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汉-班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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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 張馮傳 第二

作者 班固

張釋之

公元前170年
張釋之字季南陽堵陽人也。
與兄仲同居,以貲為騎郎,事文帝十年得調,亡所知名。
釋之曰:「久宦減仲之產,不遂
」欲免歸
中郎將爰盎知其賢,惜其去,乃請徙釋之謁者
釋之既朝畢,因前言便宜事
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行也。
於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漢所以興者。
文帝稱善,拜釋之謁者僕射
從行,上登虎圈,問上林禽獸簿,十餘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
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嚮應亡窮者。
文帝曰:「吏不當如此邪?
亡賴
」詔釋之嗇夫上林
釋之前曰:「陛下絳侯周勃何如人也?
」上曰:「長者
又復問:「東陽侯張相如何如人也?
上復曰:「長者
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為長者,此兩人言事不能出口,豈效此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
且秦以任刀筆之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亡惻隱之實。
以故不聞其過,陵夷至於二世天下土崩
陛下嗇夫口辯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靡,爭口辯,亡其實。
且下之化上,疾於景嚮舉錯不可不察也。
文帝曰:「善。
」乃止不拜嗇夫
就車,召釋之驂乘徐行行問釋之秦之敝。
具以質言
至宮,上拜釋之公車令
頃之太子梁王共入朝不下司馬門於是釋之追止太子梁王毌入殿門
遂劾不下公門不敬,奏之。
薄太后聞之,文帝免冠謝曰:「教兒子不謹
薄太后使使承詔太子梁王然後得入。
文帝繇是釋之,拜為中大夫
頃之,至中郎將
從行霸陵,上居外臨廁
慎夫人從,上指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
」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悽愴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
北山石為槨,用紵絮斮陳漆其間豈可動哉!
左右皆曰:「善。
釋之前曰:「使其中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可欲,雖亡石槨,又何戚焉?
文帝稱善。
其後,拜釋之廷尉
頃之上行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
於是使騎捕之,屬廷尉
釋之治問
曰:「縣人來,聞蹕,匿橋下。
久,以為行過,既出,見車騎,即走耳。
釋之奏當:「此人犯蹕,當罰金
」上怒曰:「此人親驚吾馬,馬賴和柔,令它馬,固不敗傷我乎?
廷尉乃當之罰金
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子公共也。
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
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已。
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傾,天下用法皆為之輕重民安所錯其手足
陛下察之。
」上良久曰:「廷尉當是也。」
其後人有盜高廟座前玉環,得,文帝怒,下廷尉治
案盜宗廟服御物者為奏,當棄市
上大怒曰:「人亡道,乃盜先帝器!
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
釋之免冠頓首謝曰:「法如是足也。
且罪等,然以逆順為基。
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長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虖?
文帝太后言之,乃許廷尉當。
是時中尉條侯周亞夫與梁相山都侯王恬咸見釋之持議平,乃結為親友
張廷尉繇此天下稱之。
公元前157年
文帝崩,景帝立釋之恐,稱疾
免去,懼大誅至;欲見,則未知何如
用王生計,卒見謝,景帝不過也。
王生者,善為言,處士
嘗召居廷中公卿會立,王生老人,曰「吾狲解」,顧謂釋之:「為我結狲!
釋之跪而結之。
既已,人或讓王生:「獨柰何廷辱張廷尉如此
」王生曰:「吾老且賤,自度終亡益於張廷尉
廷尉方天名臣,吾故聊使結狲,欲以重之。
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釋之
釋之景帝歲餘,為淮南相,猶尚以前過也。
年老病卒。
其子摯,字長公,官至大夫,免。
以不取容當世,故終身不仕

馮唐

馮唐祖父趙人也。
父徙代。
漢興安陵
以孝著,為郎中署長,事文帝
帝輦過,問曰:「父老何自為郎?
安在
」具以實言。
文帝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祛數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於鉅鹿下。
吾每飲食,意未嘗不在鉅鹿也。
父老知之乎?
對曰:「齊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
」上曰:「何已
曰:「臣大父在趙時,為官帥將,善李牧
臣父故為代相,善李齊,知其為人也。
」上既聞廉頗李牧為人良說,乃拊髀曰:「嗟乎
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為將,豈憂匈奴哉!
曰:「主臣
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
」上怒,起入禁中。
良久,召讓曰:「公眾辱我,獨亡間處虖?
謝曰:「鄙人不知忌諱。」
當是時,匈奴新大入朝那,殺北地都尉卬。
上以胡寇為意,乃卒復問曰:「公何以言吾不能也?
對曰:「臣聞上古王者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闑以內寡人制之,闑以外將軍制之;軍功爵賞,皆決於外,歸而奏之。
』此非空言也。
大父李牧之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覆也。
委任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知能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匹,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彊秦,南支韓、魏。
當是時,趙幾伯。
後會趙王遷立,其母倡也,用郭開讒,而誅李牧,令顏聚代之。
是以為秦所滅。
今臣竊聞魏尚雲中守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壹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
虜嘗一入車騎擊之,所殺甚眾。
士卒家人子起田從軍,安知尺籍伍符
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莫府一言相應文吏法繩之。
其賞不行,吏奉法必用。
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
雲中守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
繇此言之,陛下雖得李牧不能用也。
誠愚觸忌諱,死罪
文帝說。
是日,令唐持節魏尚,復以為雲中守,而拜唐為車騎都尉,主中尉郡國車士
公元前148年
十年景帝立,以唐為楚相
武帝即位求賢良,舉唐。
時年九十餘,不能為官,乃以子遂為郎。
遂字王孫,亦奇士
魏尚槐里人也。

汲黯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
其先有寵於古之衛君也。
十世,世為卿大夫
父任孝景時太子洗馬,以嚴見憚。
公元前141年
武帝即位謁者
東粵相攻,上使往視之。
至吳而還,報曰:「粵人相攻,固其俗,不足以天子使者
河內失火,燒千餘家,上使往視之。
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
臣過河內河內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河內倉粟以振貧民
歸節,伏矯制罪。
上賢釋之,遷為滎陽
恥為令,稱疾歸田里。
上聞,乃召為中大夫
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內,遷為東海太守
言,治官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細苛
多病,臥閤內不出
歲餘東海大治,稱之。
上聞,召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
治務無為而已,引大體不拘文法
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
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弗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
好游俠,任氣節,行修潔。
其諫,犯主之顏色
常慕傅伯、爰盎為人
灌夫鄭當時宗正劉棄疾
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位。
是時太后武安侯田蚡丞相中二千石拜謁弗為禮。
黯見未嘗拜,揖之。
上方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多欲而外仁義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上怒,變色罷朝
公卿皆為黯懼。
上退,謂人曰:「甚矣,汲黯之戇也!
」群臣或數曰:「天子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誼虖?
且已在其位,縱愛身朝廷何!」
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瘉。
最後嚴助請告
上曰:「汲黯何如人也?
」曰:「使任職居官亡以瘉人,然至其輔少主守成,雖自謂弗能奪也。
」上曰:「然。
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大將軍侍中,上踞廁視之
丞相宴見,上或時不冠。
至如,不冠不見也。
上嘗坐武帳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避帷中使人可其奏。
其見敬禮如此
張湯更定律令廷尉質責上前,曰:「
公為正卿,上不能先帝功業,下不能天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何空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
而公以此無種矣!
時與論議常在文深小苛憤發,罵曰:「天下刀筆吏不可公卿果然
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仄目而視矣!」
是時,漢方征匈奴招懷四夷務少事,間常言與胡和親,毋起兵
上方鄉儒術,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
上分文法等數奏決讞以幸。
常毀儒,面觸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之吏專深文巧詆,陷人於罔,以自為功。
愈益心疾,雖上亦不說也,欲誅之以事。
丞相,乃言上曰:「右內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弗能任,請徙右內史
」數歲,官事不廢
大將軍青既益尊,姊為皇后,然亢禮
或說曰:「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將軍大將軍尊貴,誠重,君不可以不拜
曰:「夫以大將軍揖客,反不重耶?
大將軍聞,愈賢,數請問朝廷所疑,遇加於平日
淮南王謀反,憚,曰:「好直諫,守節死義;至說公孫弘等,如發蒙耳。」
上既數征匈奴有功言益不用
九卿矣,而公孫弘張湯小吏
稍貴,與同位非毀
已而弘至丞相封侯御史大夫丞史與同列,或尊用過之
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言曰:「
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
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汲黯之言,日益甚矣。」
無何匈奴渾邪王帥眾來降,漢發車二萬乘。
縣官亡錢,從民貰馬。
民或匿馬,馬不具
上怒,欲斬長安
曰:「長安亡罪,獨斬臣,民乃肯出馬
匈奴畔其主而降漢,徐以縣次傳之,何至天下騷動,罷中國甘心夷狄之人乎!
」上默然
渾邪王至,賈人與市者,坐當死五百餘人
入,請間,見高門,曰:「夫匈奴當路塞,絕和親中國舉兵誅之,死傷不可勝計,而費以鉅萬百數。
臣愚以為陛下胡人,皆以為奴婢,賜從軍死者家;鹵獲,因與之,以謝天下,塞百姓之心
今縱不能,渾邪帥數萬之眾來,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若奉驕子
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而文吏以為闌出財物邊關乎?
陛下不能匈奴之贏以謝天下,又以微文無知五百餘人,臣竊為陛下弗取也。
」上弗許,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妄發矣。
後數月,小法,會赦,免官
於是隱於田園者數年。
更立五銖錢,民多盜鑄錢者,楚地尤甚
以為淮陽楚地之郊也,召拜為淮陽太守
伏謝不受印綬,詔數強予然後奉詔
上殿泣曰:「臣自以為填溝壑不復陛下不意陛下復收之。
臣常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
願為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願也。
」上曰:「君薄淮陽邪?
吾今召君矣。
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重,臥而治之。
既辭,過大行李息,曰:「棄逐居郡,不得朝廷議矣。
御史大夫湯智足以距諫,詐足以飾非,非肯正天下言,專阿主意。
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
好興事,舞文法,內懷詐以御主心,外挾賊吏以為重。
公列九卿不早言之何?
公與之俱受其戮矣!
畏湯,終不敢言
居郡如其故治,淮陽政清
張湯敗,上聞息言,抵罪。
諸侯相秩居淮陽
淮陽十歲而卒。
卒後,上以故,官其弟仁至九卿,子偃至諸侯相。
姊子司馬安少與太子洗馬
文深善宦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
昆弟安故同時二千石十人
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信任宏,官亦再至九卿
然衛人仕者皆嚴憚汲黯,出其下。

鄭當時

鄭當時字莊陳人也。
其先鄭君嘗事項籍籍死而屬漢。
高祖令諸故項籍名籍鄭君獨不奉詔
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
鄭君孝文時
當時任俠自喜,脫張羽於阨,聲聞梁楚間。
孝景時,為太子舍人
五日洗沐,常置驛長安諸郊,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明旦,常恐不遍
當時言,其慕長者,如恐不稱
自見年少官薄,然其知友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
武帝即位當時稍遷魯中尉濟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右內史
武安魏其時議貶秩詹事,遷為大司農
當時大吏戒門下:「客至,亡貴賤留門下者
」執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
性廉,又不治產,卬奉賜諸公
然其餽遺人,不過具器食
每朝,候上間說,未嘗不言天下長者
推轂士及官屬丞史,誠有味其言也。
常引以為賢於己。
未嘗名吏,與官屬言,若恐傷之。
聞人善言,進之上,唯恐後。
山東諸公以此翕然鄭莊
使視決河,自請治行五日
上曰:「吾聞鄭莊行,千里不齎糧,治行者何也?
」然當時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
漢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屈。
當時大司農任人賓客僦,入多逋負
司馬安淮陽太守,發其事,當時以此陷罪,贖為庶人
頃之,守長史
汝南太守,數歲,以官卒。
昆弟當時故,至二千石六七人
當時始與汲黯列為九卿內行修。
兩人中廢賓客益落。
當時死,家亡餘財。
先是下邽翟公廷尉賓客填門,及廢,門外設爵羅。
後復為廷尉,客欲往,翟公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贊曰:張釋之守法馮唐論將汲黯正直鄭當時推士,不如是亦何成名哉!
揚子以為孝文親詘帝尊以信亞夫之軍,曷為不能用頗、牧?
彼將有激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