文華令副使劉燾攻之,復大敗。而倭犯浙東諸州縣,殺文武吏甚眾。宗憲乃與文華定招撫計。文華還朝,盛毀總督楊宜,而薦宗憲,遂以為兵部右侍郎代宜。
初,宗憲令客蔣洲、陳可願諭日本國王,遇汪直養子滶於五島,邀使見直。直初誘倭入犯,倭大獲利,各島由此日至。既而多殺傷,有全島無一歸者,死者家怨直。直乃與滶及葉碧川、王清溪、謝和等據五島自保。島人呼為老船主。宗憲與直同鄉里,欲招致之,釋直母妻於金華獄,資給甚厚。洲等諭宗憲指。直心動,又知母妻無恙,大喜曰:「俞大猷絕我歸路,故至此。若貸罪許市,吾亦欲歸耳。但日本國王已死,各島不相攝,須次第諭之。」因留洲而遣滶等護可願歸。宗憲厚遇滶,令立功。滶遂破倭舟山,再破之列表。宗憲請於朝,賜滶等金幣,縱之歸。滶大喜,以徐海入犯來告。亡何,海果引大隅、薩摩二島倭分掠瓜洲、上海、慈溪,自引萬余人攻乍浦,陳東、麻葉與俱。宗憲壁塘棲,與巡撫阮鶚相犄角。會海趨皂林,鶚遣遊擊宗禮擊海於崇德三里橋,三戰三捷。既而敗死,鶚走桐鄉。
禮,常熟人,由世千戶歷署都督僉事。驍健敢戰。練卒三千連破倭,至是敗歿。贈都督同知,謚忠壯,賜祠皂林。
鶚既入桐鄉,賊乘勝圍之。宗憲計曰:「與鶚俱陷無益也。」遂還杭州,遣指揮夏正等持滶書要海降。海驚曰:「老船主亦降乎?」時海病創,意頗動,因曰:「兵三路進,不由我一人也。」正曰:「陳東已他有約,所慮獨公耳。」海遂疑東。而東知海營有宗憲使者,大驚,由是有隙。正乘間說下海。海遣使來謝,索財物,宗憲報如其請。海乃歸俘二百人,解桐鄉圍。東留攻一日,亦去,復巢乍浦。鶚知不能當海,乃東渡錢塘禦他賊。
初,海入犯,焚其舟,示士卒無還心。至是,宗憲使人語海曰:「若已內附,而吳淞江方有賊,何不擊之以立功?且掠其舸,為緩急計。」海以為然,逆擊之朱涇,斬三十余級。宗憲令大猷潛焚其舟。海心怖,以弟洪來質,獻所戴飛魚冠、堅甲、名劍及他玩好。宗憲因厚遇洪,諭海縛陳東、麻葉,許以世爵。海果縛葉以獻。宗憲解其縛,令以書致東圖海,而陰泄其書於海。海怒。海妾受宗憲賂,亦說海。於是海復以計縛東來獻,帥其眾五百人去乍浦,別營梁莊。官軍焚乍浦巢,斬首三百余級,焚溺死稱是。海遂刻日請降,先期猝至,留甲士平湖城外,率酋長百余,胄而入。文華等懼,欲勿許,宗憲強許之。海叩首伏罪,宗憲摩海頂,慰諭之。海自擇沈莊屯其眾。沈莊者東西各一,以河為塹。宗憲居海東莊,以西莊處東黨。令東致書其黨曰:「督府檄海,夕擒若屬矣。」東黨懼,乘夜將攻海。海挾兩妾走,間道中槊。明日,官軍圍之,海投水死。會盧鏜亦擒辛五郎至。辛五郎者,大隅島主弟也。遂俘洪、東、葉、五郎及海首獻京師。帝大悅,行告廟禮,加宗憲右都御史,賜金幣加等。海余黨奔舟山。宗憲令俞大猷雪夜焚其柵,盡死。兩浙倭漸平。
公元1557年
三十六年正月,阮鶚改撫福建,即命宗憲兼浙江巡撫事。蔣洲在倭中,諭山口、豐後二島主源義長、源義鎮還被掠人口,具方物入貢。宗憲以聞。詔厚賚其使,遣還。至十月,復遣夷目善妙等隨汪直來市,至岑港泊焉。浙人聞直以倭船至,大驚。巡按御史王本固亦言不便,朝臣謂宗憲且釀東南大禍。直遣滶詣宗憲曰:「我等奉詔來,將息兵安境。謂宜使者遠迎,宴犒交至。今盛陳軍容,禁舟楫往來,公紿我耶?」宗憲解諭至再,直不信。乃令其子以書招之,直曰:「兒何愚也。汝父在,厚汝。父來,闔門死矣。」因要一貴官為質。宗憲立遣夏正偕滶往。宗憲嘗預為赦直疏,引滶入臥內,陰窺之。滶語直,疑稍解,乃偕碧川、清溪入謁。宗憲慰藉之甚至,令至杭見本固。本固下直等於獄。宗憲疏請曲貸直死,俾戍海上,系番夷心。本固爭之強,而外議疑宗憲納賊賂。宗憲懼,易詞以聞。直論死,碧川、清溪戍邊。滶與謝和遂支解夏正,柵舟山,阻岑港而守。官軍四面圍之,賊死鬥,多陷歿者。
公元1558年
至明年春,新倭復大至,嚴旨責宗憲。宗憲懼得罪,上疏陳戰功,謂賊可指日滅。所司論其欺誕。帝怒,盡奪諸將大猷等職,切讓宗憲,令克期平賊。時趙文華已得罪死,宗憲失內援,見寇患未已,思自媚於上,會得白鹿於舟山,獻之。帝大悅,行告廟禮,厚賚銀幣。未幾,復以白鹿獻。帝益大喜,告謝玄極寶殿及太廟,百官稱賀,加宗憲秩。既而岑港之賊徙巢柯梅,官軍屢攻不能克。御史李瑚劾宗憲誘汪直啟釁。本固及給事中劉堯誨亦劾其老師縱寇,請追奪功賞。帝命廷議之,鹹言宗憲功多,宜勿罷。帝嘉其擒直功,令居職如故。
賊之徙柯梅也,造巨艦為遁計。及艦成,宗憲利其去,不擊。賊揚帆泊浯嶼,縱掠閩海州縣。閩人大噪,謂宗憲嫁禍。御史瑚再劾宗憲三大罪。瑚與大猷皆閩人,宗憲疑大猷漏言,劾大猷不力擊,大猷遂被逮。
公元1559年
當是時,江北、福建、廣東皆中倭。宗憲雖盡督東南數十府,道遠,但遙領而已,不能遍經畫。然小勝,輒論功受賚無虛月。即敗衄,不與其罪。三十八年,賊大掠溫、臺,別部復寇濱海諸縣。給事中羅嘉賓、御史龐尚鵬奉詔勘之。言宗憲養寇,當置重典,帝不問。明年,論平汪直功,加太子太保。
宗憲多權術,喜功名,因文華結嚴嵩父子,歲遺金帛子女珍奇淫巧無數。文華死,宗憲結嵩益厚,威權震東南。性善賓客,招致東南士大夫預謀議,名用是起。至技術雜流,豢養皆有恩,能得其力。然創編提均徭之法,加賦額外,民為困敝,而所侵官帑、斂富人財物亦不貲。嘉賓、尚鵬還,上宗憲侵帑狀,計三萬三千,他冊籍沈滅。宗憲自辯,言:「臣為國除賊,用間用餌,非小惠不成大謀。」帝以為然,更慰諭之。尋上疏,請得節制巡撫及操江都御史,如三邊故事。帝即晉兵部尚書,如其請。復獻白龜二、五色芝五。帝為謝玄告廟如前,賚宗憲加等。
公元1561年
明年,江西盜起,又兼制江西。未至,總兵官戚繼光已平賊。九月奏言:「賊屢犯寧、臺、溫,我師前後俘斬一千四百有奇,賊悉蕩平。」帝悅,加少保。兩廣平巨盜張璉,亦論宗憲功。時嵩已敗,大學士徐階曰:「兩廣平賊,浙何與焉?」僅賜銀幣。未幾,南京給事中陸鳳儀劾其黨嚴嵩及奸欺貪淫十大罪,得旨逮問。及宗憲至,帝曰:「宗憲非嵩黨。朕拔用八九年,人無言者。自累獻祥瑞,為群邪所疾。且初議獲直予五等封,今若加罪,後誰為我任事者?其釋令閑住。」
久之,以萬壽節獻秘術十四。帝大悅,將復用矣。會御史汪汝正籍羅龍文家,上宗憲手書,乃被劾時自擬旨授龍文以達世蕃者,遂逮下獄。宗憲自敘平賊功,言以獻瑞得罪言官,且訐汝正受贓事。帝終憐之,並下汝正獄。宗憲竟瘐死,汝正得釋。萬歷初,復官,謚襄懋。
阮鶚者,桐城人,官浙江提學副使。時倭薄杭州,鄉民避難入城者,有司拒不許入。鶚手劍開門納之,全活甚眾。以附文華、宗憲得超擢右僉都御史,代宗憲巡撫浙江。又以文華言,特設福建巡撫,即以命鶚。初在浙不主撫,自桐鄉被圍,懼甚。寇犯福州,賂以羅綺、金花及庫銀數萬,又遺巨艦六艘,俾載以走。不能措一籌,而斂括民財動千萬計,帷帟盤盂率以錦綺金銀為之。御史宋儀望等交章劾,逮下刑部。嚴嵩為屬法司,僅黜為民。所侵餉數,浮於宗憲,追還之官。
公元1532年
曹邦輔,字子忠,定陶人。嘉靖十一年進士。歷知元城、南和,以廉幹稱。擢御史,巡視河東鹽政。巡按陜西,劾總督張珩等冒功,皆謫戍。出為湖廣副使,補河南。
公元1561年
柘城賊師尚詔反,陷歸德。檢校董綸率民兵巷戰,手刃數賊,與其妻賈氏俱死之。又陷柘城,劫舉人陳聞詩為帥。不聽,斬從者脅之。聞詩紿曰:「必欲我行,毋殺人,毋縱火。」賊許諾,擁上馬。不食三日,至鹿邑自縊。賊圍太康,都指揮尚允紹與戰鄢陵,敗績。允紹復擊賊於霍山,賊圍之,兵無敢進。邦輔斬最後者,士卒競進。賊大潰,擒斬六百余人。尚詔走莘縣,被擒。賊起四十余日,破府一,縣八,殺戳十余萬。邦輔亟戰,殲之。詔賚銀幣,擢山西右參政,遷浙江按察使。
三十四年拜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倭聚柘林。其黨自紹興竄,轉掠杭、嚴、徽、寧、太平,遂犯南京,破溧水,抵宜興。為官軍所迫,奔滸墅。副總兵俞大猷、副使任環數邀擊之,而柘林余賊已進據陶宅。邦輔督副使王崇古圍之,僉事董邦政、把總婁宇協剿。賊走太湖,追及之,盡殲其眾。副將何卿師潰,邦輔援之。以火器破賊舟,前後俘斬六百余人。侍郎趙文華欲攘其功,邦輔捷書先奏,文華大恨。既而與浙江巡按御史胡宗憲會邦輔攻陶宅賊,諸營皆潰。賊退,邦輔進攻之,復敗,坐奪俸。文華奏邦輔避難擊易,致師後期,總督楊宜亦奏邦輔故違節制。給事中夏栻、孫浚爭之,得無罪。文華還京,奏余賊且盡,而巡按御史周如鬥又奏失事狀,帝頗疑文華。文華因言:「賊易滅,督撫非人,致敗。臣昔論邦輔,栻、浚遂媒孽臣。東南塗炭何時解?」乃逮系邦輔,謫戍朔州。
公元1567年
隆慶元年,楊博為吏部,起邦輔左副都御史,協理院事。進兵部右侍郎,理戎政。尋以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薊、遼、保定軍務。言修治邊墻非上策,宜急練兵;兵練而後邊事可議。以給事中張鹵言,召為右都御史,掌院事。帝以京營事重,更協理為閱視,令付大臣知兵者,遂以左都御史召還,任之。已,從恭順侯吳繼爵言,復改閱視為提督。未幾,轉南京戶部尚書。奏督倉主事張振選不奉約束。吏部因言:「往昔執政喜人悅己,屬吏恃為奧援。構陷堂上官,至屈體降意,倒置名分。在外巡按御史亦曲庇進士推知,監司賢不肖出其口吻。害政無甚於此。」穆宗深然其言,為黜振選,飭內外諸司,然迄不能變。邦輔累乞骸骨,不聽。萬歷元年給由赴闕,復以病求去,且言辛愛有窺覦誌,宜慎防之。遂致仕去。居三年,卒。贈太子少保。
公元1612年
邦輔廉峻。自吳中被逮時,有司上所儲俸錢,揮之去。歷官四十年,家無余貲。撫、按奏其狀,詔遣右評事劉叔龍為營墳墓。
公元1544年
任環,字應乾,長治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歷知黃平、沙河、滑縣,並有能名。遷蘇州同知。倭患起,長吏不嫻兵革。環性慷慨,獨以身任之。三十二年閏三月禦賊寶山洋,小校張治戰死。環奮前搏賊,相持數日,賊遁去。尋犯太倉,環馳赴之。嘗遇賊,短兵接,身被三創幾殆。宰夫捍環出,死之,賊亦引去。已而復至,裹瘡出海擊之。怒濤作,操舟者失色。環意氣彌厲,竟敗賊,俘斬百余。復連戰陰沙、寶山、南沙,皆捷。擢按察僉事,整飭蘇、松二府兵備。倭剽掠厭,悉歸,惟南沙三百人舟壞不能去,環與總兵官湯克寬列兵守之。數月,賊大至,與舊倭合,掠華亭、上海。環等被劾,得宥。逾年,賊犯蘇州。城閉,鄉民繞城號。環盡納之,全活數萬計。副將解明道擊退賊,論前後功,進環右參政。賊掠常熟,環率知縣王鈇破其巢,焚舟二十七。未幾,賊掠陸涇壩,都督周於德敗績。環偕總兵官俞大猷擊敗之,焚舟三十余。賊犯吳江,環、大猷擊敗之鶯脰湖,賊奔嘉興。頃之,三板沙賊奪民舟出海,環、大猷擊敗之馬跡山。其別部屯嘉定者,火爇之,盡死。論功,蔭一子副千戶。母憂奪哀。賊屯新場,環與都司李經等率永順、保靖兵攻之,中伏,保靖土舍、彭翅等皆死,環停俸戴罪。賊平,乞終制,許之。逾二年卒、年四十。給事中徐師曾頌其功,詔贈光祿卿,再蔭一子副千戶,建祠蘇州,春秋致祭。
環在行間,與士卒同寢食,所得賜予悉分給之。軍事急,終夜露宿,或數日絕餐。嘗書姓名於肢體曰:「戰死,分也。先人遺體,他日或收葬。」將士皆感激,故所向有功。
時休寧吳成器由小吏為會稽典史。倭三百余劫會稽,為官軍所逐,走登龕山。成器遮擊,盡殪之。未幾,又破賊曹娥江,擢浙江布政司經歷。遭喪,總督胡宗憲奏留之。擢紹興通判。論功,進秩二級。成器與賊大小數十戰皆捷。身先士卒,進止有方略,所部無秋毫犯。士民率於其戰處立祠祀之。
公元1526年
李遂,字邦良,豐城人。弱冠,從歐陽德學。登嘉靖五年進士,授行人。歷刑部郎中。錦衣衛送盜十三人,遂惟抵一人罪,余皆辨釋。東宮建,赦天下。遂請列「大禮」大獄諸臣於赦令中,尚書聶賢懼不敢,乃與同官盧蕙請於都御史王廷相,廷相從之。事雖報罷,議者嘉焉。俄調禮部,忤尚書夏言。因事劾之,下詔獄,謫湖州同知。三遷衢州知府,擢蘇、松兵備副使。屢遷廣東按察使。釋囚八百余人。進山東右布政使。江洋多盜,遂遷右僉都御史提督操江。軍政明,盜不敢發。俺答犯京師,召遂督蘇州軍餉。未謝恩,請關防符驗用新銜。帝怒,削其籍。
公元1557年
三十六年,倭擾江北。廷議以督漕都御史兼理巡撫不暇辦寇,請特設巡撫,乃命遂以故官撫鳳陽四府。時淮、揚三中倭,歲復大水,且日役民免大木輸京師。遂請餉增兵,恤民節用,次第畫戰守計。三十八年四月,倭數百艘寇海門。遂語諸將曰:「賊趨如臯,其眾必合。合則侵犯之路有三:由泰州逼天長、鳳、泗,陵寢驚矣;由黃橋逼瓜、儀,以搖南都,運道梗矣;若從富安沿海東至廟灣,則絕地也。」乃命副使劉景韶、遊擊丘升扼如臯,而身馳泰州當其沖。時賊勢甚盛,副將鄧城之敗績,指揮張谷死焉。賊知如臯有備,將犯泰州,遂急檄景韶、升遏賊。連戰丁堰、海安、通州,皆捷。賊沿海東掠,遂喜曰:「賊無能為矣。」令景韶、升尾之,而致賊於廟灣。復慮賊突淮安,乃夜半馳入城。賊尋至,遂督參將曹克新等禦之姚家蕩。通政唐順之、副總兵劉顯來援,賊大敗走,以余眾保廟灣。景韶亦敗賊印莊,追奔至新河口,焚斬甚眾。廟灣賊據險不出,攻之月余不克。遂令景韶塞塹、夷木壓壘陳,火焚其舟,賊乘夜雨潛遁。官軍據其巢,追奔至蝦子港,江北倭悉平。帝大喜,璽書獎勵。賊駐崇明三沙者,將犯揚州。景韶戰連勝,圍之劉莊。會劉顯來援,遂檄諸軍盡屬顯。攻破其巢,追奔白駒場,賊盡殄。時遂已遷南京兵部侍郎。論功,予一子官,賚銀幣。御史陳誌勘上遂平倭功,前後二十余戰,斬獲三千八百有奇。再予一子世千戶,增俸二級。
公元1560年
蒞南京甫數月,振武營軍變。振武營者,尚書張鏊募健兒以禦倭。素驕悍。舊制,南軍有妻者,月糧米一石;無者,減其四;春秋二仲月,米石折銀五錢。馬坤掌南戶部,奏減折色之一,督儲侍郎黃懋官又奏革募補者妻糧,諸軍大怨。代坤者蔡克廉方病,諸軍以歲饑求復折色故額於懋官。懋官不可,給餉又逾期。三十九年二月都肄日,振武卒鼓噪懋官署。懋官急招鏊及守備太監何綬、魏國公徐鵬舉、臨淮侯李庭竹及遂至,諸營軍已甲而入。予之銀,爭攫之。懋官見勢洶洶,越垣投吏舍,亂卒隨及。鵬舉、鏊慰解不聽,竟戕懋官,裸其屍於市。綬、鵬舉遣吏持黃紙,許給賞萬金,卒輒碎之。至許犒十萬金,乃稍定。明日,諸大臣集守備廳,亂卒亦集。遂大言曰:「黃侍郎自越墻死,諸軍特不當殘辱之。吾據實奏朝廷,不以叛相誣也。」因麾眾退,許復妻糧及故額,人畀之一金補折價,始散。遂乃托病閉閣,給免死券以慰安之,而密諭營將掩捕首惡二十五人,繫獄。詔追褫懋官及克廉職,罷綬、庭竹、鏊,任鵬舉如故,遂以功議擢。止誅叛卒三人,余戍邊衛,而三人已前死。遂嘆曰:「兵自此益驕矣。」未幾,江東代鏊為尚書。江北池河營卒以千戶吳欽革其幫丁,毆而縛之竿。幫丁者,操守卒給一丁,資往來費也。遂已召拜兵部左侍郎,以言官薦擢南京參贊尚書,鎮撫之。營卒惑妖僧繡頭,復倡訛言。遂捕斬繡頭,申嚴什伍,書其名籍、年貌,系牌腰間,軍乃戢。既又奏調鎮武軍護陵寢,一日散千人,留都自是無患。越四年,以老致仕。
遂博學多智,長於用兵,然亦善逢迎。帝將重建三殿,遂奏五河縣泗水中湧大杉一,此川澤效靈,為聖主鼎新助,帝大喜。又進白兔,帝為遣官告廟。由此益眷遇。卒,贈太子太保,謚襄敏。
弟逢,字邦吉。由進士為吏科給事中。侍郎劉源清下吏,逢救之,並系,得釋。進戶科左給事中。偕同官諫南巡,下詔獄,謫永福典史。終德安知府。遂子材,自有傳。
公元1529年
唐順之,字應德,武進人。祖貴,戶科給事中。父寶,永州知府。順之生有異廩。稍長,洽貫群籍。年二十三,舉嘉靖八年會試第一,改庶吉士。座主張璁疾翰林,出諸吉士為他曹,獨欲留順之。固辭,乃調兵部主事。引疾歸。久之,除吏部。十二年秋,詔選朝官為翰林,乃改順之編修,校累朝實錄。事將竣,復以疾告,璁持其疏不下。有言順之欲遠璁者,璁發怒,擬旨以吏部主事罷歸,永不復敘。至十八年選宮僚,乃起故官兼春坊右司諫。與羅洪先、趙時春請朝太子,復削籍歸。卜築陽羨山中,讀書十余年。中外論薦,並報寢。
倭躪江南北。趙文華出視師,疏薦順之。起南京兵部主事。父憂未終,不果出。免喪,召為職方員外郎,進郎中。出核薊鎮兵籍,還奏缺伍三萬有奇,見兵亦不任戰,因條上便宜九事。總督王忬以下俱貶秩。
公元1539年
尋命往南畿、浙江視師,與胡宗憲協謀討賊。順之以禦賊上策,當截之海外,縱使登陸,則內地鹹受禍。乃躬泛海,自江陰抵蛟門大洋,一晝夜行六七百里。從者鹹驚嘔,順之意氣自如。倭泊崇明三沙,督舟師邀之海外。斬馘一百二十,沈其舟十三。擢太仆少卿。宗憲言順之權輕,乃加右通政。順之聞賊犯江北,急令總兵官盧鏜拒三沙,自率副總兵劉顯馳援,與鳳陽巡撫李遂大破之姚家蕩。賊窘,退巢廟灣。順之薄之,殺傷相當。遂欲列圍困賊,順之以為非計,麾兵薄其營,以火炮攻之,不能克。三沙又屢告急,順之乃復援三沙,督鏜、顯進擊,再失利。順之憤,親躍馬布陣。賊構高樓望官軍,見順之軍整,堅壁不出。顯請退師,順之不可,持刀直前,去賊營百余步。鏜、顯懼失利,固要順之還。時盛暑,居海舟兩月,遂得疾,返太倉。李遂改官南京,即擢順之右僉都御史,代遂巡撫。順之疾甚,以兵事棘,不敢辭。渡江,賊已為遂等所滅。淮、揚適大饑,條上海防善後九事。三十九年春,汛期至。力疾泛海,度焦山,至通州卒,年五十四。訃聞,予祭葬。故事:四品但賜祭。順之以勞得賜葬雲。
順之於學無所不窺。自天文、樂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極原委。盡取古今載籍,剖裂補綴,區分部居,為《左》、《右》、《文》、《武》、《儒》、《稗》六《編》傳於世,學者不能測其奧也。為古文,洸洋紆折有大家風。生平苦節自厲,輟扉為床,不飾裀褥。又聞良知說於王畿,閉戶兀坐,匝月忘寢,多所自得。晚由文華薦,商出處於羅洪先。洪先曰:「向已隸名仕籍,此身非我有,安得侔處士?」順之遂出,然聞望頗由此損。崇禎中,追謚襄文。
公元1571年
子鶴徵,隆慶五年進士。歷官太常卿。亦以博學聞。
贊曰:朱紈欲嚴海禁,以絕盜源,其論甚正。顧指斥士大夫,令不能堪,卒為所龁齬,憤惋以死。氣質之為累,悲夫!當寇患孔熾,撲滅惟恐不盡,便宜行誅,自其職爾,而以為罪,則任法之過也。張經功不賞,而以冤戮,稔倭毒而助之攻,東南塗炭數十年。讒賊之罪,可勝誅哉!宗憲以奢黷蒙垢。然令徐海、汪直之徒不死,貽患更未可知矣。曹邦輔、任環戰功可紀,李遂、唐順之捍禦得宜。而邦輔之平師尚詔,李遂之靖亂卒,其功尤著。以其始終倭事,故並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