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三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
作者:西漢 司馬遷
魯仲連
魯仲連者,齊人也。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游於趙。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後四十餘萬,秦兵遂東圍邯鄲。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蕩陰不進。〈〉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閒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爲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彊爲帝,已而復歸帝;今齊(湣王)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爲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柰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衆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爲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爲紹介〈〉而見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爲紹介,交之於將軍。」新垣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願見魯仲連先生。」平原君曰:「勝旣已泄之矣。」新垣衍許諾。
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爲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爲無從頌而死者,皆非也。〈〉衆人不知,則爲一身。〈〉彼秦者,弃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卽肆然而爲帝,〈〉過〈〉而爲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爲之民也。〈〉所爲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柰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
公元前350年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魯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爲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歳餘,周烈王崩,〈〉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因齊後至,則斮。』〈〉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爲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獨不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魯仲連曰:「嗚呼!梁之比於秦若僕邪?」新垣衍曰:「然。」魯仲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魯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爲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曷爲與人俱稱王,卒就脯醢之地?齊湣王之魯,夷維子〈〉爲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辟舍,〈〉納筦籥,〈〉攝衽抱机,〈〉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弔,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弔,主人必將倍殯棺,設北面於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弔也。』〈〉鄒之羣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固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死則不得賻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僕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爲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爲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爲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爲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使)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爲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爲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卽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爲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其後二十餘年,燕將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讒之燕,燕將懼誅,因保守聊城,不敢歸。齊田單攻聊城〈〉歳餘,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魯連乃爲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書曰:
- 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滅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非勇也;功敗名滅,後世無稱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説士不載,故智者不再計,勇士不怯死。今死生榮辱,貴賤尊卑,此時不再至,願公詳計而無與俗同。
且楚攻齊之南陽,〈〉魏攻平陸,〈〉而齊無南面之心,以爲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故定計審處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衡秦之勢成,〈〉楚國之形危;齊弃南陽,〈〉斷右壤,〈〉定濟北,〈〉計猶且爲之也。且夫齊之必決於聊城,公勿再計。今楚魏交退於齊,而燕救不至。〈〉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期年之敝,則臣見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國大亂,君臣失計,上下迷惑,栗腹以十萬之衆五折於外,〈〉以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爲天下僇笑。國敝而禍多,民無所歸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無反外之心,是孫臏之兵也。〈〉能見於天下。雖然,爲公計者,不如全車甲以報於燕。車甲全而歸燕,燕王必喜;身全而歸於國,士民如見父母,交游攘臂而議於世,功業可明。上輔孤主以制羣臣,下養百姓以資説士,〈〉矯國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東游於齊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衞,〈〉世世稱孤,與齊久存,又一計也。此兩計者,顯名厚實也,願公詳計而審處一焉。
- 且吾聞之,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鉤,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鄕里不通。鄕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齊,則亦名不免爲辱人賤行矣。臧獲且羞與之同名矣,〈〉況世俗乎!故管子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治,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信於諸侯,故兼三行之過而爲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燭鄰國。〈〉曹子〈〉爲魯將,三戰三北,而亡地五百里。鄕使曹子計不反顧,議不還踵,刎頸而死,則亦名不免爲敗軍禽將矣。曹子棄三北之恥,而退與魯君計。桓公朝天下,會諸侯,曹子以一劍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壇坫之上,〈〉顏色不變,辭氣不悖,三戰之所亡一朝而復之,天下震動,諸侯驚駭,威加呉、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節也,以爲殺身亡軀,絶世滅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棄忿悁之節,〈〉定累世之功。是以業與三王爭流,而名與天壤相獘也。〈〉願公擇一而行之。
燕將見魯連書,泣三日,猶豫不能自決。欲歸燕,已有隙,恐誅;欲降齊,所殺虜於齊甚衆,恐已降而後見辱。喟然歎曰:「與人刃我,寧自刃。」乃自殺。聊城亂,田單遂屠聊城。歸而言魯連,欲爵之。魯連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
鄒陽
鄒陽者,齊人也。游於梁,與故呉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上書而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閒。〈〉勝等嫉鄒陽,惡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將欲殺之。鄒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曰:
-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爲然,徒虛語耳。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衞先生爲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而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喻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爲世所疑,是使荊軻、衞先生復起,而燕、秦不悟也。願大王孰察之。
- 昔卞和獻寶,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詳狂,〈〉接輿辟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爲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 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而爲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爲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燕人惡之於王,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中山人惡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者司馬喜髕腳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脅折齒〈〉於魏,卒爲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借宦於朝,假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親於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衆口哉?故偏聽生姦,獨任成亂。昔者魯聽季孫之説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計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餘而霸中國,齊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國,豈拘於俗,牽於世,繫阿偏之辭哉?〈〉公聽並觀,垂名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爲昆弟,由餘、越人蒙是矣;不合,則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義,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稱,三王易爲也。
-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説於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復就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公親其讎,彊霸諸侯;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慇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兵彊天下,而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呉,霸中國,而卒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爲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慠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而蹠之客可使刺由;〈〉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之湛七族,〈〉要離之燒妻子,〈〉豈足道哉!
-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無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詭,〈〉而爲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爲之容也。〈〉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賤,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思,欲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爲枯木朽株之資也。
-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於卑亂之語,不奪於衆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説,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
- 今人主沈於諂諛之辭,牽於帷裳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
-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汙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故縣名勝母〈〉而曾子不入,〈〉邑號朝歌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攝於威重之權,主於位勢之貴,故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伏死堀穴巖(巖)〔藪〕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爲上客。
太史公曰
太史公曰: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餘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説於當世,折卿相之權。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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