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第 x 页
○集句词
■填词有即集词句者,且有通阕只集一人之句者。然他人寥寥数篇,至竹垞则专集诗 句,既工且多。第考之临川集,荆公已启其端。咏梅甘露歌三首,草堂〈菩萨蛮〉一 首,皆是集句。甘露歌云:〔天寒日暮山谷里。的皪愁成水。地上渐多枝上稀。惟有 故人知。〕〈菩萨蛮〉云:〔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又云:〔何物最关情。黄 鹏三两声。〕可谓灭尽针线之迹。蘅圃题蕃锦集云:〔是谁能纫百家衣,只许半山人 说。〕当是指此,非泛言诗中集句也。然半山不标出处,未若竹垞历注名姓,尤令人 易于根据。汾阳客感〈临江仙〉云: 无限塞鸿飞不度,李益太行山碍并州。白居易 白云一片去悠悠。张若虚饿啼乌旧垒,沈佺期 古木带高秋。刘长卿永夜角声悲自语,杜甫 思乡望月登楼。魏扶离肠百结解无由。鱼玄机 诗题青玉案,高适泪满黑貂裘。李白 他如〈满庭芳〉归田欢诸阕,神工鬼斧,前贤定畏后生。盖集句长调比短调尤难也。 此集,六家词中未及载。
■清真词有曹季中杓注。季中,号一壶居士,见陈振孙书录解题,其注久佚不传。近 宛平查心榖为仁与钱塘厉樊榭同笺绝妙好词,然搜采佚闻,虽名为笺,与纪事相类。 若李富孙曝书亭词注,则数典释义,允为注书正例。富孙,秋锦后人,其于是书颇多 举正。 如小红楼之〈明月引〉,应为江城〈梅花引〉。 寿刘编修之〈六么令〉,应为〈百字令〉。 至蕃锦集中原本只注人名,李氏并考题目。而 〈桂殿秋〉之刘写,应为刘驾。〈捣练子〉之顾况,应为张祜。 〈江神子〉之李贺,应为雍陶。〈浣溪沙〉之张蟾,应为张玭。全唐诗无张蟾。 〈减兰〉之王勃,应为王维。〈采桑子〉之韩偓,应为韩翃。 〈菩萨蛮〉之李白,应为李中。题画河渎神之陈颇,应为黄颇。 〈鹧鸪天〉之杜甫,应为杜牧。燕台送陈右源还吴第一句。 李舒应为乐章。 郁氛氲见昭德皇后庙乐章。按唐书乐志,其词内出李舒撰。德明兴圣庙乐章、让皇帝 乐章,并系四言。 〈河传〉之刘长卿,应为刘禹锡。〈玉楼春〉之张贲,应为皮日休。 〈临江仙〉之张谓,应为张说。钱翊应为杜荀鹤。怀归寄周青士、缪天自。 〈南楼令〉之齐已,应为李白。 〈十拍子〉之殷文圭,应为苏广文。〈天仙子〉之皮日休,应为陆龟蒙。 〈满庭芳〉之李颀,应为李频。王续应为王绩。又〔笑拈霜管题诗句,难道今生不再 逢〕,原注郎士元、韩偓,捡之本集皆无,盖竹垞出之腹笥,记忆不无偶疏。校雠谛 当,真长水之功臣矣。然落叶之扫,时有未尽。〈买陂塘〉下片结句素无六字,书舟 、碧山诸作,尽是刻本传讹。竹垞别阕,亦皆五字。送展成归吴云:〔怜取旧时题扇 〕,时字应删。原集无比字。多丽首句三字,次句六字,今以〔满长亭落叶〕,亦五 字断句,非。别本江湖载酒集有〈六么令〉,用赵氏事赠舍人武昔,曝书亭集删去, 而寿刘编修亦全用刘氏事,其体相同,故误〈百字令〉为〈六么令〉。〔酒后狂呼双 耳热,更弯弧射碎辕门柳〕,此暗用三国志吕布事,引北齐祖珽传及周礼释之,亦不 甚关涉。罗璧识遗谓公羊、谷梁皆姜姓,书姜开先词后〈醉太平〉阕,亦未引及。
■蕃锦集偶句,无不工妙。如〈浣溪沙〉云: 阆苑有书多附鹤,李商隐 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 碧幌青灯风艳艳,元稹 紫槽红拨夜丁丁。许浑 树色到京三百里,殷尧藩 柳条垂岸一千家。刘商 暮雨自归山悄悄,李商隐 残灯无焰影幢幢。元稹 蜡照半笼金翡翠,李商隐 罗裙宜著绣鸳鸯,章孝标 〈鹧鸪天〉云: 平铺风簟寻琴谱,皮日休 醉折花枝当酒筹。白居易 桃花睑薄难藏泪,韩偓 桐树心枯易感秋。曹邺 松间明月长如此,宋之问 石上青苔思杀人。楼颎 〈玉楼春〉云: 一生一代一双人,骆宾王 相望相思不相见。王勃 女萝力弱难逢地,曹邺 戏蝶飞高始过墙。姚合 落花不语空辞树,白居易 明月无情却上天。薛逢 近黄石牧之隽痦堂集唐极有盛名,香屑一集,不胫而走。然多多为富,求若此匀整细 丽,亦不复数见。今于倚声得之,真绝唱哉。相传竹垞少时,塾师以王瓜令对,即应 声曰后稷。年十七,入赘冯氏,与名士王鹿柴即席对古人名,如顾野王沈田子、蔡兴 宗崔慰祖、杜审言萧思话、韩择木李栖筠、刘方平徐圆朗、刘仁本范道根之类,凡数 十事,此亦何减金屈戍、玉丁东哉。
■集句别有机杼,佳处真令才人阁笔。如武后庙云: 〔六宫粉黛无颜色,万国衣冠拜冕旒。〕太白酒楼云: 〔我辈此中惟饮酒,先生在上莫题诗。〕春宫云: 〔一阴一阳之谓道,此时此际难为情。〕义冢云: 〔掩之诚是也,逝者如斯夫。〕皆不可凑泊之句。吾闽昵游北里,每书楹帖赠所欢, 仿词家娄婉儿、崔廿四故事,分押其名于内,亦有集句而佳者。予所闻, 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水仙 雪肤花貌参差是,仙管云璈彷佛闻。雪仙 喜子有情常傍户,燕儿留客不思家。喜燕 润脸呈花,圆姿替月,振声似玉,吹气成兰。替花玉兰 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戏台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铸定事,莫错过姻缘。伎馆 全集院本者,具见撮合苦心。昔纪文达公昀谓古语无不有偶。时适翻孟子,或即指伯 夷非其君不事请对,文达曰:〔孟子致为臣而归。〕或又举〔维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文达曰:〔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
○两宋词评
■北宋多工短调,南宋多工长调。北宋多工软语,南宋多工硬语。然二者偏至,终非 全才。欧阳、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滥,黄鲁直失之伧。白石、高、史 ,南宋之正宗也。吴梦窗失之涩,蒋竹山失之流。若苏、辛自立一宗,不当侪于诸家 派别之中。
○学词须兼善两宋
■词至南宋奥窔尽辟,亦其气运使然,但名贵之气颇乏,文工而情浅,理举而趣少。 善学者,于北宋导其源,南宋博其流,当兼善,不当孤谐。
○南宋善养气
■词家讲琢句而不讲养气,养气至南宋善矣。白石和永,稼轩豪雅。然稼轩易见,而 白石难知。史之于姜,有其和而无其永。刘之于辛,有其豪而无其雅。至后来之不善 学姜、辛者,非懈则粗。
○姜开元词
■会稽姜开元启赠歌者李郎〈秦楼月〉云: 天下李。一般柯叶分仙李。分仙李。东西南祖,故家苗裔。 按赵郡李氏兄弟居巷东巷西,有东西南三祖,见唐书宰相世系表。 汉时有个延年李。唐时有个龟年李。龟年李,崔九堂前,岐王宅里。 竹垞以〈醉太平〉书其后云: 支郎眼黄。何郎粉香。尊前一曲断肠。爱秦楼月凉。 公羊谷梁。 自注:郑清之送新姜诗,公羊谷梁并出一人之手,其姓则姜,盖四字反切皆姜字。 鄱阳括苍。词人试数诸姜。自注梅山姜特立,括苍人。算尧章擅场。 按姜夔字尧章,鄱阳人。运用典切,知倚声端须博览。昔稼轩能学内传,凡我同盟鸥 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易安能用世说,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以此视之, 何多让也。又海盐闺秀虞兆淑,字蓉城。〈点绛唇〉云: 梅绽芳菲,垂杨烟外低金缕。韶华小住。生怕廉纤雨。 绣户凄凉,蝴蝶双飞去。愁如许。梦魂无据。还在鞦韆路。 竹垞有题虞夫人玉映楼词集,亦填此调云: 玉映楼空,镜台留得伤心句。比肩人去。谁忍修箫谱。 门柳风前,依旧飘金缕。廉纤雨。返魂何处。莫是鞦韆路。 味其词,李居士、朱淑真一流人欤。然历考诸家词选所载,亦只此一首,疑本集久佚 ,即从曝书亭采摭者。即李氏作注,亦不得详其生平。然则集中附录他人之作,其功 岂少哉。姜开元词,述庵亦未采。
○张翥杨基学姜
■前卷所载张鉴补姜尧章传,传末所举学姜诸人,本于竹垞黑蝶斋词序。然竹垞又曰 :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基之后,得其门者寡矣。按翥字仲举,晋宁人,有蜕岩 乐府。基字孟载,嘉州人,有眉庵词。张鉴不著于篇,盖为宋人立传,不能搀入元人 明人也。然陈允平之后,宜补列仇山村,山村亦姜派者,仲举即其门下士。竹垞时, 无弦琴谱未出,故不得论定,非有意削之也。至孟载诗:〔细柳已黄千万缕,小桃初 白两三花。〕〔罗幕有香莺梦暖,绮窗无月雁声寒。〕〔芳草渐于歌馆绿,落花偏向 舞筵多。〕此例凡数十句,竹垞谓试填入〈浣溪沙〉,皆绝妙好辞也。静志居诗括按 此说本于弇州,学者知此,则诗词之辨明矣。作诗不求气体,徒讲字句,其不为〈浣 溪沙〉亦仅矣。
○汉舒赠阿陈
■唐宋人无不戴花,魏晋人无不傅粉。汉舒赠歌儿阿陈〈金缕曲〉云: 休自逊,青衣班辈。丸髻清歌施粉黛,是六朝名士都如此。卿一笑,吾狂矣。 可谓雅谑。今日官府给赏,犹有簪花之例。而插萸戴菊,此俗久废,不过词人承用其 文。若效陈思王、何晏故事,即乐部亦惟梆子为然。近闻昆旦乃有傅粉者,一贱业耳 ,而顿觉今昔淳浇之感,嗟乎。
○长短调并工
■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惟竹垞、迦陵、容若乎。竹垞以学胜,迦陵以才胜 ,容若以情胜。
○词中一字韵
■尤西堂侗曰:诗无一字,惟梁鸿五噫歌以噫字协韵。故东坡〈哨遍〉亦以噫字换头 。然周晴川〈十六字令〉云:〔眠。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已用 眠字冠首矣。艮斋杂说按此说本于孔冲远,所谓诗以申志,一字则言蹇而意不会。毛 诗正义然顾亭林曰:缁衣三章,章四句,非也。敝字一句,还字一句,若曰敝予,还 予,则言之不顺矣。且何必一言之不为诗也。吴志历阳山石文,楚,九州渚。吴,九 州都。楚字一句,吴字一句,亦是一言之诗。日知录此论最确。若词则醉春风中三叠 字,借分钗末二叠字,皆一字一句一韵。实与历阳文渚与楚协,都与吴协同体。即〈 十六字令〉,蔡伸、张孝祥所填皆一字韵,不始于周晴川。自明人作谱,方不知此字 是韵,误以为三字句。
○一句两韵
■无名氏〈●红〉云:〔悄不管桃红杏浅。〕管与浅协。少游梦扬州云:〔望翠楼帘 捲金钩。〕楼与钩协。此句法亦本毛诗秦风〔于嗟乎不承权舆〕,乎与舆协也。陶南 村云:虞邵庵宴散散学士家,歌儿郭氏唱今乐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铜。 细袅香风。〕一句而两韵,名曰短柱,极不易作,先生爱其新奇。辍耕录而不知古人 已有之。邵庵博学,一时未悟,南村亦失考也。〈折桂令〉乃元人小曲,字数多少不 同,其起句亦有六字,若七字中用两韵,则张小山〔海棠娇杨柳纤腰〕〔绿窗纱银烛 梅花〕,当时已多此体。近日樊榭之〔溯空行小艇风轻〕亦效之。至天籁轩词谱所载 白无咎百字一首,乃补红友之阙,系词家双叠格,与此名同而实异也。又按词本有两 字即成一韵,如〈河传〉之〔湖上。閒望。〕温庭筠〔锦里。蚕市。〕韦庄者是,特 未全篇耳。辍耕录载邵庵〈折桂令〉咏蜀汉事,通体二字三声互协,赵云松翼以为前 人所未有。且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史记瓯窭满篝、汗邪满车,以为此体之先 声。陔余丛考然毛诗〔于嗟乎驺虞〕,乎与虞韵,则已二字郎韵矣。又云松指邵庵所 作为诗,亦误也。汪晋贤森曰:自有诗,而长短句即寓焉。南风之操,五子之歌是已 。周之颂三十一篇,长短句居十八,汉郊祀歌十九篇,长短句居其五,至短箫铙歌十 八篇,篇皆长短句,谓非词之源乎。迄于六代,〈江南采莲〉诸曲,去倚声不远,其 不即变为词者,四声犹未谐畅也。自古诗变为近体,而五七言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 短句无所依,则不得不更为词。当开元盛时,王之涣、王昌龄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 〈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古诗之于乐府,近体之于词,分镳并骋,非有先后。谓 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馀,殆非通论矣。词综序晋贤与竹垞交好,故其持论相同,真 得词之源流,非胶为附会以尊词也。惟云:五七言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 ,则不得不更为词,是殆不然。诗人自为五七言绝句耳,乐部歌之,衬字泛声,遂变 成长短句。太白、飞卿即并其衬字泛声填之,非绝句之外,别有长短句也。至吴子安 谓金、元以来,南北曲皆以词名,或系南北,或竟称词,词所同也,诗馀所独也。顾 世称诗馀者寡,欲名不相混,要以诗馀为安。榕园词韵发凡是则不讲派别之过也。南 北自名曲,长短句自名词。且古之以词名书者,莫先于离骚。而句法参差,十常七八 ,是亦可谓为诗馀乎。况武帝有秋风辞,陶靖节有归去来辞,若如子安之言,岂汉晋 作者乃为关汉卿、白仁甫、高则诚辈作鼻祖哉。子安徒见论填词者谓其名多本于诗, 不加谛审,遽作主持。然唐宋人长短句数百家,以词名者十之七八,以乐府名者十之 二三,以诗馀名者不过廖省斋、许梅屋、吴履斋数人。此如后村之名别调,东泽之名 绮语债,林正大之名风雅遗音同意。非必谓词宜名诗馀也。且明人义谓曲为词余矣, 然则安得以词称曲哉。故诗馀指声音则可,指体制则未可,予前已备论之。
○词继古诗作
■王述庵曰:汪氏晋贤叙竹垞太史词综,谓词长短句本于三百篇并汉之乐府,其见卓 矣,而犹未尽也。盖词实继古诗而作,而诗本于乐,乐本于音,音有清浊高下轻重抑 扬之别,乃以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长短,无以宣其气而达其音。故孔颖达诗正 义谓风雅颂有一二字为句及至八九字为句者,所以和以人声而无不协也。国朝词综序 此于句法之所以长短,果能深知其故。惟以晋贤之言为未尽,是又好为议论。夫上古 诗与乐合,虞廷典乐诗歌无不该。中古诗与乐渐分,尼山删定,便须弦歌以求其合。 然文字与声音犹未尝显判为二也。其后文人不审音,不能不别立乐府,于是有合乐之 诗,有不合乐之诗。六代以还,乐府浸废,而声音之道,终古不亡。乃寄之绝句,乃 寄之填词,然则填词,真乐府之嫡传矣。今述庵曰:实继古诗而作。吾不知述庵所指 古诗是谓南风之操、五子之歌之类乎,则晋贤已言及之矣。是谓汉世所遗如河梁赠答 及十九首之类乎,则词实起于唐,实转于五七言,歌法不能祧唐及六代而直祖汉人。 且苏、李、枚叔之篇,亦未闻其被之弦管。至正义明言诗之见句,少不减二,多至于 八。其外更不见九字十字,徵引尤为失实。梁章冉曰:长短句法自一字至十馀字,其 源皆起于古歌词。赓歌都俞,一字之始也。风雅之祈父、肇禋,二字之始也。江有沱 、思无绎,三字之始也。四五六七为句,所在多有。七字而外,句法虽长,皆可读矣 。藤花亭曲话是言与述庵相发明。然都俞非歌,不得谓为一字之始。至诗句长短相参 ,盖不胜举。即如山有榛章,始三字,中四字,终五字。昊天有成命章,始五字,次 四字,次六宇,次三字,换节移声,大致已与词同。昔人谓梁武帝江南弄,沈隐侯六 忆为词之渐,是未免数典忘祖欤。七字外如〈金缕曲〉之八字,〈摸鱼儿〉之十字, 〈水调歌头〉之十三字,或竟作一句,或分作两句,则视填者笔兴之所至矣。近蒋子 宣选词,拘牵红友之言,谓某字必读,某字必句,是亦执一而未观其通也。况红友所 分句读,律以诸家之词,龃龉却亦不少。
○词不必唱
■文章有创体,即为绝唱,断不容后人学步者。司空表圣诗品,骚坛久奉为金科玉律 。国朝袁子才乃有续品之作,其语言工妙,兴象深微,吾不知媲美前修否也。近日吴 江郭祥伯、金匮杨伯夔又仿之,合撰为词品。夫词之于诗,不过体制稍殊,宗旨亦复 何异。而门径之广,家数之多,长短句实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则以合乐,不得专论 文字。引刻幽眇,颇难以言语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今试以二君所作示 人,不预告之曰词品,安知其不可以品诗哉。况又拘牵为二十四则,此如杜老秋兴, 偶得八咏,而和者必如数以取盈,不敢有所增减,胶柱鼓瑟,可笑孰甚。至其所分名 目,更多雷同。微婉讵别于委曲,闲雅无异于幽秀。孤瘦逋峭,所差几何。秾艳奇丽 ,亦复相近。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韵、感慨、奇丽、含蓄,逋峭、秾 艳、名隽十二则祥伯撰。轻逸、绵邈、独造、凄紧、微婉、闲雅、高寒、澄澹、疏俊 、孤瘦、精炼、灵活十二则伯夔撰。与表圣立名少异,盖高古、疏野、实境、超诣等 称,与词不相似也。而源流正变,都无发明,亦何贵此叠床架屋为也。虽其中若芙蓉 作花,秋水一半,欲往从之,细石凌乱。委曲杂花欲放,细柳初丝,上有好鸟,微风 拂之。神韵送君长往,怀君思深,白日欲堕,池台气阴。凄紧幽弦再终,白云愈稀, 千里飘忽,鹤翅不肥。轻逸吐属非不雅隽,然不切则为陈言矣。吴子律乃以为奄有众 妙,何也。
○芑川词
■元曾鸥江允元〈点绛唇〉云:〔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此真善言离情 矣。芑川之任台阳,过相思岭,亦填〈忆秦娥〉云: 相思岭。凄凉一片离人境。离人境。白云红树,迢迢孤影。 问名乍觉乡心警。归来莫惜重寻省。重寻省。峰峦一样,两般情景。 用意与鸥江相类,嗟乎,令威化鹤,岂知其竟不归来耶。又过涵江〈江城子〉云: 远山如画映晴沙。乱飞葭。不闻鸦。但有一双柔橹响咿哑。 九十九湾人未到,鸥鹭惯,识归家。 红楼隐约露红牙。日初斜。树重遮。几度随风,吹出笑声哗。 梁燕双栖情自乐,孤雁影,落天涯。 写景如绘,彷佛红船问渡时也。予壬子于役漳平,载经此地,兴怀离索,并感雅制, 乃填〈忆秦娥〉云: 轻舟渡。故人当日填词处。填词处。远山如画,一双柔橹。 飘零双燕真凄楚。孤鸿觅食尤辛苦。尤辛苦。天涯海角,何心怀古。 前半即用芑川语。芑川时与肖岩同行,故有双燕之句,若怀古则指其莆田四绝句也。 绝句云: 鼙鼓渔阳事已非。故乡犹自说梅妃。萧兰八赋工何益,不及梨园奏羽衣。
怀古何心吊六朝。余郎客鬓已萧萧。江山满目无穷感,却把零笺记板桥。
去损何如比玉才。栎翁赏识出尘埃。招尤不惜缘知己,赋到寒鸦转自哀。
陈紫方红各擅场。一编忠惠谱堪详。浮名毕竟关何事,驿骑年年去故乡。 肖岩曰:芑川阻雨桃岭,赋〈浪淘沙〉绝佳。其词云: 推枕对铜荷。一夜滂沱。行时不得住如何。窗外鹧鸪先客醒,唤遍哥哥。 匝月总晴和。今雨偏多。故乡已是隔关河。旅次途中都一样,不算蹉跎。 余过邮亭,穷寻之不可得,想浪疥吾壁,已为逆旅主人削去矣。闻芑川居台后,所作 日富,兼揽小晏、大苏之胜。乃烽火厄之,波涛厄之,遗集已苍茫不可问。循览旧日 书札,忍泪而尽登之。子建所谓既伤逝者,行自念也。悲夫。
○白石诗说
■白石道人为词中大宗,论定久矣。读其说诗诸则,有与长短句相通者。节录一二于 左,略以鄙意注之,而传诸同志焉。无怪予之附会也。 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 词嫌重滞,故浑厚宏大诸说,俱用不著。然使其飘逸而轻也,则又无绕粱之致,而不 足系人思。 雕刻伤气,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衍之过。 此即疏密相间之说也。故白石字雕句刻,而必准之以雅。雅则气和而不促,辞稳而不 浇,何患其不精巧委曲乎。 僻事实用,熟事虚用。 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此即熟事虚用之法。 说景要微妙。 微妙则耐思,而景中有情。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杨柳岸、晓风残月。所以脍炙人 口也。 短章酝藉,大篇有开阖乃妙。 不酝藉则吐露,言尽意尽,成何短章。无开阖则板拙,周草窗之词或讥之为平矣。 委曲尽情曰曲。竹垞赠钮玉樵曰: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亦以其径直不委曲 也。 语贵含蓄。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 之善者也。 填词有一定字数,但使填毕读之,短不可增,长不可节,已极洗伐操纵功夫矣。若馀 味余意,则词家率不留心,故讲之为尤难。 体拘不欲寒乞。今之搜讨冷僻者,其去寒乞亦无几矣,而奈何自以为淹博哉。 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日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 自然高妙,词家最重,所谓本色当行也。
○词源精湛
■词盛于宋,宋人论词,精湛莫过乐笑翁。词源一书,以澹生居士刻本为善。考诸家 所刻乐府指迷,即此书之下卷。而此书实名词源,不宜与沈伯时相混。若选本则周草 窗绝妙好词其最也。盖在花庵词选、阳春白雪诸书之上。阳春白雪尤蹖驳少条理。
朱淑真〈生查子〉
■朱淑真以〈生查子〉一词,传者疑其失德。然池北偶谈曰:是词见欧阳文忠公集一 百三十一卷,然则非朱氏之作明矣。淑真又有〈采桑子〉,皆集唐宋女郎诗句,见花 草粹编,此尤集句之雅谈欤。按淑真所集,校以四十四字体,上下两结句后皆多一五 字句,凡五十四字。考之诸家谱律,俱不载釆桑子有此体,且黄来同押,尤为可疑, 当博询知者。而湖壖杂记载一事,颇属异闻,今录之。顺治辛卯,有云间客扶乩于片 石居,有女仙降,或问仙来何处。书曰:儿家原住在钱塘,曾有诗编号断肠。问仙为 何氏。书曰:犹传小字在词场。或不知断肠集谁氏作也。乃又问曰:得非苏小小乎。 书曰:漫把若兰方淑女。或曰:然则李易安乎。书曰:须知清照异真娘。朱颜说与任 君详。或方悟为朱淑真。故随问随答,即成〈浣溪沙〉一阕。随复拜祝,再求珠玉。 乩又书曰: 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茶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 去矣。去矣。叹惜春光似水。 乩遂不动。或疑客之所为,然客非知文者。此与苏小小降乩,和马浩澜诗相似。浩澜 事见本事诗。鲍坟鬼唱,又何止一曲〈黄金缕〉也,岂其精灵固有以自咏者哉。更按 淑真,诸书俱云号幽栖居士,钱塘人,世居桃村。而词林记事引四朝诗集以为海宁人 ,文公侄女,未审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