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汉-班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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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一 貨殖傳 第六十一

作者 班固
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於皂隸抱關、擊还者,其爵祿奉養宮室車服棺槨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賤不得逾貴。
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
於是辯其土地川澤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種樹畜養五穀六畜及至魚鱉鳥獸雚蒲材干器械之資,所以養生送終之具,靡不皆育。
育之以時,而用之有節
草木未落,斧斤不入山林豺獺未祭,罝網不佈於野澤;鷹隼未擊,矰弋不施徯隧
順時而取物,然猶山不茬薛,澤不伐夭,蟓魚麛卵,咸有常禁。
所以順時宣氣蕃阜庶物蓄足功用如此之備也。
然後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興夜寐,以治其業,相與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贍,非有征發期會,而遠近咸足。
故《易》曰「後以財成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備物致用立成以為天下利,莫大聖人」。
此之謂也《管子》雲古之四民不得雜處
相與言仁誼於閒宴,工相與技巧官府,商相與財利市井,農相與稼穡田野,朝夕從事不見異物而遷焉。
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各安其居而樂其業,甘其食而美其服,雖見奇麗紛華,非其所習,辟猶戎翟之與於越不相入矣。
是以欲寡而事節,財足而不爭
於是在民上者,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故民有而且敬,貴誼而賤利。
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不嚴而治之大略也。
周室衰,禮法墮,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節藻棁八佾舞於庭,《雍》徹於堂。
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離制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貨有餘。
陵夷至乎桓、文之後禮誼大壞,上下相冒,國異政,家殊俗嗜欲不制僭差亡極
於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
偽民背實而要名姦夫犯害而求利,篡弒取國者為王公圉奪成家者為雄桀
禮誼不足以君子刑戮不足以小人
富者木土文錦犬馬余肉,而貧者短褐不完,含菽飲水
其為編戶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雖為僕虜,猶亡慍色
故夫變詐奸軌者,自足一世之間;守道循理者,不免饑寒之患。
其教自上興,由法度之無限也。
故列其行事,以傳世變雲。
公元前487年
昔粵王勾踐困於會稽之上,乃用蕩蠡、計然
計然曰:「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見矣。
故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物之理也。
」推此類而修之十年國富,厚賂戰士,遂報強,刷會稽之恥
范蠡歎曰:「計然之策,十用其五而得意
既以施國,吾欲施之家。
」乃乘扁舟浮江湖,變名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硃公
以為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
善治產者,能擇人而任時。
十九年之間三致千金,再散分與貧友昆弟
後年衰老聽子修業而息之,遂至巨萬
故言富者稱陶硃
子贛既學於仲尼,退而仕衛,發貯鬻財曹、魯之間。
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而顏淵簞食瓢飲在於陋巷
子贛結駟連騎束帛幣聘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
孔子顏淵而譏子贛,曰:「也其庶乎屢空
賜不受命,而貨殖焉,意則屢中。」
白圭,周人也。
魏文侯時,李史務盡地力,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予。
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僕苦樂趨時猛獸摯鳥之發。
故曰:「吾治生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故智不足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取予,強不能有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也。
蓋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
猗頓盬鹽起,邯鄲郭縱鑄冶成業,與王者埒富。
烏氏畜牧,及眾,斥賣,求奇繒物,間獻戎王。
戎王十倍其償,予畜,畜至用谷量牛馬
秦始皇令蠃比封君以時列臣朝請
巴寡婦清其先丹穴,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訾
寡婦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人不敢犯。
始皇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築女懷清台
秦漢之制,列侯封君食租稅,歲率戶二百。
千戶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其中
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百萬之家即二十萬,而更徭租賦其中衣食好美矣。
故曰陸地牧馬二百蹄,牛千蹄角,千足羊,澤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魚波,山居千章之萩。
安邑千樹;燕、秦千樹;蜀、江陵千樹橘淮北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若千畝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
諺曰:「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不如倚市門
」此言末業,貧者之資也。
通邑大都一歲千釀醯醬千瓨,漿千儋,屠牛、羊、彘千皮谷糴千鐘,薪槁千車舩長千丈,木千章竹竿萬個軺車百乘牛車千兩木器漆者千枚銅器千鈞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馬蹄噭千,牛千足,羊、彘千雙,童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細布千鈞文采千匹答布皮革千石,漆千大鬥薛曲鹽豉千合鮐鮆千斤,鮿鮑千鈞千石三之狐貂千皮羔羊千石旃席千具,它果采千種,子貸金錢千貫,節駔儈貪賈三之廉賈五之,亦比千乘之家,此其大率也。
蜀卓氏之先,趙人也,用鐵冶富。
秦破趙,遷卓氏之蜀,夫妻推輦行。
遷虜少有餘財,急與吏,求近處,處葭萌
唯卓氏曰:「此地狹薄
吾聞崏山之下沃野下有踆鴟至死不饑。
民工作布,易賈。
」乃求遠遷
致之臨邛大喜,即鐵山鼓鑄運籌算,賈滇、蜀民,富至童八百人田池射獵之樂擬於人君
程鄭山東遷虜也,亦冶鑄,賈魋結民,富埒卓氏。
程、卓既衰,至成、哀間,成都羅裒訾至巨萬
初,京師隨身數十百萬,為平陵石氏持錢。
其人強力
石氏訾次如、苴,親信,厚資遣之,令往來巴、蜀,數年間千餘萬。
舉其半賂遺曲陽定陵侯,依其權力賒貸郡國,人莫敢負。
鹽井之利,期年所得自倍,遂殖其貨。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鐵冶為業。
秦滅魏,遷孔氏南陽大鼓鑄,規陂田連騎諸侯,因通商賈之利,有游閒公子之名。
然其贏得過當,愈於孅嗇,家致數千金,故南陽行賈盡法孔氏之雍容
魯人儉嗇,而丙氏尤甚,以鐵冶起,富至巨萬
然家自父兄子弟約,俯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郡國
鄒、魯以其故,多去文學趨利
齊俗賤奴虜,而刀間獨愛貴之
桀黠奴,人之所患,唯刀間收取,使之逐魚鹽商賈之利,或連車騎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終得其力,起數千萬。
故曰「寧爵無刀」,言能使豪奴自饒,而盡其力也。
刀間既衰,至成、哀臨淄姓偉訾五千萬。
周人既孅,而師史尤甚轉轂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
雒陽街居在齊、楚、趙之中,富家相矜久賈,過邑不入門
設用此等,故師史能致十千萬。
師史既衰,至成、哀、王莽時雒陽張長叔、薛子促訾亦十千萬。
以為納言士,欲法武帝然不能得其利。
宣曲任氏,其先為督倉吏
秦之敗也,豪桀爭取金玉,任氏獨窖倉粟
楚、漢相距滎陽,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桀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富人奢侈,而任氏折節為力田畜
人爭取賤賈,任氏獨取貴善,富者數世。
任公家約,非田畜所生衣食公事不畢則不飲酒食肉
以此閭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唯橋桃以致千匹,牛倍之,羊萬,萬鐘計。
吳、兵之起,長安中列侯封行從軍旅,繼貣子錢家子錢家以為關東成敗未決莫肯予。
毋鹽氏出捐千金貸,其息十之。
三月,吳、楚平。
一歲之中,則毋鹽氏息十倍,用此富關中
關中富商大賈大氐盡諸田,田牆、田
韋家氏、安陵杜氏巨萬
前富者既衰,自元、成訖王莽京師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摯網平陵如氏、苴氏,長安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孫大卿,為天下高訾
樊嘉五千萬,其餘皆巨萬矣。
王孫卿以財養士,與雄桀交,王莽以為京司市師,漢司東市令也。
此其章章尤著者也。
其餘郡國富民兼業顓利,以貨賂自行取重鄉里者,不可勝數
故秦楊以田農而甲一州翁伯以販脂而傾縣邑,張氏以賣醬而隃侈,質氏以灑削鼎食,濁氏以胃脯連騎張裡馬醫擊鐘,皆越法矣。
然常循守事業積累贏利,漸有所起。
至於蜀卓,宛孔,齊之刀間,公擅山川銅鐵魚鹽市井之入,運其籌策上爭王者之利,下錮齊民之業,皆陷不軌奢僭之惡。
又況掘塚搏掩犯奸成富,曲叔、稽發、雍樂成之徒,猶齒列傷化敗俗大亂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