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2年
魏書·任城陳蕭王傳
作者: 陳壽
任城王曹彰 陳思王曹植 蕭懷王曹熊
任城王曹彰
公元216年
任城威王彰,字子文。少善射御,膂力過人,手格猛獸,不避險阻。數從征伐,志意慷慨。太祖嘗抑之曰:『汝不念讀書慕聖道,而好乘汗馬擊劍,此一夫之用,何足貴也!』課彰讀《詩》、《書》,彰謂左右曰:『丈夫一為衛、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戎狄,立功建號耳,何能作博士邪?』太祖嘗問諸子所好,使各言其志。彰曰:『好為將。』太祖曰:『為將柰何?』對曰:『被堅執銳,臨難不顧,為士卒先;賞必行,罰必信。』太祖大笑。建安二十一年,封鄢陵侯。
公元218年
二十三年,代郡烏丸反,以彰為北中郎將,行驍騎將軍。臨發,太祖戒彰曰:『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動以王法從事,爾其戒之!』彰北征,入涿郡界,叛胡數千騎卒至。時兵馬未集,唯有步卒千人,騎數百匹。用田豫計,固守要隙,虜乃退散。彰追之,身自搏戰,射胡騎,應弦而倒者前後相屬。戰過半日,彰鎧中數箭,意氣益厲,乘勝逐北,至于桑乾,〈〉去代二百餘里。長史諸將皆以為新涉遠,士馬疲頓,又受節度,不得過代,不可深進,違令輕敵。彰曰:『率師而行,唯利所在,何節度乎?胡走未遠,追之必破。從令縱敵,非良將也。』遂上馬,令軍中:『後出者斬。』一日一夜與虜相及,擊,大破之,斬首獲生以千數。彰乃倍常科大賜將士,將士無不悅喜。時鮮卑大人軻比能將數萬騎觀望彊弱,見彰力戰,所向皆破,乃請服。北方悉平。時太祖在長安,召彰詣行在所。彰自代過鄴,太子謂彰曰:『卿新有功,今西見上,宜勿自伐,應對常若不足者。』彰到,如太子言,歸功諸將。太祖喜,持彰鬚曰:『黃鬚兒竟大奇也!』〈〉
公元221年
太祖東還,以彰行越騎將軍,留長安。太祖至洛陽,得疾,驛召彰,未至,太祖崩。〈〉文帝即王位,彰與諸侯就國。〈〉詔曰:『先王之道,庸勳親親,並建母弟,開國承家,故能藩屏大宗,禦侮厭難。彰前受命北伐,清定朔土,厥功茂焉。增邑五千,并前萬戶。』黃初二年,進爵為公。三年,立為任城王。四年,朝京都,疾薨於邸,謚曰威。〈〉至葬,賜鑾輅、龍旂,虎賁百人,如漢東平王故事。子楷嗣,徙封中牟。五年,改封任城縣。太和六年,復改封任城國,食五縣二千五百戶。青龍三年,楷坐私遣官屬詣中尚方作禁物,削縣二千戶。正始七年,徙封濟南,三千戶。正元、景元初,連增邑,凡四千四百戶。〈〉
公元232年
陳思王曹植
陳思王植字子建。年十歲餘,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柰何倩人?』時鄴銅爵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
公元211年
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臨菑侯。太祖征孫權,使植留守鄴,戒之曰:『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脩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勵,飲酒不節。文帝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併為之說,故遂定為嗣。
公元217年
二十二年,增置邑五千,並前萬戶。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魏武故事》載令曰:『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又令曰:『自臨菑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又令曰:『諸侯長史及帳下吏,知吾出輒將諸侯行意否?從子建私開司馬門來,吾都不覆信諸侯也。恐吾適出,便復私出,故攝將行。不可恆使吾(爾)〔以〕誰為心腹也!』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脩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於是以罪誅脩。植益內不自安。《典略》曰:楊脩字德祖,太尉彪子也。謙恭才博。建安中,舉孝廉,除郎中,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是時,軍國多事,脩總知外內,事皆稱意。自魏太子已下,並爭與交好。又是時臨菑侯植以才捷愛幸,來意投脩,數與脩書,書曰:
公元220年
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僕少好詞賦,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於大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也。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盡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不能飛翰絕跡,一舉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閑辭賦,而多自謂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還為狗者也。前為書啁之,反作論盛道僕贊其文。夫鍾期不失聽,于今稱之。吾亦不敢妄歎者,畏後之嗤余也。世人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能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云:「卿何所疑難乎!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不能錯一字。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劉季緒才不逮於作者,而好詆呵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呰五伯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嘆息乎!人各有所好尚。蘭茝蓀蕙之芳,眾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英》之發,眾人所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今往僕少小所著詞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將採史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此要之白首,豈可以今日論乎!其言之不怍,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書不盡懷。
脩答曰:
不侍數日,若彌年載,豈獨愛顧之隆,使係仰之情深邪!損辱來命,蔚矣其文。誦讀反覆,雖《風》、《雅》、《頌》,不復過也。若仲宣之擅江表,陳氏之跨冀域,徐、劉之顯青、豫,應生之發魏國,斯皆然矣。至如脩者,聽采風聲,仰德不暇,目周章於省覽,何惶駭於高視哉?伏惟君侯,少長貴盛,體旦、發之質,有聖善之教。遠近觀者,徒謂能宣昭懿德,光贊大業而已,不謂復能兼覽傳記,留思文章。今乃含王超陳,度越數子;觀者駭視而拭目,聽者傾首而聳耳;非夫體通性達,受之自然,其誰能至於此乎?又嘗親見執事握牘持筆,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借書於手,曾不斯須少留思慮。仲尼日月,無得逾焉。脩之仰望,殆如此矣。是以對鶡而辭,作《暑賦》彌日而不獻,見西施之容,歸憎其貌者也。伏想執事不知其然,猥受顧賜,教使刊定。《春秋》之成,莫能損益。《呂氏》、《淮南》,字直千金;然而弟子鉗口,市人拱手者,聖賢卓犖,固所以殊絕凡庸也。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脩家子雲,老不曉事,彊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徒,則皆有愆乎!君侯忘聖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美,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鍾,書名竹帛,此自雅量素所蓄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輒受所惠,竊備矇瞍誦歌而已。敢忘惠施,以忝莊氏!季緒瑣瑣,何足以云。
公元219年
其相往來,如此甚數。植後以驕縱見疏,而植故連綴脩不止,脩亦不敢自絕。至二十四年秋,公以脩前後漏泄言教,交關諸侯,乃收殺之。脩臨死,謂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為坐曹植也。脩死後百餘日而太祖薨,太子立,遂有天下。初,脩以所得王髦劍奉太子,太子常服之。及即尊位,在洛陽,從容出宮,追思脩之過薄也,撫其劍,駐車顧左右曰:『此楊德祖昔所說王髦劍也。髦今焉在?』及召見之,賜髦谷帛。◎摯虞《文章志》曰:劉季緒名脩,劉表子。官至東安太守。著詩、賦、頌六篇。◎臣松之案《呂氏春秋》曰:『人有臭者,其兄弟妻子皆莫能與居,其人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悅其臭者,晝夜隨之而不能去。』此植所云『逐臭之夫』也。田巴事出《魯連子》,亦見《皇覽》,文多故不載。◎《世語》曰:脩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與丁儀兄弟,皆欲以植為嗣。太子患之,以車載廢簏,內朝歌長吳質與謀。脩以白太祖,未及推驗。太子懼,告質,質曰:『何患?明日復以簏受絹車內以惑之,脩必復重白,重白必推,而無驗,則彼受罪矣。』世子從之,脩果白,而無人,太祖由是疑焉。脩與賈逵、王淩並為主簿,而為植所友。每當就植,慮事有闕,忖度太祖意,豫作答教十餘條,敕門下,教出以次答。教裁出,答已入,太祖怪其捷,推問始泄。太祖遣太子及植各出鄴城一門,密敕門不得出,以觀其所為。太子至門,不得出而還。脩先戒植:『若門不出侯,侯受王命,可斬守者。』植從之。故脩遂以交搆賜死。脩子囂,囂子準,皆知名於晉世。囂,泰始初為典軍將軍,受心膂之任,早卒。準字始丘,惠帝末為冀州刺史。◎荀綽《冀州記》曰:準見王綱不振,遂縱酒,不以官事為意,逍遙卒歲而已。成都王知準不治,猶以其為名士,惜而不責,召以為軍謀祭酒。府散停家,關東諸侯議欲以準補三事,以示懷賢尚德之舉。事未施行而卒。準子嶠字國彥,髦字士彥,並為後出之俊。準與裴頠、樂廣善,遣往見之。頠性弘方,愛嶠之有高韻,謂準曰:『嶠當及卿,然髦小減也。』廣性清淳,愛髦之有神檢,謂準曰:『嶠自及卿,然髦尤精出。』準歎曰:『我二兒之優劣,乃裴、樂之優劣也。』評者以為嶠雖有高韻,而神檢不逮,廣言為得。傅暢云:『嶠似準而疎。』嶠弟俊,字惠彥,最清出。嶠、髦皆為二千石。俊,太傅掾。
二十四年,曹仁為關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於是悔而罷之。〈〉
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植與諸侯並就國。
公元221年
黃初二年,監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
公元223年
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上疏曰:
- 臣自抱釁歸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晝分而食,夜分而寢。誠以天罔不可重離,聖恩難可再恃。竊感相鼠之篇,無禮遄死之義,形影相弔,五情愧赧。以罪棄生,則違古賢『夕改』之勸,忍活苟全,則犯詩人『胡顏』之譏。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暢春風,澤如時雨。是以不別荊棘者,慶雲之惠也;七子均養者,屍鳩之仁也;舍罪責功者,明君之舉也;矜愚愛能者,慈父之恩也:是以愚臣徘徊於恩澤而不能自棄者也。前奉詔書,臣等絕朝,心離志絕,自分黃耇無復執珪之望。不圖聖詔猥垂齒召,至止之日,馳心輦轂。僻處西館,未奉闕廷,踴躍之懷,瞻望反仄。謹拜表獻詩二篇,其辭曰:
- 於穆顯考 時惟武皇
- 受命於天 寧濟四方
- 朱旗所拂 九土披攘
- 玄化滂流 荒服來王
- 超商越周 與唐比蹤
- 篤生我皇 奕世載聰
- 武則肅烈 文則時雍
- 受禪炎漢 臨君萬邦
- 萬邦既化 率由舊則
- 廣命懿親 以藩王國
- 帝曰爾侯 君茲青土
- 奄有海濱 方周於魯
- 車服有輝 旗章有敘
- 濟濟雋乂 我弼我輔
- 伊予小子 恃寵驕盈
- 舉掛時網 動亂國經
- 作藩作屏 先軌是墮
- 傲我皇使 犯我朝儀
- 國有典刑 我削我絀
- 將寘於理 元凶是率
- 明明天子 時篤同類
- 不忍我刑 暴之朝肆
- 違彼執憲 哀予小子
- 改封兗邑 於河之濱
- 股肱弗置 有君無臣
- 荒淫之闕 誰弼予身
- 煢煢僕夫 於彼冀方
- 嗟予小子 乃罹斯殃
- 赫赫天子 恩不遺物
- 冠我玄冕 要我朱紱
- 朱紱光大 使我榮華
- 剖符授玉 王爵是加
- 仰齒金璽 俯執聖策
- 皇恩過隆 祗承怵惕
- 咨我小子 頑凶是嬰
- 逝慚陵墓 存愧闕廷
- 匪敢傲德 實恩是恃
- 威靈改加 足以沒齒
- 昊天罔極 性命不圖
- 常懼顛沛 抱罪黃壚
- 願蒙矢石 建旗東嶽
- 庶立豪氂 微功自贖
- 危軀授命 知足免戾
- 甘赴江湘 奮戈吳越
- 天啟其衷 得會京畿
- 遲奉聖顏 如渴如飢
- 心之雲慕 愴矣其悲
- 天高聽卑 皇肯照微
- 又曰:
- 肅承明詔 應會皇都
- 星陳夙駕 秣馬脂車
- 命彼掌徒 肅我征旅
- 朝發鸞台 夕宿蘭渚
- 芒芒原隰 祁祁士女
- 經彼公田 樂我稷黍
- 爰有樛木 重陰匪息
- 雖有餱糧 飢不遑食
- 望城不過 面邑匪游
- 僕夫警策 平路是由
- 玄駟藹藹 揚鑣漂沫
- 流風翼衡 輕雲承蓋
- 涉澗之濱 緣山之隈
- 遵彼河滸 黃阪是階
- 西濟關谷 或降或升
- 騑驂倦路 再寢再興
- 將朝聖皇 匪敢晏寧
- 弭節長騖 指日遄徵
- 前驅舉燧 後乘抗旌
- 輪不輟運 鸞無廢聲
- 爰暨帝室 稅此西墉
- 嘉詔未賜 朝覲莫從
- 仰瞻城閾 俯惟闕廷
- 長懷永慕 憂心如酲
帝嘉其辭義,優詔答勉之。〈〉
公元225年
六年,帝東征,還過雍丘,幸植宮,增戶五百。
公元227年
太和元年,徙封浚儀。二年,復還雍丘。植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曰:
臣聞士之生世,入則事父,出則事君;事父尚於榮親,事君貴於興國。故慈父不能愛無益之子,仁君不能畜無用之臣。夫論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畢命之臣也。故君無虛授,臣無虛受;虛授謂之謬舉,虛受謂之屍祿,詩之『素餐』所由作也。昔二虢不辭兩國之任,其德厚也;旦、奭不讓燕、魯之封,其功大也。今臣蒙國重恩,三世於今矣。正值陛下升平之際,沐浴聖澤,潛潤德教,可謂厚幸矣。而竊位東藩,爵在上列,身被輕暖,口厭百味,目極華靡,耳倦絲竹者,爵重祿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授爵祿者,有異於此,皆以功勤濟國,輔主惠民。今臣無德可述,無功可紀,若此終年無益國朝,將掛風人『彼其』之譏。是以上慚玄冕,俯愧朱紱。方今天下一統,九州晏如,而顧西有違命之蜀,東有不臣之吳,使邊境未得脫甲,謀士未得高枕者,誠欲混同宇內以致太和也。故啟滅有扈而夏功昭,成克商、奄而周德著。今陛下以聖明統世,將欲卒文、武之功,繼成、康之隆,簡賢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鎮御四境,為國爪牙者,可謂當矣。然而高鳥未掛於輕繳,淵魚未縣於鉤餌者,恐釣射之術或未盡也。昔耿弇不俟光武,亟擊張步,言不以賊遺於君父。故車右伏劍於鳴轂,雍門刎首於齊境,若此二士,豈惡生而尚死哉?誠忿其慢主而陵君也。〈〉夫君之寵臣,欲以除患興利;臣之事君,必以殺身靖亂,以功報主也。昔賈誼弱冠,求試屬國,請系單於之頸而制其命;終軍以妙年使越,欲得長纓纓其王,羈致北闕。此二臣,豈好為誇主而耀世哉?志或鬱結,欲逞其才力,輸能於明君也。昔漢武為霍去病治第,辭曰:『匈奴未滅,臣無以家為!』〈〉夫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寢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為念。伏見先武皇帝武臣宿將,年耆即世者有聞矣。雖賢不乏世,宿將舊卒,猶習戰陳,竊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髮之功,以報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使得西屬大將軍,當一校之隊,若東屬大司馬,統偏舟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雖未能禽權馘亮,庶將虜其雄率,殲其醜類,必效須臾之捷,以滅終身之愧,使名掛史筆,事列朝策。雖身分蜀境,首縣吳闕,猶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於事,死無損於數,虛荷上位而忝重祿,禽息鳥視,終於白首,此徒圈牢之養物,非臣之所志也。流聞東軍失備,師徒小衄,輟食棄餐,奮袂攘衽,撫劍東顧,而心已馳於吳會矣。臣昔從先武皇帝南極赤岸,東臨滄海,西望玉門,北出玄塞,伏見所以行軍用兵之勢,可謂神妙矣。故兵者不可豫言,臨難而制變者也。志欲自效於明時,立功於聖世。每覽史籍,觀古忠臣義士,出一朝之命,以徇國家之難,身雖屠裂,而功銘著於鼎鍾,名稱垂於竹帛,未嘗不拊心而嘆息也。臣聞明主使臣,不廢有罪。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臣竊感先帝早崩,威王棄世,臣獨何人,以堪長久!常恐先朝露,填溝壑,墳土未乾,而身名並滅。臣聞騏驥長鳴,則伯樂照其能;盧狗悲號,則南韓知其才。是以效之齊、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試之狡兔之捷,以驗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馬之微功,竊自惟度,終無伯樂、南韓之舉,是以於邑而竊自痛者也。夫臨搏而企竦,聞樂而竊抃者,或有賞音而識道也。昔毛遂,趙之陪隸,猶假錐囊之喻,以寤主立功,何況巍巍大魏多士之朝,而無慷慨死難之臣乎!夫自衒自媒者,士女之醜行也。干時求進者,道家之明忌也。而臣敢陳聞於陛下者,誠與國分形同氣,憂患共之者也。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是以敢冒其醜而獻其忠。
〈〉
公元229年
三年,徙封東阿。五年,覆上疏求存問親戚,因致其意曰:
臣聞天稱其高者,以無不覆;地稱其廣者,以無不載;日月稱其明者,以無不照;江海稱其大者,以無不容。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夫天德之於萬物,可謂弘廣矣。蓋堯之為教,先親後疏,自近及遠。其傳曰:『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詩曰:『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風人詠之。昔周公弔管、蔡之不咸,廣封懿親以藩屏王室,傳曰:『周之宗盟,異姓為後。』誠骨肉之恩爽而不離,親親之義實在敦固,未有義而後其君,仁而遺其親者也。伏惟陛下資帝唐欽明之德,體文王翼翼之仁,惠洽椒房,恩昭九族,群後百寮,番休遞上,執政不廢於公朝,下情得展於私室,親理之路通,慶弔之情展,誠可謂恕己治人,推惠施恩者矣。至於臣者,人道絕緒,禁錮明時,臣竊自傷也。不敢過望交氣類,脩人事,敘人倫。近且婚媾不通,兄弟乖絕,吉凶之問塞,慶弔之禮廢,恩紀之違,甚於路人,隔閡之異,殊於胡越。今臣以一切之制,永無朝覲之望,至於註心皇極,結情紫闥,神明知之矣。然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退唯諸王常有戚戚具爾之心,願陛下沛然垂詔,使諸國慶問,四節得展,以敘骨肉之歡恩。全怡怡之篤義。妃妾之家,膏沐之遺,歲得再通,齊義於貴宗,等惠於百司,如此,則古人之所嘆,風雅之所詠,復存於聖世矣。臣伏自惟省,無錐刀之用。及觀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為異姓,竊自料度,不後於朝士矣。若得辭遠游,戴武弁,解朱組,佩青紱,駙馬、奉車,趣得一號,安宅京室,執鞭珥筆,出從華蓋,入侍輦轂,承答聖問,拾遺左右,乃臣丹誠之至願,不離於夢想者也。遠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常棣匪他之誡,下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僕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臣伏以為犬馬之誠不能動人,譬人之誠不能動天。崩城、隕霜,臣初信之,以臣心況,徒虛語耳。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向之者誠也。竊自比於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實在陛下。臣聞文子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今之否隔,友於同憂,而臣獨倡言者,竊不願於聖世使有不蒙施之物。有不蒙施之物,必有慘毒之懷,故柏舟有『天只』之怨,穀風有『棄予』之嘆。故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其君者,不敬其君者也。』臣之愚蔽,固非虞、伊,至於欲使陛下崇光被時雍之美,宣緝熙章明之德者,是臣慺慺之誠,竊所獨守,實懷鶴立企佇之心。敢復陳聞者,冀陛下儻發天聰而垂神聽也。詔報曰:『蓋教化所由,各有隆弊,非皆善始而惡終也,事使之然。故夫忠厚仁極草木,則行葦之詩作;恩澤衰薄,不親九族,則角弓之章刺。今令諸國兄弟,情理簡怠,妃妾之家,膏沐疏略,朕縱不能敦而睦之,王援古喻義備悉矣,何言精誠不足以感通哉?夫明貴賤,崇親親,禮賢良,順少長,國之綱紀,本無禁固諸國通問之詔也,矯枉過正,下吏懼譴,以至於此耳。已敕有司,如王所訴。』植覆上疏陳審舉之義,曰:臣聞天地協氣而萬物生,君臣合德而庶政成;五帝之世非皆智,三季之末非皆愚,用與不用,知與不知也。既時有舉賢之名,而無得賢之實,必各援其類而進矣。諺曰:『相門有相,將門有將。』夫相者,文德昭者也;將者,武功烈者也。文德昭,則可以匡國朝,致雍熙,稷、契、夔、龍是也;武功烈,則所以征不庭,威四夷,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為媵臣,至賤也,呂尚之處屠釣,至陋也,及其見舉於湯武、周文,誠道合志同,玄謨神通,豈復假近習之薦,因左右之介哉。書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殷周二王是矣。若夫齷齪近步,遵常守故,安足為陛下言哉?故陰陽不和,三光不暢,官曠無人,庶政不整者,三司之責也。疆埸騷動,方隅內侵,沒軍喪眾,干戈不息者,邊將之憂也。豈可虛荷國寵而不稱其任哉?故任益隆者負益重,位益高者責益深,書稱『無曠庶官』,詩有『職思其憂』,此其義也。陛下體天真之淑聖,登神機以繼統,冀聞康哉之歌,偃武行文之美。而數年以來,水旱不時,民困衣食,師徒之發,歲歲增調,加東有覆敗之軍,西有殪沒之將,至使蚌蛤浮翔於淮、泗,鼲鼬讙嘩於林木。臣每念之,未嘗不輟食而揮餐,臨觴而搤腕矣。昔漢文發代,疑朝有變,宋昌曰:『內有朱虛、東牟之親,外有齊、楚、淮南、琅邪,此則磐石之宗,願王勿疑。』臣伏惟陛下遠覽姬文二虢之援,中慮周成召、畢之輔,下存宋昌磐石之固。昔騏驥之於吳阪,可謂困矣,及其伯樂相之,孫郵御之,形體不勞而坐取千里。蓋伯樂善御馬,明君善御臣;伯樂馳千里,明君致太平;誠任賢使能之明效也。若朝司惟良,萬機內理,武將行師,方難克弭。陛下可得雍容都城,何事勞動鑾駕,暴露於邊境哉?臣聞羊質虎皮,見草則悅,見豺則戰,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將不良,有似於此。故語曰:『患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為也。』昔樂毅奔趙,心不忘燕;廉頗在楚,思為趙將。臣生乎亂,長乎軍,又數承教於武皇帝,伏見行師用兵之要,不必取孫、吳而闇與之合。竊揆之於心,常願得一奉朝覲,排金門,蹈玉陛,列有職之臣,賜須臾之問,使臣得一散所懷,攄舒蘊積,死不恨矣。被鴻臚所下發士息書,期會甚急。又聞豹尾已建,戎軒騖駕,陛下將復勞玉躬,擾掛神思。臣誠竦息,不遑寧處。願得策馬執鞭,首當塵露,撮風後之奇,接孫、吳之要,追慕卜商起予左右,效命先驅,畢命輪轂,雖無大益,冀有小補。然天高聽遠,情不上通,徒獨望青雲而拊心,仰高天而嘆息耳。屈平曰:『國有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昔管、蔡放誅,周、召作弼;叔魚陷刑,叔向匡國。三監之釁,臣自當之;二南之輔,求必不遠。華宗貴族,藩王之中,必有應斯舉者。故傳曰:『無周公之親,不得行周公之事。』唯陛下少留意焉。近者漢氏廣建藩王,豐則連城數十,約則饗食祖祭而已,未若姬周之樹國,五等之品制之。若扶蘇之諫始皇,淳于越之難周青臣,可謂知時變矣。夫能使天下傾耳註目者,當權者是矣,故謀能移主,威能懾下。豪右執政,不在親戚;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苟吉專其位,凶離其患者,異姓之臣也。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禍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異姓親,臣竊惑焉。臣聞孟子曰:『君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今臣與陛下踐冰履炭,登山浮澗,寒溫燥濕,高下共之,豈得離陛下哉?不勝憤懣,拜表陳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書府,不便滅棄,臣死之後,事或可思。若有豪釐少掛聖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糾臣表之不合義者。如是,則臣願足矣。
帝輒優文答報。〈〉
公元231年
其年冬,詔諸王朝六年正月。
其二月,以陳四縣封植為陳王,邑三千五百戶。植每欲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冀試用,終不能得。既還,悵然絕望。時法制,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疾薨,時年四十一。〈〉遺令薄葬。以小子志,保家之主也,欲立之。初,植登魚山,臨東阿,喟然有終焉之心,遂營為墓。
公元288年
子志嗣,徙封濟北王。景初中詔曰:『陳思王昔雖有過失,既克己慎行,以補前闕,且自少至終,篇籍不離於手,誠難能也。其收黃初中諸奏植罪狀,公卿已下議尚書、秘書、中書三府、大鴻臚者皆削除之。撰錄植前後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餘篇,副藏內外。』志累增邑,並前九百九十戶。〈〉
蕭懷王曹熊
公元221年
蕭懷王熊,早薨。黃初二年追封謚蕭懷公。太和三年,又追封爵為王。青龍二年,子哀王炳嗣,食邑二千五百戶。六年薨,無子,國除。
評論
評曰:任城武藝壯猛,有將領之氣。陳思文才富艷,足以自通後葉,然不能克讓遠防,終致攜隙。傳曰『楚則失之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其此之謂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