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宋-苏辙卷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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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栾城应诏集卷三
             宋 苏辙 撰
 进论五首
  唐论
天下之变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举之处故内重则为
内忧外重则为外患古者聚兵京师外无彊臣天下之
事皆制于内当此之时谓之内重内重之弊奸臣内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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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外无所忌匹夫横行于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乱不起
于左右之大臣则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
重不可使专在内也古者诸侯大国或数百里兵足以
战食足以守而其权足以生杀然后能使四方干戈之
患不至于内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内患不作当此
之时谓之外重外重之弊诸侯拥兵而内无以制由此
观之则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外而亦不可使在内也
自周之衰齐晋秦楚绵地千里内不胜于其外以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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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于此也于是收
天下之兵而聚之关中夷灭其城池杀戮其豪杰使天
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于二世之时陈胜吴广大呼
起兵而郡县之吏熟视而走无敢谁何赵高擅权于内
颐指如意虽李斯为相备五刑而死于道路其子李由
守三川拥山河之固而不敢挍也此二患者皆始于外
之不足而无有以制之也至于汉兴惩秦孤立之弊乃
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遗孽馀烈至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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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而为淮南济北吴楚之乱于是武帝分裂诸侯以惩
大国之祸而其后百年之间王莽遂得以奋其志于天
下而刘氏子孙无复龃龉魏晋之世乃益侵削诸侯四
方微弱不复为乱而朝廷之权臣山林之匹夫常为天
下之大患此数君者其所以制其内外轻重之际皆有
以自取其乱而莫之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内则为内
忧在外则为外患而秦汉之间不求其势之本末而更
相惩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祸循环无穷而不可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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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天子之于天下非如妇人孺子之爱其所有也得
天下而谨守之不忍以分于人此匹夫之所谓智也而
不知其无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圣人将有所大
定于天下非外之有权臣不足以镇之也而后世之君
乃欲去其爪牙剪其股肱而责其成功亦已过矣愚尝
以为天下之势内无重则无以威外之彊臣外无重则
无以服内之大臣而绝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势相持而
后成而不可一轻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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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尽以沿边为节度府而范阳朔方之军皆带甲十万
上足以制敌国之难下足以备匹夫之乱内足以禁大
臣之变而其将率之臣常不至于叛者内有重兵之势
以预制之也贞观之际天下之兵八百馀府而在关中
者五百举天下之众而后能当关中之半然朝廷之臣
亦不至于乘间衅以邀大利者外有节度之权以破其
心也故外之节度有周之诸侯外重之势而易置从命
得以择其贤不肖之才是以人君无征伐之劳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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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世臣暴虐之患内之府兵有秦之关中内重之势而
左右谨饬莫敢为不义之行是以上无逼夺之危而下
无诛绝之祸盖周之诸侯内无府兵之威故陷于逆乱
而不能以自止秦之关中外无节度之援故胁于大臣
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无周秦之害形格势禁
内之不敢为变而外之不敢为乱未有如唐制之得者
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败之遗踪而
论计之得失徒见开元之后彊兵之将皆为天下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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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而遂以太宗之制为猖狂不审之计夫论天下论其
胜败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则不若穷其所由胜败
之处盖天宝之际府兵四出萃于范阳而德宗之世禁
兵皆戍赵魏是以禄山朱泚得至于京师而莫之能禁
一乱涂地终于昭宗而天下卒无宁岁内之彊臣虽有
辅国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诛王涯
杀贾餗自以为威振四方然刘从谏为之一言而震慑
自敛不敢复肆其后崔昌遐倚朱温之兵以诛宦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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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监军而无一人敢与抗者由此观之唐之衰其
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谓制
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
  五代论
昔者商周之兴始于稷卨而至于汤武凡数百年之间
而后得志于天下其成功甚难而享天下之利至缓也
然桀纣既灭收天下朝诸侯自处天下之尊而下无不
服之志诛一匹夫而天下遂定盖其用力亦甚易而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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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也至于秦汉之际其英雄豪杰之士逐天下之利惟
恐不及而开天下之衅惟恐其后之也奋臂于大泽
而天下之士云合响应转战终日而辟地千里其取天
下若此其无难也然天下已定君臣之分既明分裂海
内以王诸将将以传之无穷百世而后变而数岁之间
功臣大国反者如猬毛而起是何其取之之易而守之
之难也若夫五代干戈之际其事虽不足道然观其帝
王起于匹夫鞭笞海内战胜攻取而自梁以来不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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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天下五禅远者不过数十年其智虑曾不足以及其
后世此亦甚可怪也盖尝闻之梁之亡其父子兄弟自
相屠灭虐用其民而天下叛周之亡适遭圣人之兴而
不能以自立此二者君子之所不疑于其间也而后唐
之庄宗明宗与晋汉之高祖皆以英武特异之姿据天
下大半之地及其子孙材力智勇亦皆有以过人者然
终以败乱而不可解此其势必有以自取之也盖唐汉
之乱始于功臣而晋之乱始于刘石皆其以易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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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过也庄宗之乱晋高祖以兵趋夷门而后天下定于
明宗后唐之亡匈奴破张达之兵而后天下定于晋丐
奴之祸周高祖发南征之议而后天下定于汉故唐灭
于晋晋乱于丐奴而汉亡于周盖功臣负其创业之勋
而丐奴恃其驱除之劳以要天子听之则不可以久安
而诛之则足以召天下之乱动一功臣天下遂并起而
轧之矣故唐夺晋高祖之权而亡晋绝丐奴之和亲而
灭汉诛阳邠史肇而周人不服以及于祸彼其初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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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无匈奴则不兴而功臣丐奴卒起而灭之故古之圣人
有可以取天下之资而不用有可以乘天下之势而不
顾抚循其民以待天下之自至此非以为苟仁而已矣
诚以为天下之不可以易取也欲求天下而求之于易
故凡事之可以就天下者无所不为也无所不为而就
天下天下既安而不之改则非长久之计也改之而不
顾此必有以忤天下之心者矣昔者晋献公既没公子
重耳在翟里克杀奚齐卓子而召重耳重耳不敢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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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使公子絷往吊且告以晋国之乱将有所立于公子
重耳再拜而辞亦不敢当也至于夷吾闻召而起以汾
阳之田百万命里克以负蔡之田七十万命丕郑而奉
秦以河外列城五及其既入而背内外之赂杀里克丕
郑而发兵以绝秦兵败身虏不复其国而后文公徐起
而收之大臣援之于内而秦楚推之于外既反而霸于
诸侯唯其不求入而人入之无赂于内外而其势可以
自入此所以反国而无后忧也其后刘季起于丰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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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从天下武勇之士入关以诛暴秦降子婴当此之时
功冠诸侯其势遂可以至于帝王此皆沛公之所自为
而诸将不与也然至追项籍于固陵兵败而诸将不至
乃捐数千里之地以与韩信彭越而此两人卒负其功
背叛而不可制故夫取天下不可以侥倖于一时之利
侥倖于一时之利则必将有百岁不已之患此所谓不
及远也
  周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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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既立太甲不明而放诸桐天下不以为不义武王
既没成王幼周公摄天下之位朝诸侯于明堂而召公
不说管叔蔡叔咸叛天下几至于不救二者此其故何
也太甲既立矣而不足以治天下则夫伊尹犹有以辞
于后世也盖周公之事其迹无以异于伊尹然天下之
人举皆疑而不信此无足怪也何者天下未知夫成王
之不明而周公摄则是周公未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彊
摄焉以为之上也且夫伊尹之摄其事则有所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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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然尔太甲虽废而伊尹未敢有所复立以召天下之
乱故宁以已摄焉而待夫太甲之悔是以天下无疑乎
其心今夫周公之际其势未至于不得已也使成王拱
手以居天下之上而周公为之佐以成王之名号于天
下而辅之以周公此所谓其势之未至于不得已者矣
而周公不居则夫天下之谤周公之所自取也然愚以
为不然挟天子以令天下此诸葛孔明之事耳而周公
岂不足以知之盖夫人臣惟无执天下之权人臣而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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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之权则必有忠于其心而后可以自免于难何者
人臣而用天子之事此天子之所忌也以一人之身上
为天子之所忌而下为左右之大臣从而媒孽其短此
古之忠臣所以尽心而不免于祸而世之奸雄之士所
以动其无君之心而不顾者也使成王用事于天下而
周公制其予夺之柄则愚恐成王有所不平于其心而
管蔡之徒乘其隙而问之以至于乱也使成王有天子
之虚名而不得制天下之政则愚恐周公有所不忍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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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志赧然其有不安之心也是以宁取而摄之使成王无与
乎其间以破天下谗慝之谋而绝其争权之心是以其后
虽有管蔡之忧而天下不摇使其当时立于群臣之间方
其危疑扰攘而未决也则愚恐周公之祸非居东之所能
免而管蔡得志于天下成王将遂不立也呜呼其思之远哉
  老聃论上
善与人言者因其人之言而为之言则天下之为辩者
服矣与其里人言而曰吾父以为不然则谁肯信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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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父之是是故不若与之论其曲直虽楚人可以与秦
人言之而无害故夫天下之所为多言以排夫异端而
终以不明者唯不务其是非利害而以父屈人也夫圣
人之所为尊于天下为其知夫理之所在也而周公仲
尼之所为信于天下以其弟子而知之也故非其弟子
则天下有不知周公之为周公而仲尼之为仲尼者矣
是故老聃庄周其为说不可以周孔辩也何者彼且以
为周孔之不足信也夫圣人之于言譬如规矩之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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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尔天下之人信规矩之于方圆而以规矩辩天下之
不方不圆则不若求其至方极圆以阴合于规矩使规
而有不圆矩而有不方则亦无害于吾说若此则其势
易以折天下之异论昔者天下之士其论老聃庄周与
夫佛之道者皆未尝得其要也老聃之说曰去仁义绝
礼乐而后天下安而吾之说曰仁义礼乐天下之所待
以治安者佛之说曰弃父绝子不为夫妇放鸡豚食菜
茹而后万物遂而吾之说曰父子夫妇食鸡豚以遂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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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之性夫彼且以其说而吾亦以吾说彼之不吾信如
吾之不彼信也盖天下之不从莫急于未信而彊劫之
故夫仁以安人而行之以义节之以礼而播之以乐守
之以君臣而维之以父子兄弟食肉而饮酒此明于孔
子者之所知也而欲以谕其所不知之人而曰孔子则
然嗟夫难哉愚则不然曰天下之道唯其辩之而无穷
攻之而无间辩之而有穷攻之而有间则是不足以为
道果孔子而有穷也亦将舍而他之惟其无穷是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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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为道而无疑盖天下有能平其心而观焉而不牵夫
仲尼老聃之名而后可与语此也
  老聃论下
天下之道惟其辩之而无穷攻之而无间辩之而有穷
攻之而有间则是不足以为道昔者六国之际处士横
议以荧惑天下杨氏为我而墨氏兼爱凡天下之有以
君臣父子之亲而不相顾者举皆归于杨子而道路之
人皆可以为父兄子弟者举皆归于墨子也夫天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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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以绝其相属之亲而合其无故之欢此其势然
矣故老聃庄周知夫天下之不从也而起而承之以为
兼爱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为为我不为兼爱
而处乎兼爱为我之际此其意以为不兼爱则天下议
其无亲不为我则天下讥其为人故两无所适处而泛
泛焉浮游其间而我皆无所与以为是足以自免而逃
天下之是非矣夫天下之人惟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
是以其说可得而考其终今夫老庄无所是非而其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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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于无有此其思之亦已详矣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
爱此其为道莫不有所执也故为我者为兼爱之所诋
而兼爱者为为我之所毁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
而得其间而固守之则可以杜天下之异端而绝其口
盖古之圣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大服而其道遂
传于后世今老聃庄周不得由其大道而见其隙窃入
于其间而执其机是以其论纵横坚固而不可破也且
夫天下之事安可以一说治也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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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断之以为我故其说有时焉而遂穷夫惟圣人能处
于其间而制其当然兼爱为我亦莫弃也而能用之以
无失乎道处天下之纷纭而不失其当故曰伯夷叔齐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少连降志而辱身言中
伦行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
于是无可无不可夫无可无不可此老聃庄周之所以
为辩也而仲尼亦云则夫老聃庄周其思之不可以为
不深矣盖尝闻之圣人之道处于可不可之际而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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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实之是以其说万变而不可穷老聃庄周从而虚之
是以其说汗漫而不可诘今将以求夫仲尼老聃之是
非者惟能知虚实之可用与否而已矣盖天下固有物
也有物而物相遭则固亦有事矣是故圣人从其有而
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有实之事则天下夫亦何事之
不可为而区区焉平其有以纳之于无则其用力不已
甚劳矣哉夫老聃庄周则亦尝自知其穷矣夫其穷者
何也不若从其有而有之之为易也故曰常无欲以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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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妙而又曰常有欲以观其徼既曰无之以为用而又
曰有之以为利而至于佛者则亦曰断灭而又曰无断
无灭夫既曰无矣而又恐无之反以为穷既曰断灭矣
而又恐断灭之适以为累则夫其情可以见矣仲尼有
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
而无忌惮也夫老聃庄周其亦近于中庸而无忌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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