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明-宋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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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五十七列傳第四十四

作者 宋濂
劉秉忠 張文謙 郝經

劉秉忠〔秉恕〕[1]

公元1220年
劉秉忠字仲晦初名侃,因從釋氏又名子聰拜官後始更今名。
其先瑞州人也,世仕,為官族
曾大父,為邢州節度副使,因家焉,故自大父而下,遂為邢人
庚辰歲木華黎邢州,立都元帥府,以其父潤為都統
事定,改署州錄事,歷鉅鹿內丘兩縣提領所至皆有惠愛
秉忠生而風骨秀異志氣英爽不羈
八歲入學日誦百言
年十三,為質子帥府
十七,為邢臺節度使府令史,以養其親。
居常鬱鬱不樂一日投筆嘆曰:「吾家累世衣冠,乃汨沒刀筆吏乎!
丈夫不遇於世,當隱居以求志耳。
」即棄去,隱武安山中。
久之天寧照禪師遣徒招致為僧,以其能文詞,使掌書記
遊雲中,留居南堂寺。
世祖潛邸海雲禪師被召過雲中,聞其博學材藝,邀與俱行。
入見應對稱旨,屢承顧問。
秉忠於書無所不讀,尤邃於易及邵氏經世書,至於天文地理律曆三式六壬遁甲之屬,無不精通
天下事如指諸掌
世祖大愛之,海雲南還秉忠遂留藩邸
後數歲,奔父喪賜金百兩為葬具,仍遣使送至邢州
服除復被召,奉旨還和林。
上書數千百言,其略曰:
典章禮樂法度三綱五常之教,備於堯、舜,三王因之,五霸敗之。
漢興以來至于五代,一千三百餘年,由此道者漢文、景、光武唐太宗玄宗五君,而玄宗不無疵也。
治亂之道,係乎天而由乎人。
天生成吉思皇帝,起一旅,降諸國,不數年而取天下
勤勞憂苦遺大寶於子孫,庶傳萬祀,永保無疆之福。
愚聞之曰「以馬上天下不可以馬上治」。
武王,兄也;周公,弟也。
周公天下善事夜以繼日,每得一事,坐以待旦,以匡周室,以保周天下八百餘年,周公之力也。
君上,兄也;大王,弟也。
思周公故事而行之,在乎今日
千載一時不可失也。
君之所任,在內莫大乎相,相以領百官,化萬民在外莫大乎將,將以統三軍,安四域
內外相濟,國之急務必先之也。
天下之大,非一人可及萬事之細,非一心之可察。
當擇開國功臣之子孫,分為京府州郡監守督責舊官,以遵王法;仍差按察官守,治者升,否者黜。
天下不勞力而定也。
天下戶過百萬,自忽都那演斷事之後差徭甚大,加以軍馬調發使臣煩擾官吏乞取,民不能當,是以逃竄
宜比舊減半,或三分去一,就見在之民以定差稅,招逃者復業再行定奪
官無定次,清潔者無以遷,污濫無以降。
可比古例,定百官爵祿儀仗使家足身貴。
有犯於民,設條定罪。
威福者君之權,奉命者臣之職。
百官自行威福進退生殺惟意之從,宜從禁治
天下之民未聞教化見在囚人宜從赦免明施教令,使之知畏,則犯者自少也。
教令既設,則不宜繁,因大朝舊例增益民間所宜設者十數足矣
教令既施,罪不至死者皆提察然後決,犯死刑覆奏然後聽斷不致刑及無辜
天子天下為家兆民為子,國不足,取於民,民不足,取於國,相須魚水
國家者,置府庫,設倉廩,亦為助民;民有身者,營產業,闢田野,亦為資國用也。
今宜打算官民欠債負,若實為應當差發所借,宜依合皇帝聖旨一本一利官司歸還
陪償無名,虛契所負,及還過元本者,並行赦免
納糧就遠倉,有一廢十者,宜從近倉以輸為便。
驛路州城飲食祇待偏重,宜計所費以準差發
關市津梁正稅十五分取一,宜從舊制。
禁橫取,減稅法,以利百姓
倉庫加耗甚重,宜令權量度均為一法,使錙銖圭撮尺寸皆平,以存信去詐
珍貝金銀所出淘沙鍊石,實不易為。
一旦以纏絲縷,飾皮革,塗木石,粧器仗,取一時華麗,廢為塵而無濟,甚可惜也。
宜從禁治
除帝冑功臣大官以下章服有制外,無職之人不得僭越
地廣民微,賦斂繁重民不聊生,何力耕耨以厚產業
宜差勸農官一員率天百姓務農營產業,實國之大益
古者庠序學校未嘗廢,今郡縣雖有學,並非官置。
從舊制,修建三學,設教授開選擇才,以經義為上,詞賦論策次之,兼科舉之設,已奉合罕皇帝聖旨因而言之,易行也。
開設學校,宜擇開國功臣子孫受教,選達才任用之。
天下莫大朝省親民莫近於縣
朝省有法縣宰宜擇,縣宰正,民自安矣。
關西河南地廣土沃,以軍馬所出入,治而未豐。
設官招撫不數年民歸土闢,以資軍馬之用,實國之大事
移剌中丞拘榷鹽鐵諸產、商賈酒醋貨殖諸事以定宣課,雖使從實恢辦不足亦取於民,拖兌不辦已不為輕。
奧魯合蠻奏請於舊額加倍榷之,往往科取民間
科榷並行,民無所措手足
從舊例辦榷,更或減輕,罷繁碎,止科徵無從獻利之徒削民害國。
鰥寡孤獨廢疾者,宜設孤老院,給衣糧以為養。
使臣州郡,宜設舘不得官衙民家安下
孔子百王師,立萬世法,今廟堂雖廢,存者尚多,宜令州祭祀釋奠如舊儀。
近代禮樂器具靡散,宜令刷會,徵太常舊人教引後學,使器備人存,漸以修之,實太平之基,王道之本。
今天下廣遠,雖成吉思皇帝威福之致,亦天地神明陰所祐也。
宜訪名儒,循舊禮,尊祭上下神祇,和天地之氣,順時序之行,使神享民依,德極於幽明天下一人之慶。
見行遼曆日月交食頗差,聞司天臺改成新曆未見施行
宜因新君即位頒曆改元
京府州郡更漏使民知時
國滅史存,古之常道,宜撰修金史令一君臣事業不墜後世,甚有勵也。
國家廣大如天,萬中取一,以養天下名士宿儒之無營運產業者,使不致困窮
或有營運產業者,會前聖旨,種養應輸差稅,其餘大小雜泛並行蠲免,使自給養,實國家養才勵人之大也
君用人,如大匠用材,隨其巨細長短,以施規矩繩墨
孔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
」蓋君子所存者大,不能小人之事,或有一短小人所拘者狹,不能君子之量,或有一長
盡其才而用之,成功之道也。
君子不以言廢人,不以人廢言大開言路所以成天下、安兆民也。
天地之大,日月之明,而或有所蔽。
蔽天明者雲霧也;蔽人之明者私欲佞說也。
常人有之,蔽一心也;人君有之,蔽天下也。
常選左右諫臣,使諷諭未形,忖畫於至密也。
君子之心,一於理義,懷於忠良小人之心,一於利欲,懷於讒佞
君子得位有容小人小人得勢,必排於君子
明君在上不可不辨也。
孔子曰「遠佞人」,又曰「惡利口覆邦家者」,此之謂也。
今言利者眾,非圖以利國害民,實欲殘民自利也。
將國中人民必用場冶,付各路課稅所,以定榷辦,其餘言利者並行罷去
古者明王不寶遠物,所寶惟賢如使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此皆一人睿知賢王輔成也。
古者治世民產業,自廢井田阡陌後世因之不能復。
窮乏益損富盛增加
宜禁行利之人勿恃官勢居官在位者勿侵民利商賈民和好交易,不生擅奪欺罔之害,真國家之利也。
笞箠之制,宜會古酌今,均為一法,使無敢過越
私置牢獄淫民無辜鞭背之刑宜禁治,以彰愛生之德。
立朝省以統百官,分有司御眾事,以至京府州郡親民之職無不備,紀綱正於上,法度行於下,是故天下不勞治也
新君即位之後可立朝省以為政本
其餘百官不在員多,惟在得焉耳
世祖嘉納焉。
又言:「邢州舊萬餘戶,兵興以來不滿數百,凋壞日甚,得良牧守如真定張耕洺水劉肅者治之,猶可完復
朝廷即以邢州安撫使副使
由是流民復業,升邢為順德府
公元1221年
癸丑,從世祖大理
明年,征雲南
每贊以天地好生王者神武不殺,故克城之日,不妄戮一人
己未,從伐宋,復以雲南所言力贊於上,所至全活不可勝計
公元1260年
中統元年世祖即位,問以治天下之大經養民良法秉忠祖宗舊典,參以古制宜於今者,條列以聞。
於是下詔建元紀歲,立中書省宣撫司
朝廷舊臣山林遺逸之士,咸見錄用文物粲然一新
公元1264年
秉忠居左右,而猶不改舊服,時人稱之為聰書記
至元元年翰林學士承旨王鶚奏言:「秉忠久侍藩邸,積有歲年,參帷幄密謀,定社稷大計忠勤勞績,宜被褒崇
聖明御極萬物惟新,而秉忠猶仍其野服散號,深所未安,宜正衣冠,崇以顯秩
」帝覽奏,即日光祿大夫,位太保,參(預)〔領〕中書省事
[2]詔以翰林侍讀學士竇默女妻之,賜第奉先坊,且以少府宮籍監戶給之。
秉忠受命以天下為己任,事無巨細凡有關於國家大體者,知無不言,言無不聽,帝寵任愈隆。
燕閑顧問,輒推薦人物備器使者,凡所甄拔,後悉為名臣
公元1266年
初,帝命秉忠相地桓州灤水北,建城郭于龍岡三年而畢,名曰開平
繼升為上都,而以燕為中都
四年,又命秉忠中都城,始建宗廟宮室
八年,奏建國號曰大元,而以中都大都
他如頒章服,舉朝儀,給俸祿,定官制,皆自秉忠發之,為一代成憲
公元1274年
十一年扈從上都,其地有南屏山,嘗築精舍居之。
秋八月秉忠無疾端坐而卒,年五十九。
帝聞驚悼,謂羣臣曰:「秉忠事朕三十餘年,小心慎密不避艱險,言無隱情,其陰陽術數之精,占事知來,若合符契,惟朕知之,他人莫得聞也。
出內府錢棺斂,遣禮部侍郎趙秉溫護其喪還葬大都
十二年,贈太傅封趙國公諡文貞
成宗時,贈太師諡文正
仁宗時,又進封常山王
秉忠自幼好學,至老不衰,雖位極人臣,而齋居蔬食終日澹然不異平昔
自號藏春散人
每以吟詠自適,其詩蕭散閑淡,類其為人
文集十卷
無子,以弟秉恕子蘭璋後。
秉恕字長卿
讀書年弱冠,受易於劉肅,遂明理學。
秉忠,事世祖,以薦士自任,嫌於私親,獨不及秉恕
左右以聞,召見,遂同侍潛邸
世祖嘗賜秉忠白金千兩,辭曰:「臣山野鄙人僥倖遭際,服器悉出尚方,金無所用。
世祖曰:「卿獨無親故遺之邪?
」辭不允,乃受而散之,以二百兩與秉恕秉恕曰:「兄勤勞有年,宜蒙茲賞,秉恕無功,可冒恩乎?
」終不受。
公元1260年
中統元年,擢禮部侍郎邢州安撫副使
二年,賜金符,遷吏部侍郎
三年,升邢為順德府,賜金虎符,為順德安撫使
至元元年轉官法行,改嘉議大夫,歷彰德、懷孟、淄萊順天太原路總管
淄萊府有死囚六人,獄已具。
秉恕疑之,詳讞其實六人以不死。
所至,皆有惠政
召除禮部尚書
出為淮西宣慰使,會省宣慰司,歷湖州平陽路總管
平陽歲荒民艱食,輒開倉以賑之,全活者眾。
年六十,卒于官。

張文謙

公元1247年
張文謙字仲謙邢州沙河人
聰敏,善記誦,與太保劉秉忠同學
世祖潛邸,受邢州分地秉忠文謙可用。
歲丁未召見應對稱旨,命掌王府書記日見信任
邢州當要衝,初分二千戶勳臣食邑,歲遣人監領,皆不知撫治徵求百出,民弗堪命。
或訴於王府文謙秉忠言于世祖曰:「今民生困弊,莫邢為甚
擇人往治之,責其成效,使四方取法則天下均受賜矣。
於是乃選近侍脫兀脫、尚書劉肅侍郎李簡往。
三人協心為治,洗滌蠹敝革去貪暴流亡復歸,不期月,戶增十倍
由是世祖益重儒士任之以政,皆自文謙發之。
公元1251年
歲辛亥,憲宗即位
文謙秉忠以時務所當先者言於世祖,悉施行之。
世祖大理國主高祥拒命,殺信使遁去。
世祖怒,將屠其城。
文謙秉忠姚樞諫曰:「殺使拒命者高祥爾,非民之罪,請宥之
由是大理之民賴以全活
己未世祖帥師伐宋,文謙秉忠言:「王者之師,有征無戰,當一視同仁不可嗜殺
世祖曰:「期與卿等守此言。
」既入宋境,分命諸將毋妄殺,毋焚人室廬,所獲生口悉縱之。
公元1260年
中統元年世祖即位,立中書省,首命王文統平章政事文謙左丞
建立綱紀講明利病,以安國便民為務。
詔令一出天下太平之望。
文統忌克謨謀之際屢相可否,積不能平,文謙遽求出,詔以本官大名路宣撫司事。
臨發,語文統曰:「民困日久,況當大旱不量減稅賦,何以來蘇之望?
文統曰:「上新即位國家經費止仰稅賦,苟復減損何以供給
文謙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
時和歲豐,取之未晚也。
於是常賦什之四,商酒稅什之二。
公元26年
二年春來朝,復留居政府
始立左右部講行庶務鉅細畢舉文謙之力為多。
三年阿合馬左右部總司財用,欲專奏請不關白中書,詔廷臣議之,文謙曰:「分制財用,古有是理,中書不預,無是理也。
中書弗問,天子將親蒞之乎?
」帝曰:「仲謙是也。」
公元1264年
至元元年,詔文謙中書左丞行省西夏中興等路。
羌俗素鄙野,事無統紀,文謙得蜀陷於俘虜五六人,理而出之,使習吏事旬月簿書品式子弟亦知讀書,俗為一變
浚唐來、漢延二渠溉田十數萬頃,人蒙其利。
公元1266年
三年還朝
勢家言有戶數千,當役屬為私奴者,議久不決。
文謙謂以乙未歲戶帳為斷,奴之未占籍者,歸之勢家可也,其餘良無為奴之理。
遂定,守以為法。
五年淄州妖人胡王惑眾,事覺,逮捕百餘人
丞相安童文謙言奏曰:「愚民無知,為所誑誘,誅其首惡足矣
」詔即命文謙往決其獄,惟三人坐棄市,餘皆釋之。
公元1270年
七年,拜大司農卿,奏立諸道勸農司巡行勸課,請開籍田,行祭先農先蠶等禮。
復與竇默請立國子學
詔以許衡國子祭酒,選貴冑子弟教育之。
阿合馬拘民間鐵,官鑄農器,高其價以配民,創立戶部東平大名,以造鈔及諸路轉運司干政害民文謙悉於帝前極論罷之。
十三年,遷御史中丞
阿合馬憲臺發其姦,乃奏罷諸道按察司以撼之,文謙奏復其舊。
自知姦臣所忌,力求去。
世祖大明曆歲久寖差,命許衡等造新曆,乃授文謙昭文舘大學士,領太史院,以總其事。
十九年,拜樞密副使
歲餘,以疾薨于位,年六十八。
[3]
文謙蚤從劉秉忠洞究術數;晚交許衡,尤粹於義理之學。
為人剛明簡重,凡所陳於上前莫非堯、舜仁義之道。
忤權倖,而是非得喪,一不以經意
家惟藏書數萬卷
尤以引薦人材己任時論以是多之。
累贈推誠同德佐運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魏國公諡忠宣
長子晏,仕至御史中丞,贈陝西行省平章政事封魏國公諡文靖

郝經

郝經字伯常其先潞州人,徙澤州陵川家世業儒
天挺元裕嘗從之學。
金末,父思溫辟地河南之魯山
河南亂,居民匿窖中,亂兵以火熏灼之,民多死,母許亦死。
以蜜和寒葅汁,決母齒飲之,即蘇。
九歲,人皆異之。
金亡,徙順天
家貧,晝則負薪為養,暮則讀書
五年,為守帥張柔賈輔所知,延為上客
二家藏書萬卷博覽無不通。
往來燕、趙間,元裕每語之曰:「子貌類汝祖,才器非常勉之。」
公元1252年
憲宗二年世祖皇弟開邸金蓮川,召,諮以國安民之道,條上數十事,大悅,遂留王府
是時連兵於宋,憲宗,命世祖總統東師從至
會有得宋國奏議以獻,其言謹邊防,守衝要,凡七道,遂下諸將議,曰:「古之一天下者,以德不以力。
彼今未有敗亡之釁,我乃空國而出,諸侯窺伺於內,小民凋弊於外。
經見其危,未見其利也。
不如修德布惠,敦族簡賢,綏懷遠人控制諸道,結盟飭備,以待西師,上應天心,下繫人望順時而動,宋不足圖也。
世祖儒生愕然曰:「汝與張拔都議邪?
對曰:「少舘張柔家,嘗聞其論議
此則臆說耳,不知也。
」進七道議七千餘言。
乃以楊惟中江淮荊湖南北路宣撫使為副,將歸德軍,先至江上,宣布恩信納降附。
惟中欲私還汴,曰:「我與公同受命南征,不聞受命還汴也。
惟中怒,弗聽。
麾下揚旌而南,惟中懼謝,乃與俱行。
憲宗在蜀,師久無功,進東師議,其略曰:
經聞圖天下之事於未然則易,救天下之事於已然則難。
已然中復未然者,使往者不失而來得遂,是尤難也。
國家一旅之眾,奮起朔漠,斡斗極以圖天下馬首所向無不摧破
金源,并西夏,蹂荊、襄,克成都,平大理躪轢諸夷,奄征四海,有天下十八,盡元魏金源故地而加多,廓然莫與侔大也
惟宋不下,未能混一連兵構禍踰二十年。
曩時掇取之易,而今圖惟之難也?
夫取天下,有可以力并,有可以術圖。
并之以力則不可久。
久則頓弊不振;圖之以術則不可急,急則僥倖而難成。
故自、唐以來樹立攻取,或五六年,未有十年者,是以其力不弊,而卒能保大定功
晉之取,隋之取陳,皆經營比佽十有餘年,[4]是以其術得成,而卒能混一
或久或近,要之成功各當其可,不妄為而已
國家建極開統垂五十年,而一之以兵,遺黎殘姓,游氣驚魂虔劉劘盪,殆欲殲盡。
自古用兵未有如是久且多也,其力安得不弊乎!
括兵率賦,朝下令而夕出師,躬擐甲冑跋履山川闔國大舉,以之伐宋而圖混一
以志則銳,以力則強,以土則大,而其術則未盡也。
於諸國既平之後,息師撫民致治成化,創法立制敷布條綱上下井井不撓不紊,任老成為輔相,起英特將帥選賢能為任使,鳩智計機衡平賦足用屯農足食內治既舉,外禦亦備。
如其不服,姑以文誥,拒而不從而後伺隙觀釁以正天伐
東海至于襄、鄧,重兵數道,聯幟接武以為正兵
漢中至于大理輕兵捷出,批亢抵脅,以為奇兵
帥臣得人,師出以律,高拱九重之內,而海外有截矣。
是而不為,乃於間歲遽為大舉上下震動兵連禍結,底安于危,是已然而莫可止者也。
東師未出,大王仁明,則猶有未然者,可不議乎!
國家用兵,一以國俗為制,而不師古
不計師之眾寡,地之險易,敵之強弱,必合圍把矟,獵取之若禽獸然。
聚如丘山,散如風雨,迅如雷電,捷如鷹鶻鞭弭所屬指期約日,萬里不忒,得兵家詭道,而長於用奇
澮河之戰,乘勝下燕、雲,遂遺兵而去,似無意於取者。
既破回鶻,滅西夏,乃下兵關陝以敗金師然後所以深取之,是長於用奇也。
既而為斡腹之舉,由金、房繞出潼關之背以攻;為擣虛之計,自西和徑入石泉、威、茂以取蜀;為示遠之謀,自臨洮吐番穿徹西南以平大理
用奇也。
攻其無備,出其不意而後可以用奇
豈有百萬之眾首尾萬餘里,六飛雷動乘輿親出,竭天下,倒四海騰擲宇宙軒豁天地大極遐徼之土,細窮於委巷之民,撞其鐘而掩其耳,囓其臍而蔽其目,如是用奇乎?
是執千金之璧而投瓦石也。
其初以奇勝也,關隴江淮之北,平原曠野之多,而吾長於騎,故所不能禦。
兵鋒新銳民物稠夥,擁而擠之,郡邑自潰,而吾長於攻,故所無不破。
是以用其奇而驟勝
今限以大山深谷,阨以重險荐阻,迂以危途繚徑,我之乘險以用奇則難,彼之因險以制奇則易。
況於客主勢懸,蘊蓄情露,無虜掠以為資,無俘獲備役,以有限之〔力,冒無限之〕險,[5]雖有奇謀祕略無所用之
無所用與無力同,勇無所施與不勇同,計不能行與無計同。
泰山壓卵之勢,河海濯爇之舉,擁遏頓滯盤桓不得進,所謂強弩之末不能魯縞者也。
為今之計,則宜救已然之失,防未然之變而已
西師既構,猝不可解,如兩虎相鬭,猝入于巖阻,見之者辟易不暇,又焉能以理相喻,使之逡巡自退。
彼知其危,竭國以并命,我必其取,無由自悔兵連禍結何時而已
殿下遣人禀命行在所大軍壓境遣使喻宋,示以大信,令降名進幣,割地納質
彼必受命,姑為之和,偃兵息民,以全吾力,而圖後舉天地人神之福也。
禀命不從殿下之義盡,而後進吾師,重慎詳審不為躁輕飄忽,為前定之謀,而一之正大,假西師以為奇而用吾正。
比師南轅,先示恩信,申其文移,喻以禍福,使知殿下仁不殺非好攻戰闢土地,不得已用兵之意。
誠意昭著恩信流行然後閱實精勇,別為一軍,為帳下之卒,舉老成知兵者俾為將帥更直宿衞,以備不虞
其餘師眾,各畀侯伯,使吾府大官元臣分師總統,為戰攻之卒。
其新入部曲瞢不知兵,雖名為兵其實役徒者,使沿邊進築,與敵郡邑犬牙相制,為屯戍之卒。
推擇單弱究竟逃匿,編葺部伍,使聞望重臣為之撫育,總押近裏故屯,為鎮守之卒。
使掣肘之計不行妄意之徒屏息內外備禦無有缺綻,則制節以進。
既入其境,敦陳固列,緩為之行。
善於守而吾不攻,彼恃城壁以不戰老吾,吾合長以不攻困彼,吾用吾之所長,彼不能用其長。
出入便利之地為久駐之基,示必取之勢。
毋焚廬舍,毋傷人民,開其生路,以攜其心,亟肄以疲,多方以誤,以弊其力。
兵勢既振,蘊蓄既見,則以輕兵兩淮,杜其樵採而遏其糧路,使血脈斷絕,各守孤城,示不足取
即進大兵直抵于江,沿江上下列屯萬竈號令明肅部曲嚴整首尾締構,各具舟楫聲言徑渡
彼必震疊,自起變故
蓋彼之精銳盡在兩淮江面闊越,恃其巖阻,兵皆柔脆用兵以來未嘗一戰焉能當我百戰之銳。
一處崩壞,則望風皆潰,肱髀不續,外內限絕勇者不能用而怯者不能敵,背者不能返而面者不能禦,水陸相擠,必為我乘。
兵家所謂避堅攻避實擊虛者也。
如欲存養兵力漸次以進,以圖萬全,則先荊後淮,先淮後江。
彼之素論,謂「有荊、襄則可以淮甸,有淮甸可以江南」。
先是,我嘗有荊、襄,有淮甸,有上流,皆自失之。
今當從彼所保以為吾攻,命一軍出襄、鄧,直渡漢水造舟為梁,水陸濟師
輕兵(綴)〔掇〕襄陽[6]絕其糧路,重兵皆趨漢陽出其不意,以伺江隙。
不然,則重兵襄陽輕兵捷出,穿徹均、房,遠叩歸、峽,以應西師
如交、廣、施、黔選鋒透出,夔門不守大勢順流,即并兵大出摧拉荊、橫潰湘、潭,以成掎角
一軍壽春,乘其銳氣,并取荊山,駕淮為梁,以通南北
輕兵壽春,而重兵支布於鍾離、合淝之間,掇拾湖濼奪取關隘,據濡須,塞皖口,南入、和,西及於蘄、黃,徜徉恣肆,以覘江口
烏江采石廣布戍邏,偵江渡險易,測備禦疏密,徐為之謀,而後進師
所謂兩淮腹心,抉長江襟要也。
一軍維揚,連楚蟠亘,蹈跨長淮,鄰我強對
通、泰、海門揚子江面,密彼京畿,必皆備禦堅厚,若遽攻擊,則必老師費財
當以重兵維揚,合為長圍,示以必取。
而以輕兵出通、泰,直塞海門、瓜步金山、柴墟河口游騎上下,吞江吸海,並著威信,遲以月時,以觀其變。
所謂圖緩持久之勢也。
三道並出東西連衡殿下或處一軍,為之節制,使我兵力常有餘裕,如是未來之變或可弭,已然之失一日或可救也。
議者必曰,三道並進,則兵分勢弱,不若併力一向,則莫我當也。
曾不知取國之術與爭地之術異,併力一向爭地之術也;諸道並進,取國之術也。
昔之混一者,皆若是矣。
晉取吳,則六道進;隋取陳,則九道進;宋之於南唐,則三面皆進。
未聞以一旅之眾,而能克國者,或者有之,僥幸之舉也。
豈有堂堂大國師徒百萬,而為僥幸之舉乎?
況彼渡江立國,百有餘年,紀綱修明風俗完厚,君臣輯睦,內無禍釁,東西南北輪廣萬里,亦未可小。
敗盟以來無日不討軍實申警之,彷徨百折,當我強對未嘗大敗不可謂弱。
豈可蔑視,謂秦無人,直欲一軍倖而取勝乎?
秦王王翦以伐荊,曰:「非六十萬不可
秦王曰:「將軍老矣。
」命李信將二十萬往,不克,卒畀以兵六十萬而後舉楚。
眾有所必用,事勢不可懸料而倖取者。
王者之舉必萬全,其倖舉者,崛起無賴之人也。
嗚呼
西師之出,已及瓜戍,而猶未即功。
國家全盛之力在於東左,若亦直前振迅,銳而圖功一舉而下金陵、舉臨安可也
兵力耗弊,役成遷延進退不可,反為敵人所乘,悔可及乎!
固宜重慎詳審,圖之以術。
前所陳,以全吾力,是所謂坐勝也。
雖然,猶有可憂者
國家掇取諸國,飄忽凌厲,本以力勝
今乃無故而為大舉,若又措置失宜無以英雄之氣,服天下之心,則稔惡懷姦之流得以窺其隙而投其間國內空虛,易為搖蕩
臣愚所以諄諄東師反覆致論,謂不在已然在於未然者,此也。
會兵渡江,圍鄂州,聞憲宗崩,召諸將屬議,經復進議曰:
易言:「知進退存亡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
殿下聰明睿知足以有臨;發強剛毅足以有斷。
進退存亡之正,知之久矣
嚮在沙陀,命經曰:「時未可也。
」又曰:「時之一字最當整理
」又曰:「可行之時,爾自知之。
大哉王言,「時乘六龍」之道,知之久矣
自出以來進而不退,經有所未解者,故言于真定,于曹、濮,于唐、鄧。
亟言不已,未賜開允
乃今事急,故復進狂言
國家平金以來,惟務進取,不遵養時晦老師費財,卒無成功,三十年矣。
蒙哥罕立,政當安靜以圖寧謐,忽無故大舉進而不退,畀王東師,則不當亦進也而遽進。
以為有命不敢自逸至于汝南,既聞凶訃,即當遣使徧告諸帥各以次退,修好于宋,歸定大事不當復進也而遽進。
以有師期,會于江濱遣使喻宋,息兵安民振旅而歸,不當復進也而又進。
不宜渡淮,又豈宜渡江
不宜妄進,又豈宜攻城
若以機不可失敵不可縱,亦既渡江不能中止便當乘虛取鄂,分兵四出,直造臨安疾雷不及掩耳,則宋亦可圖。
如其不可知難而退不失為金兀朮也。
不當進而進,江不當渡而渡,城不當攻而攻,當速退而不退,當速進而不進,役成遷延盤桓江渚情見勢屈,舉天下兵力不能一城,則我竭彼盈,又何俟乎?
諸軍疾疫已十四五,又延引月日冬春之交,疫必大作,恐欲還不能
彼既上流無虞呂文德并兵拒守知我國疵,鬭氣自倍,兩淮之兵盡集白鷺江西之兵盡集隆興嶺廣之兵盡集長沙,閩、越沿海巨舶大艦以次而至,伺隙而進,如遏截於江、黃津渡邀遮于大城關口,塞漢東之石門,限、復之湖濼,則我將安歸
無已則突入江、浙,擣其心腹
臨安海門已具龍舟,則已徒往;還抵金山并命求出,豈無韓世忠之儔?
且鄂與漢陽分大別,中挾巨浸號為活城肉薄骨并而拔之,則彼委破壁孤城而去,泝流而上,則入洞庭,保荊、襄,順流而下,則精兵健櫓突過滸、黃,未易遏也,則亦徒費人命,我安所得哉!
區區一城勝之不武不勝則大損威望,復何俟乎!
雖然,以王本心,不欲渡江,既渡江,不欲攻城,既攻城,不欲并命,不焚廬舍不傷人民不易衣冠,不毀其墳墓,三百里外不使侵掠
或勸徑趨臨安,曰其民人稠夥若往,雖不殺戮,亦被踐蹂,吾所不忍。
天與我,不必殺人;若天弗與殺人何益,而竟不往。
諸將歸罪士人,謂不可用,以不殺人不得城。
曰彼守城者祇一士賈制置,汝十萬眾不能勝,殺人數月不能拔,汝輩之罪也,豈士人之罪乎!
禁殺人。
巋然一仁上通于天,久有歸志不能遂行耳。
然今事急不可不斷也。
人方大敵自救之師雖則畢集未暇謀我。
第吾國內空虛,塔察國王李行肱髀相依在於背脅;西域諸胡窺覘關隴隔絕旭烈大王病民諸姦各持兩端觀望所立,莫不覬覦神器染指垂涎
一有狡焉,或啟戎心先人舉事腹背受敵大事去矣
阿里不哥已赦令,令脫里赤為斷事官尚書省,據燕都,按圖籍號令諸道,皇帝事矣。
雖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獨不見金世宗海陵之事乎!
若彼果決,稱受遺詔,便正位號,下詔中原江上,欲歸得乎?
奉命張仲一新月城,自西南隅〔抵東北隅〕,[7]萬人敵,上可並行大車,排槎丳樓,締構重複,必不可攻,祇有許和而歸耳。
斷然班師,亟定大計,銷禍於未然
先命勁兵把截江面,與宋議和,許割淮南漢上梓夔兩路,定疆界歲幣
輜重,以輕騎歸,渡淮乘驛,直造燕都,則從天而下,彼之姦謀僭志,冰釋瓦解
一軍蒙哥靈輿,收皇帝璽。
遣使召旭烈、阿里不哥、摩哥及諸王駙馬會喪和林
差官汴京京兆成都西涼東平西京北京撫慰安輯,召真金太子燕都,示以形勢
大寶有歸,而社稷安矣。
會宋守帥賈似道亦遣間使請和,迺班師
公元1253年
明年世祖即位,以經為翰林侍讀學士,佩金虎符,充國信使使宋,告即位,且定和議,仍敕沿邊諸將毋鈔掠
經入辭,賜蒲萄酒,詔曰:「朕初即位庶事草創,卿當遠行凡可輔朕者,亟以聞。
」經奏便宜十六事,皆立政大要,辭多不載。
公元1261年
時經有重名平章王文統忌之。
既行,文統陰屬李璮潛師侵宋,欲假手害經。
經至濟南以書止經,經以書聞于朝而行。
宋敗軍于淮安,經至宿州,遣副使仁傑[8]參議高翿請入國日期不報
遺書宰相及淮帥李庭芝庭芝復書疑經,而賈似道方以却敵為功,恐經至謀泄,竟舘經真州
經乃上表宋主曰:「願附魯連之義,排難解紛豈知唐儉之徒,款兵誤國
」又數上書宋主及宰執極陳和利害,且請入見歸國,皆不報
驛吏棘垣鑰戶,晝夜守邏欲以動經,經不屈
經待下素嚴,又久羈困,下多怨者。
經諭曰:「嚮受命不進,我之罪也。
一入宋境,死生進退,聽其在彼,我終不能屈辱命
汝等不幸,宜忍以待之,我觀宋祚將不久矣
」居七年從者怒鬭,死者數人,經獨與六人處別舘。
九年丞相伯顏奉詔南伐,帝遣禮部尚書中都海牙及經弟行樞密院都事郝庸入宋,問執行人之罪,宋懼,遣總管段佑以禮送經歸。
賈似道之謀既泄,尋亦竄死
歸道病,帝敕樞密院尚醫近侍迎勞,所過父老瞻望流涕
明年夏,至闕,錫燕大庭,咨以政事賞賚有差
秋七月,卒,年五十三,官為護喪還葬諡文忠
明年宋平
公元1268年
為人尚氣節,為學有用
及被留,思託言垂後,撰續後漢書、易春秋外傳太極演、原古錄、通鑑書法玉衡貞觀書及文集凡數百卷
其文豐蔚豪宕,善議論
多奇崛。
拘宋十六年,從者皆通於學。
書佐苟宗道,後官至國子祭酒
經還之歲,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繫帛,書詩云:「霜落風高所如歸期回首春初
上林天子弓繳窮海纍臣帛書
」後題曰:「至元五年九月一日放雁獲者勿殺,國信大使郝經書于真州忠勇軍營新舘
」其忠誠如此
二弟彝、庸,皆有名。
彝字仲常隱居壽終;庸字季常,終潁州
子采麟,亦賢,起家林州,仕至山南江北道肅政廉訪使

校勘

  • 秉恕〕 據本書目錄補。
  • 參(預)〔領〕中書省事 據元名臣事略卷七太保劉文正公改。
    藏春集卷六收張文謙劉秉中行狀、徒單公履劉秉墓誌等「預」皆作「領」。
  • 薨于位年六十八 按元名臣事略卷七左丞張忠宣公作「薨,年六十七」,元文類卷五八李謙張文謙神道碑作「享年六十有七」。
    新元史改「八」為「七」,疑是。
  • 晉之取吳隋之取陳皆經營比佽十有餘年 陵川集卷三二東師議作「晉之取,隋之取,宋之取唐,經營比佽十有餘年」。
    按傳下文有「晉取吳,則六道進;隋取陳,則九道進;宋之於南唐,則三面進」,此處當有「宋之取南唐」,方得呼應,疑脫。
  • 有限之〔力冒無限之〕險 道光本與陵川集卷三二東師議合,從補。
  • 輕兵(綴)〔掇〕襄陽 據陵川集卷三二東師議改。
  • 西南隅〔抵東北隅〕 道光本與陵川集卷三二班師議合,從補。
  • 公元1262年
  • 仁傑 按本書卷四、五、八世祖紀中統元年四月丁未中統三年十月庚申至元十二年二月庚午條作「劉人傑」。
    蒙史改「仁」為「人」,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