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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文编卷二十七
明 唐顺之 编
易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
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
幽也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饥不
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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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
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后衣
耕而后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
下之民之众而其所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
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欣然戴之以为君师而
遵蹈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曰
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也不耕
而食鸟兽之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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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
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
于逸而恶死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之劳生此
虽三尺竖子知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
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
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观
天地之象以为爻通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
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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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
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之
幽也凡人之所以见信者以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
之所以获尊者以其中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
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
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誇后世耶
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
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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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营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荆而钻之方功义
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
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阴或为阳者必
自分而为二始挂一吾知其为一而挂之也揲之以四
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吾知其为一为二为
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
之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之所施吾教矣
于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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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
书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
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
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
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昔者吾尝
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
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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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
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
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
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
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
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
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而无王焉
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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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也当尧之时举天下
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
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
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
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
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乂未尝悦之以利而
开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
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已以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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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
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已悦也则又嚣嚣然
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
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耳吁亦
既薄矣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偕有显功既已
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
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
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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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商也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
年而无一言以自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欲自疏其非
篡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
安坐而镇之夫孰知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书
愚读史记商君列传观其改法易令变更秦国之风俗
诛秦民之议令者以数千人黥太子之师杀太子之傅
而后法令大行盖未尝不壮其勇而有决也曰嗟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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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之人不可以虑始而可乐成也使天下之人各陈其
所知而守其所学以议天子之事则事将有格而不得
成者然及观三代之书至其将有以矫拂世俗之际则
其所以告谕天下者常丁宁激切亹亹而不倦务使天
下尽知其君之心而又从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
信以为如此而后从事其言回曲宛转譬如平人自相
议论而诘其是非愚读而疑之以为近于濡滞迂远而
无决然其使天下乐从而无黾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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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而无纷纭异同之论此则王者之意也故常以为当
尧舜之时其君臣相得之心欢然乐而无间相与吁俞
嗟叹唯诺于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亲虽其有所相
是非论辨以求曲直之际当亦无足怪者及至汤武征
伐之际周旋反覆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晓天下此又
其势然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势阔远而不同天下
有所欲为而其匹夫匹妇私有异论于天下以龃龉其
上之画策令之而莫肯听当此之时刑驱而势胁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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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夫谁敢不听从而上之人优游而徐譬之使之信之
而后从此非王者之心谁能处而待之而不倦欤盖盘
庚之迁天下皆咨嗟而不悦盘庚为之称其先王盛德
明圣而犹五迁以至于今今不承于古恐天之断弃汝
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从也则又曰汝罔暨余同心
我先后将降尔罪暨乃祖先父亦将告我高后曰作大
戮于朕孙盖其所以开其不悟之心而谕之以其所以
当然者如此其详也若夫商君则不然以为要使汝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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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为故无所求于众人之论而亦
无以告谕天下然其事亦终于有成是以后世之论以
为三代之治柔懦不决然此乃王霸之所以为异也夫
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议
及于百姓以观其意之所向及其不可听也则乂反覆
而谕之以穷极其说而服其不然之心是以其民亲而
爱之呜呼此王霸之所为不同也哉
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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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
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
子为人弟不可以有怨于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
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
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从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
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是非不平之
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
权止于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则人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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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
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
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
举无权之礼以彊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今
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
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纯
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
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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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
人忧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
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而怨之不禁
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礼
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无至于淫
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
天下之中人吾观国风婉变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
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诟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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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
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
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
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夫
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不能也断之
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
不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
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败故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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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
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而有诗焉吁
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春秋论上
事有不幸出于久远而传乎二说则奚从曰从其一之
可信者然则安知可信者而从之曰从其人而信之可
也众人之说如彼君子之说如此则舍众人而从君子
君子博学而多闻矣然其传不能无失也君子之说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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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圣人之说如此则舍君子而从圣人此举世之人皆
知其然而学春秋者独异乎是孔子圣人也万世取信
一人而已若公羊高谷梁赤左氏三子者博学而多闻
矣其传不能无失者也孔子之于经三子之于传有所
不同则学者宁舍经而从传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
其惑也经于鲁隐公之事书曰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其
卒也书曰公薨孔子始终谓之公三子者曰非公也是
摄也学者不从孔子谓之公而从三子谓之摄其于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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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公之事孔子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三子者曰非赵
盾也是赵穿也学者不从孔子信为赵盾而从三子信
为赵穿其于许悼公之事孔子书曰许世子止弑其君
买三子者曰非弑之也买病死而止不尝药耳学者不
从孔子信为弑君而从三子信为不尝药其舍经而从
传者何哉经简而直传新而奇简直无悦耳之言新奇
多可喜之论是以学者乐闻而易惑也予非敢曰不惑
然信于孔子而笃者也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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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知也难者曰子之言有激而云尔夫三子者皆学
乎圣人而传所以述经也经文隐而意深三子者从而
发之故经有不言传得而详尔非为二说也予曰经所
不书三子者何从而知其然也曰推其前后而知之且
其有所传而得也国君必即位而隐不书即位此传得
知其摄也弑君者不复见经而盾复见经此传得知弑
君非盾也君弑贼不讨则不书葬而许悼公书葬此传
得知世子止之非实弑也经文隐矣传曲而畅之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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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谓三子之说圣人之深意也是以从之耳非谓舍孔
子而信三子也予曰然则妄意圣人而惑学者三子之
过而已使学者必信乎三子予不能夺也使其惟是之
求则予不得不为之辨
春秋论下
弑逆大恶也其为罪也莫赎其于人也不容其在法也
无赦法施于人虽小必慎况举大法而加大恶乎既辄
加之又辄赦之则自侮其法而人不畏春秋用法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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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之轻易也三子说春秋书赵盾以不讨贼故加之大
恶既而以盾非实弑则又复见于经以明盾之无罪是
辄加之而辄赦之尔以盾为无弑心乎其可轻以大恶
加之以盾不讨贼情可责而宜加之乎则其后顽然未
尝讨贼既不改过以自赎何为遽赦使同无罪之人其
于进退皆不可此非春秋意也赵穿弑君大恶也盾不
讨贼不能为君复雠而失刑于下二者轻重不较可知
就使盾为可责然穿焉得免也今免首罪为善人使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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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者受大恶此决知其不然也春秋之法使为恶者不
得幸免疑似者有所辨明所谓是非之公也据三子之
说初灵公欲杀盾盾走而免穿盾族也遂弑而盾不讨
其迹涉于与弑矣此疑似难明之事圣人尤当求情责
实以明白之使盾果有弑心乎则自然罪在盾矣不得
曰为法受恶而称其贤也使果无弑心乎则当为之辨
明必先正穿之恶使罪有所归然后责盾纵贼则穿之
大恶不可幸而免盾之疑似之迹获辨而不讨之责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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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辞如此则是非善恶明矣今为恶者获免而疑似
之人陷于大恶此决知其不然也若曰盾不讨贼有幸
弑之心与自弑同故宁舍穿而罪盾此乃逆诈用情之
吏矫激之为尔非孔子忠恕春秋以王道治人之法也
孔子患旧史是非错乱而善恶不明所以脩春秋就令
旧史如此其肯从而不正之乎其肯从而称美又教人
以越境逃恶乎此可知其缪传也问者曰然则夷皋孰
弑之曰孔子所书是矣赵盾弑其君也今有一人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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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躬进药而不尝又有一人焉父病而不躬进药之二
父皆死又有一人焉操刃而杀其父使吏治之是三人
者其罪同乎曰虽庸吏犹知其不可同也躬药而不知
尝者有爱父之孝心而不习于礼是可哀也无罪之人
尔不躬药者诚不孝矣虽无爱亲之心然未有杀父之
意使善治狱者犹当与操刃殊科况以躬药之孝反与
操刃同其罪乎此庸吏之不为也然则许世子止实不
尝药则孔子决不书曰弑君孔子书为弑君则止决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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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尝药难者曰圣人借止以垂教尔对曰不然夫所谓
借止以垂教者不过欲人之知尝药耳圣人一言明以
告人则万世法也何必加孝子以大恶之名而尝药之
事卒不见于文使后世但知止为弑君而莫知药之当
尝也教未可垂而已陷人于大恶矣圣人垂教不如是
之迂也果曰责止不如是之苛也难者曰然则盾曷为
复见于经许悼公曷为书葬曰弑君之臣不见经此自
三子说尔果圣人法乎悼公之葬且安知其不讨贼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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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葬也自止以弑见经后四年吴败许师又十有八年
当定公之四年许男始见于经而不名许之书于经者
略矣止之事迹不可得而知也难者曰三子之说非其
臆出也其得于所传如此然则所传者皆不可信乎曰
传闻何可尽信公羊谷梁以尹氏卒为正卿左氏以君
氏卒为隐母一以为男子一以为妇人得于所传者盖
如是是可尽信乎
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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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罚者天下之公也是非者一人之私也位之所在则
圣人以其权为天下之公而天下以惩以劝道之所在
则圣人以其权为一人之私而天下以荣以辱周之衰
也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夫子以其权是非天下可也
而春秋赏人之功赦人之罪去人之族绝人之国贬人
之爵诸侯而或书其名大夫而或书其字不惟其法惟
其意不徒曰此是此非而赏罚加焉则夫子固曰我可
以赏罚人矣赏罚人者天子诸侯之事也夫子病天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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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侯大夫僭天子诸侯之事而作春秋而已则为之其
何以责天下位公也道私也私不胜公则道不胜位位
之权得以赏罚而道之权不过于是非道在我矣而不
得为有位者之事则天下皆曰位之不可僭也如此不
然天下其谁不曰道在我则是道者位之贼也曰夫子
岂诚赏罚之耶徒曰赏罚之耳庸何伤曰我非君也非
吏也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某为善某为恶可也继之曰
某为善吾赏之某为恶吾诛之则人有不笑我者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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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之赏罚何以异此然则何足以为夫子何足以为春
秋曰夫子之作春秋也非曰孔氏之书也又非曰我作
之也赏罚之权不以自与也曰此鲁之书也鲁之作也
有善而赏之曰鲁赏之也有恶而罚之曰鲁罚之也何
以知之曰夫子系易谓之系辞言孝谓之孝经皆自名
之则夫子私之也而春秋者鲁之所以名史而夫子托
焉则夫子公之也公之以鲁史之名则赏罚之权固在
鲁矣春秋之赏罚自鲁而及于天下天子之权也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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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罚不出境而以天子之权与之何也曰天子之权在
周夫子不得已而以与鲁也武王之崩也天子之位当
在成王而成王幼周公以为天下不可以无赏罚故不
得已而摄天子之位以赏罚天下以存周室周之东迁
也天子之权当在平王而平王昏乱故夫子亦曰天下
不可以无赏罚而鲁周公之国也居鲁之地者宜如周
公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以尊周室故以
天子之权与之也然则假天子之权宜如何曰如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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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可也夫子欲鲁如齐桓晋文而不遂以天子之权
与齐晋者何也齐桓晋文阳为尊周而实欲富彊其国
故夫子与其事而不与其心周公心存王室虽其子孙
不能继而夫子思周公而许其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
下其意曰有周公之心然后可以行桓文之事此其所
以不与齐晋而与鲁也夫子亦知鲁君之才不足以行
周公之事矣顾其心以为今之天下无周公故至此是
故以天子之权与其子孙所以见思周公之意也吾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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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而又详内而略外此其意欲鲁
法周公之所为且先自治而后治人也明矣夫子叹礼
乐征伐自诸侯出而田常弑其君则沭浴而请讨然则
天子之权夫子固明以与鲁也子贡之徒不达夫子之
意续经而书孔丘卒夫子既告老矣大夫告老而卒不
书而夫子独书夫子作春秋以公天下而岂私一孔丘
哉呜呼夫子以为鲁国之书而子贡之徒以为孔氏之
书也欤迁固之史有是非而无赏罚彼亦史臣之体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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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也后之效夫子作春秋者吾惑焉春秋有天子之权
天下有君则春秋不当作天下无君则天子之权吾不
知其谁与天下之人乌有如周公之后之可与者与之
而不得其人则乱不与人而自与则僭不与人不自与
而无所与则散呜呼后之春秋僭耶乱耶散耶
礼
夫人之情安于其所常为无故而变其俗则其势必不
从圣人之始作礼也不因其势之可以危亡困辱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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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厌服其心而徒欲使之轻去其旧而乐就吾法不能
也故无故而使之事君无故而使之事父无故而使之
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
而遂翻然以从我者吾以耻厌服其心也彼为吾君彼
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曰彼为吾君父兄何以异于我
于是坐其君与其父以及其兄而以立于其旁且俛首
屈膝于其前以为礼而谓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
其君父兄夫无故而使之拜其君无故而使之拜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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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而使之拜其兄则天下之人将复嗤笑以为迂怪
而不从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
为其君父兄于是圣人者又有术焉以厌服其心而使
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则圣人者果何术也耻之而已古
之圣人将欲以礼治天下之民故先自治其身使天下
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
圣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与之齿而使天
下之人亦曰彼将不与我齿也于是相率以拜其君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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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以求齿于圣人虽然彼圣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
父兄何也其微权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
人之拜不用于世吾与之皆坐于此皆立于此比肩而
行于此无以异也吾一旦而怒奋手举挺而搏逐之可
也何则彼其心常以为吾侪也不见其异于吾也圣人
知人之安于逸而苦于劳故使贵者逸而贱者劳且又
知坐之为逸而立且拜者之为劳也故举其君父兄坐
之于上而使之立且拜于下明日彼将有怒作于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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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于其下
者也圣人固使之逸而使我劳是贱于彼也奋手举挺
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
析之以为薪而犹且忌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犹且不
敢以为薪故圣人以其微权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
权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耻呜呼其事如此然后
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于今今之匹夫匹妇莫不知
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礼之末也不知圣人其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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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劳也此圣人之所虑而作易
以神其教也
礼
昔者商周之际何其为礼之易也其在宗庙朝廷之中
笾豆簠簋牛羊酒醴之荐交于堂上而天子诸侯大夫
卿士周旋揖让献酬百拜乐作于下礼行于上雍容和
穆终日而不乱夫古之人何其知礼而行之不劳也当
此之时天下之人惟其习惯而无疑衣服器皿冠冕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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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皆其所常用也是以其人入于其间耳目聪明而手
足无所忤其身安于礼之曲折而其心不乱以能深思
礼乐之意睟然见于面而盎然发于其躬夫是以能使
天下观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气至于后世风俗
变易更数千年以至于今今天下之事巳大异矣然天下
之人尚皆记录三代礼乐之名详其节目而习其俯仰
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之器皿伛偻拳曲劳苦于
宗庙朝廷之中区区而莫得其纪交错纷乱而不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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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无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习也甚矣夫后世之
好古也昔者上古之世盖尝有巢居穴处污尊抔饮燔
黍捭豚蒉桴土鼓而以为是足以养生送死者矣及其
后世圣人以为不足是故易之以宫室新之以笾豆鼎
俎之器而尽去太古之法惟其祭祀以交于鬼神乃始
荐其血毛豚解而腥之体解而爓之以为是不忘本而
非以为后世之礼不足用也是以退而体其犬豕牛羊
实其簠簋笾豆铏羹以极今世之美未闻其牵于上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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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说巽愞而不决也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庙之祭圣
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灵庶几得而享之以安恤孝子
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饮食之际而设其器用
荐其酒食皆从其生以冀其来而安之而后世宗庙之
祭皆用三代之器则是先祖终莫得而安也盖三代之
时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为之高下大
小之制今世之礼坐于床而食于床上是以其器不得
不有所变虽正使三代之圣人生于今而用之亦将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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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便安故夫三代之视上古犹今之视三代也三代之
器不可复用矣而其制礼之意尚可依仿以为法也宗
庙之祭荐之以血毛重之以体荐有以存古之遗风矣
而其馀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所便以从鬼
神之所安惟其春秋社稷释奠释菜凡所以享古之鬼
神者则皆从其器盖周人之祭蜡与田祖也吹苇籥击
土鼓此亦各从其所安耳
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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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
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
未有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
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
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
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
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
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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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
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
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
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呜呼圣人之所恃
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
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
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
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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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
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
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
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
折天下之口此吾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
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
机而窃之以为乐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
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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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
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
者散蹙者遂曰雨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
用莫神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
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
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
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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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故时得仲
尼遗意焉吾今择其书有不可以文晓而可以意达者
四悉显白之其一曰隐而彰其二曰直而宽其三曰简
而明其四曰微而切迁之传廉颇也议救阏与之失不
载焉见之赵奢传传郦食其也谋挠楚权之谬不载焉
见之留侯传固之传周勃也汗出洽背之耻不载焉见
之王陵传传董仲舒也议和亲之疏不载焉见之匈奴
传夫颇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过一者也苟列一以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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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颇辨如郦食其忠如周勃贤
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赎一过则将苦其难而不怠矣
是故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则其与善也不亦隐而彰
乎迁论苏秦称其智过人不使独蒙恶声论北宫伯子
多其爱人长者固赞张汤与其推贤扬善赞酷吏人有
所褒不独暴其恶夫秦伯子汤酷吏皆过十而功一者
也苟举十以废一后之凶人必曰苏秦北宫伯子张汤
酷吏虽有善不录矣吾复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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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其肆恶之志者也故于传详之于论于赞复明之则
其惩恶也不亦直而宽乎迁表十二诸侯首鲁讫吴实
十三国而越不与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载国十三何也
不数吴也皆诸侯耳独不数吴何也重周礼也不数而
载之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国也春秋书哀七年公会吴
于鄫书十二年公会吴于橐皋书十三年公会晋侯及
吴子于黄池此其所以虽不数而犹获载也若越区区
于南夷豺狼狐狸之与居不与中国会盟以观华风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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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夷俗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称以罪之春秋书定
五年于越入吴书十四年于越败吴于槜李书哀十三
年于越入吴此春秋所以蛮戎畜之也苟迁举而措之
诸侯之末则西戎猃狁亦或庶乎其间是以绝而弃之
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不知中国礼乐虽勾践之贤犹
不免乎绝与弃则其尊王也不亦简而明乎固之表八
而王侯六书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
戚则加其姓而首目之曰号谥姓名此异姓列侯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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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诸侯王其目止号谥岂以其尊故不曰名之耶不曰
名之而实名之岂以不名则不著耶此同姓诸侯王之
例也王子侯其目为二上则曰号谥名名之而曰名之
杀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则曰号谥姓名
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异姓之例何哉察其故盖元始
之间王莽伪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亲亲而封之
者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从异姓例亦
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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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于臣虽同姓不能有名器诚不可以假人矣则其防
僭也不亦微而切乎噫隐而彰则后人乐得为善之利
直而宽则后人知有悔过之渐简而明则人君知中国
礼义之为贵微而切则人君知强臣专制之为患用力
寡而成功博其能为春秋继而使后之史无及焉者以
是夫
本论
佛法为中国患千馀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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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
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盖亦未知
其方也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
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入焉则善医者不攻
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
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患之处佛
居极西去中国最远而有佛固已久矣尧舜三代之际
王政脩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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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馀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
言之佛所以为吾患者乘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
之本也补其阙脩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
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昔尧舜三代之为
政设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计其口而皆授之田凡
人之力能胜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敛以什一差其征
赋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尽于南亩而不暇乎
其他然又惧其劳且怠而入于邪僻也于是为制牲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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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醴以养其体弦匏俎豆以悦其耳目于其不耕休力
之时而教之以礼故因其田猎而为蒐狩之礼因其嫁
娶而为婚姻之礼因其死葬而为丧祭之礼因其饮食
群聚而为乡射之礼非徒以防其乱又因而教之使知
尊卑长幼凡人之大伦也故凡养生送死之道皆因其
欲而为之制饰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悦之使其易趣也
顺其性情而节焉所以防之使其不过也然犹惧其未
也乂为立学以讲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乡党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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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有学择民之聪明者而习焉使相告语而诱劝其愚
惰呜呼何其备也盖其虑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备
防民之术甚周诱民之道甚笃行之以勤而被于物者
洽浸之以渐而入于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
亩则从事于礼乐之际不在其家则在乎庠序之间耳
闻目见无非仁义乐而趣之不知其倦终身不见异物
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虽有佛无由而入及周之衰秦
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绝后之有天下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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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勉强其为治之具不备防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乘
间而出千有馀岁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
日益坏井田最先废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后所谓蒐
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尽废
然后民之奸者有暇而为佗其良者泯然不见礼义之
及已夫奸民有馀力则思为邪僻良民不见礼义则莫
知所趣佛于此时乘其隙方鼓其雄诞之说而牵之则
民不得不从而归矣又况王公大人往往倡而驱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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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是真可归依者然则吾民何疑而不归焉幸而有一
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为者吾将操戈而逐之又
曰吾将有说以排之夫千岁之患遍于天下岂一人一
日之可为民之沉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然则将
奈何曰莫若脩其本以胜之昔战国之时杨墨交乱孟
子患之而专言仁义故仁义之说胜则杨墨之学废汉
之时百家并兴董生患之而退脩孔氏故孔氏之道明
而百家息此所谓脩其本以胜之之效也今八尺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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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甲荷戟勇盖三军然而见佛则拜闻佛之说则有畏
慕之诚者何也彼诚壮佼其中心茫然无所守而然也
一介之士𦕈然柔懦进趋畏怯然而闻有道佛者则义
形于色非徒不为之屈又欲驱而绝之者何也彼无他
焉学问明而礼义熟中心有所守以胜之也然则礼义
者胜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礼义者尚能不为之屈
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此自然之势也
太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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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之人不与禽兽朋也几何圣人恶之也制作焉以
别之下而戾于后世多裳衣壮宫室隆耳目之观以嚣
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皆不得其所当然仁义不足
泽其性礼乐不足锢其情刑政不足纲其恶荡然复与
禽兽朋矣圣人不作昧者不识所以化之之术顾引而
归之太古太古之道果可行之万世圣人恶用制作于
其间必制作于其间于太古之不可行也顾欲引而归
之是去禽兽而之禽兽奚补于化哉吾以为识治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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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言所以化之术曰归之太古非愚则诬
文编卷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