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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甌論詞
■康熙中,閩縣黃御卜名甌著數馬堂問答,自天文至數學二十卷,曾於親舊見其稿本 。然惟五行之學頗精,方伯黃學圃淑琬稱其占驗無不奇中,中亦有一則論詞。略云: 余與友人拈韻作詞,因論詞要務頭上,用韻嘹亮,學者苦不知務頭為何物,亦從無有 分明指出者。李笠翁乃以為詞之有務頭,猶棋之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信如此 言,則務頭原無定位,惟佳句之所在便是務頭矣,非也。竊謂務頭乃詞中頓歇之處, 千里來龍,聚於環抱之地。蓋於務頭上用字嘹亮,則餘韻悠揚,不致板煞,而有聯絡 貫串之妙。余按此說尤非。務頭言聲,非言辭也。如李之說,是詞中之緊句。如黃之 說,是詞中之主意。均於務頭名義不合。南海梁章冉廷楠曲話云:中原音韻於北曲之 務頭,臚列甚詳,而南曲絕無道及。嘯余譜載務頭一卷,究未析明。笠翁謂既不得其 解,當以不解解之,不得為謎語欺人者所惑,此說良當。然余謂九宮譜定云:凡曲遇 揭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即是務頭。其論雖創而實確也。君徵度 曲須知內有字頭辨解一篇,字頭即務頭。所謂字端一點鋒鋩,見乎隱、顯乎微也。又 云:善唱則口角輕圓,而字頭為功不少。不善唱則吐音龐雜,字疣著累偏多,此則務 頭要嘹亮之說也。御卜又著振梅集、癡奴集、龍山集、振梅雜紀。其父名志輔,字翼 素,著四書增刪繹注、毛詩要旨、列國圖考、全閩藝文鏡、墨池試草、明詩選、翼齋 文集,不知世有傳本否。矮屋寒儒,埋頭故紙,不可謂非有志之士,然而殊可悲已, 故略其姓氏於此。
■御卜又謂,詞體如美人含嬌掩媚,秋波微轉,正視之一態,旁觀之又一態,近窺之 一態,遠窺之又一態。數語頗俊,然此亦謂溫、李、晏、秦耳,若蘇、辛、劉、蔣, 則如素娥之視虙妃,尚嫌臨波作態。
○徐興公論詞
■徐興公筆精中載詞品十則,然如宣宗之寄生草,六如之黃鶯兒,枝山之皂羅袍,王 和卿之詠蚨蝶,林廷玉之詠酒,此皆論曲,論詞只五則耳。五則中如引文衡山〈滿江 紅〉調,錯誤近半,無乃失檢太甚。茲為校正如右。 漠漠輕寒,寒字下句重出,別本作陰字是。 正梅子弄黃時節。最惱是、欲晴還又雨,此句羨又字。 寒又熱。寒上脫乍字。 燕子梨花都過也,小樓無那傷春別。 此下脫〔傍欄杆欲語更沉吟,終難說〕二句,遂令上片無結語。 一片片,榆錢莢。一點點,楊花雪。下二句與上二句原本互換。 傍欄杆、欲語更沉吟,終難說。 此處脫〔漸西垣日隱,晚涼清絕〕二句,而誤將上片結語贅此,語意節拍,俱不相屬 ,尚得謂之佳作乎。 池面盈盈深淺水,柳梢淡淡黃昏月。是誰人、吹徹玉參差,情淒切。 蓋明代少講減偷,故體制未辨,評騭多訛,興公有意炫博,遂生籠東之談。
■興公謂易安未嘗改嫁。以為易安作金石錄後序,在紹興二年,年五十有二,老矣。 清獻公之婦,清獻應為清憲,王阮亭分甘餘話曰:閒中今古錄論李易安晚節改適云, 翁則清獻,為時名臣。又引瞿佑詩話:清獻名家厄運乖,羞將晚景對非才云云。以挺 之為抃,謬矣。蓋以閱道謚清獻,而挺之謚清憲、故致此舛訛耳。郡守之妻,必無更 嫁之理,持論精審,足為賢媛洗冤。國朝諸老,如竹垞、西堂輩,悉衍其說。
■鄭域,諸書俱云字中卿,此云字中鄉。近海鹽張詠川宗橚詞林紀事於中卿詞後小注 詞品云云,即是興公此書,非升庵之詞品也。四朝聞見錄載中卿自作韓侂冑南園記, 並礱石以獻。韓以放翁記為重,卜鄭石瘞之地。後韓敗,鄭獲免。蓋其人品不足道, 而詞自是作家。如生日〈念奴嬌〉云: 嗟來咄去,被天公把作小兒調戲。蹀雪龍庭歸未久,還促炎州行李。 不半年間,北朝南粵,一萬三千里。征衫著破,著衫人,可知矣。 休問海角天涯,黃蕉丹荔,自足供甘旨。泛綠依紅無個事,時舞斑衣而已。 救蟻籐橋,養魚盆沼,亦是經綸耳。伊周安在;且須學,老萊子。 此等作肩隨竹山,差無愧色。中卿,慶元中隨張貴謨使北,著燕谷剽聞二卷,故有蹀 雪龍庭之語。
○四明近體樂府
■〈浪淘沙〉二十八字絕句耳,李主衍之為五十餘字。陽關曲亦二十八字絕句耳,元 人歌之至一百餘宇。詞轉於詩,歌詩有泛聲,有襯字,並而填之,則調有長短,字有 多少,而成詞矣。故竹枝、柳技諸體,無非詞,亦無非絕句也。然作譜者不錄此體, 則失詞源。選集者盡錄此體,又紊詞界。若其人素不知按拍,而我於其詩卷中,強拈 此等作,名之曰詞,列入詞選,不獨燕書郢說,頓失作者初心。而又詞又詩,反令二 十八字並無一定歸宿。況沉香被詔,旗亭畫壁,採蓮欸乃之篇,江南紅豆之曲,無不 登之絃管,盡應廁之減偷。今獨取竹枝、柳枝而入之,則抉擇更為失平,然則選詞之 不必選此體也明矣。近鄞人袁陶軒鈞撰四明近體樂府十四卷,自唐至國朝凡百六十人 ,然如唐之賀季真知章,元之袁伯長桷,葛邏祿乃賢易之,明之屠田叔本畯,國朝之 陳玉兒撰,羌無他作,只載竹枝、柳枝一二篇,遂得謂之倚聲家乎。又各家序履歷, 而不序著述,令人無從考訂,亦是一失。至近體樂府之名,本周益公必大詞,卻非陶 軒臆創也。
■宋趙立之聞禮選陽春白雪,將已作散列其中。近蔣子宣輯昭代詞選,張蔭嘉玉谷、 沈瞻文光裕,實同排纂。而張、沈二君之作,互相參定刻入,且至四卷之多,皆非例 也。當如絕妙好詞載於卷末,則得矣。袁陶軒亦用此例,附錄己作。其〈蝶戀花〉夾 竹桃云: 一夜蕭蕭紅雨濕。搖動微風,斜映疏簾月。不信武陵春寂寂。琅玕淚灑相思血。 人面那堪經歲別。翠袖當年,曾倚修篁立。沅水湘流都可惜。無情有恨花應泣。 賦物有新意,不徒工於粘合也。又秋闈題壁〈滿江紅〉云: 這破青衫,還只管、留他何用。單則是、年年矮屋,心枯骨痛。 疏雨斜風詩鬢短,冷餚粗飯宮廚送。沒奈何、把酒問青天,天如甕。 一點點,燈懸夢。一個個,虱逃縫。笑鼠肝蟲臂,文章屈宋。 爛得羊頭君莫笑,看來雞肋時偏重。問何如、傀儡上排場,隨人弄。 陶軒困諸生二十年,舉孝廉方正,卒不遇,故未免文章憎命之歎。有瞻袞堂集未刻。 陶軒是書,刻於其甥鄭耐生喬遷,耐生妹婿周克延世緒善倚聲,嘗欲繪周郎顧曲圖, 以匹陳檢討填詞圖。其壽菰山館集,錢塘陳雲伯文述稱為直超北宋,早卒,耐生哀而 破例附刻之。寒食〈浪淘沙〉云: 不了四山青。午暖啼鶯。杜鵑花密礙鞋行。扶起紙錢風力大,會做清明。 我自訴卿卿。病與愁並。舊時潘岳鬢星星。渾不相干松樹下,一碗青精。 又調云: 為愛藕花香。單等斜陽。斷無氣力晚梳妝。手了一枝黃玉笛,吹過南廂。 月自上蠡牆。今夜初涼。管他不慣野鴛鴦。坐到銀河西轉去,鐵樣心腸。 珍珠簾云: 睡魔去了眠難定。短屏山、又是燈花紅燼。襆被孤樓,客裡秋懷冷。 多謝牆梢殘月上,透一重、松窗簾影。休整。且不衫不履,欄杆斜憑。 芳徑。篔簹修倩,與芭蕉闊葉,浮青遙並。替我破寂寥,更送番風陣。 只怪海棠花睡足,便緊喚、喚難甦醒。清境。做明朝、半日小樓詩興。 病悶〈滿江紅〉云: 大約斯人,書不上、太常名姓。否則甚,壯年潦倒,兼之多病。 花未春酣原不艷,草當風疾終須勁。怪奚奴、煮藥日安排,蕭蕭鼎。 忙筆硯,猢猻性。愁歲月,蜉蝣命。忽夢中人告,此心休冷。 天若早將君輩死,世誰更把吾文定。古鬚眉,何氏欲端詳,雞啼醒。 題虞小林繡幕圍香讀六朝圖〈買陂塘〉云: 笑儒生酸寒骨相,誰消艷福如此。明經三十頭顱老,那有尋常青紫。如幻耳。 且幻出風流,紅杏尚書事。簪花女子,算偎我添香,泥卿捧硯、都付半張紙。 人閒世。要賺金釵十二,商量先撇圖史。 後堂歌舞通宵宴,孰解咬文嚼字。吾語爾。 者富貴繁華,莫把詩書恃。各言其志。願椎髻挑絲,布裙舂米,嬌女母邊侍。 他如〈滿江紅〉云:〔詩卷定因排悶富,酒腸莫為憐錢窄。〕〈鷓鴣天〉云: 楓瑟瑟,獲蕭蕭。許多秋影夕陽描。隔樓煙密長堤暗,一個僧歸第四橋。 〈賀新涼〉云:〔不料尋常薪米債,也滿肩、付與英雄負。〕又云: 思量西發長安笑。鏡中看、酸寒骨相,公侯未肖。 況挾兔園殘冊子,狠欠玉堂才調。其氣疏達,頗不愧湖海樓中人。 竹垞選明詞,未就而卒,述庵得其草本而梓之,即今所傳之明詞綜也。余每惜其多滲 漏,吳子律嘗有補人補詞之作,記其概於詞話中。近讀陶軒此書,所錄明詞,更出子 律之外,凡四十八人。內若魏安、張楷、李文靖、鄔昭明等十餘人,皆竹枝、柳枝絕 句耳。其成詞者實三十餘人,詞綜只登屠隆、錢光繡一二人,其餘皆佚。夫四明一隅 ,尚且如此,則述庵之荒略多矣。況錢忠介肅樂、張忠烈煌言之輩,身為勝朝遺獻, 其詞尤足增壇坫之光乎。當竹垞時容有忌諱,匿不得見,今則炳如日星矣。忠介〈唐 多令〉云: 往事總堪嗟。歸心逐暮鴉,二十年、南北天涯。 破屋半間還未許,浮雲外,旅人家。 白眼看繁華。風流安在耶。問奔馳、幾輛麻鞋。 欲借東風重拾取,早蹴損。牡丹芽。 〈滿江紅〉云: 滿世瘡痍,何獨我、藜床支骨。應堪笑、新來病鬼,伴他貧客。 一抹孤煙天外冷,數行香篆空中結。問年來、祠禱是何方,心頭血。 春風起,幽禽說。秋草罷,聽鶗鷢。歎幾何生世,繁華頓歇。 京洛魚書千里恨,故園蝶夢三更月。怪陰陽、無故又欺人,淒涼絕。 忠烈步岳忠武韻〈滿江紅〉云: 屈指興亡,恨南北、皇圖銷歇。更幾個孤忠大義,冰清玉烈。 趙信城邊羌笛雨,李陵台畔胡笳月。慘模糊、吹出玉關情,聲淒切。 漢苑露,梁園雪。雙龍逝,一鴻滅。剩逋臣,怒擊唾壺皆缺。 豪氣欲吞白鳳髓,高樓肯飲黃羊血。試撥雲、待把捧日心,訴金闕。 有聲皆血,如過西台下聽皋羽擊碎竹如意時。董閬石含蓴鄉贅筆載忠烈就義詩極淒惋 ,有〔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之句。而全謝山祖望鮚埼亭集,忠介忠烈 神道碑,敘述最為詳核。或傳謝山為忠介後身。
○姜宸英與姚鼐詞
■姜西溟宸英曰:〔少時與客為長短句,亦不下百餘曲。〕又曰:〔記壬戌燈夕,與 陽羨陳其年、梁溪嚴蓀友、顧華峰,嘉禾朱錫鬯、松陵吳漢槎數君,同飲花間草堂。 中席,主人指紗燈圖繪古跡,請為賦〈臨江仙〉一闋。余時與漢槎賦裁半,主人摘某 字於聲未諧,某句調未合。余謂漢槎曰:『此事終非吾勝場,盍姑聽客之所為乎。』 漢槎亦笑起而閣筆。〕湛園未定稿。今西溟集中無詞,殆以不愜意而盡刪之歟。然觀 四明樂府所錄,如秋柳〈臨江仙〉云:〔五更知有恨,碧月冷於霜。〕未嘗非佳句也 。姚姬傳鼐曰:〔詞學以浙中為盛,余少時嘗效焉。一日,嘉定王鳳喈語休寧戴東原 曰:『吾昔畏姬傳,今不畏之矣。』東原曰,『何耶。』鳳喈曰:『彼好多能,見人 一長,輒思並之。夫專力則精,雜學則粗,故不足畏也。』東原以見告,余悚其言, 多所捨棄,詞其一也。〕惜抱軒後集。然如詠蘆花〈水龍吟〉云: 〔霜濃幾夜,宿鳧影壓,玲瓏秋碎。〕詠秋蝶〈台城路〉云: 〔樓陰靜悄。正欲向東家,又依殘照。〕未嘗非合作也。今人既不能勝場,又不忍捨 棄,頭白有期,汗青無日,悲夫。
○李裕詞
■李房山裕倡詞學於四明,和者頗眾,其自業亦時有勝撰。旅舍題壁〈菩薩蠻〉云: 籬邊落盡西鄰棗。空庭一半生秋草。予有白雲心。相思在故林。 此間空鬱鬱。似兔難離月。夢也阻人還。門前一帶山。 春曉〈羅敷媚〉云: 夜來翠幌春寒淺,醒也朦朧。睡也惺忪。多半迷離細雨中。 春皇太似人無賴,一度東風。一度殘紅。花信朝來到刺桐。 秋思〈醉花陰〉云: 月影漸肥梧漸瘦。不道秋來驟。夜夜望明河,屈指佳期,又落牽牛後。 手擷小紅涼露透。晚砌金風溜。離思繞天涯,驀地飛來,何處箜篌奏。 俞醉六經慕房山,欲得其傳,適喪偶,遂娶房山女,翁婿齒相若,比尤詞苑佳話。柳 絮〈如夢令〉云: 片片飄來玉樹。舞向珠簾開處。無力自安排,一任東風措置。 且住。且住。帶著春愁飛去。 其〈採桑子〉〔柳會含煙榆會飛,畫出清明三月天〕。則與房山〈鷓鴣天〉之〔海上 秋多黃葉村〕句同一工妙也。
○西廬詞話
■陶軒西廬詞話曰:最愛倪韭山象占清明〈卜算子〉云: 山上送春風,雨又蕭蕭下。紅笑紅啼兩不分,是杜鵑開也。 嘗戲呼為倪杜鵑。韭山嘗自評所作不能蘊藉,先求疏通。夫不疏通未有能蘊藉者,韭 山可謂知言矣。余謂韭山戲為內人寫照〈沁園春〉云: 請勿含羞,拂我吟箋,當君鏡台。看一丸螺翠,同憐鬢髮, 三分脂粉,代暈雙腮。比恁風流,房中京兆,而我頭銜尚秀才。 還無奈、每逢春離別,計日歸來。 此中不盡情懷。悵少小、香閨夢幾回。 但朝朝柴米,忙將時度,年年兒女,老把人催。 花落庭前,月明窗外,我亦愁深不可猜。春何在,且微挑言笑,略展眉開。 此真可謂疏通矣。且以畫眉之筆,轉而傳神,吾知其非貌尋常行路人比也。
○顧梁汾詞
■顧梁汾短調雋永,長調委宛盡致,得周、柳精處。跡其生平,與吳漢槎兆騫最稱莫 逆,秋笳之詩,彈指之詞,固是騷壇二妙。其寄漢槎寧古塔〈賀新涼〉云云,濃摯交 情,艱難身世,蒼茫離思,愈轉愈深,一字一淚。吾想漢槎當日,得此詞於冰天雪窖 間,不知何以為情。後來效此體者極多,然平鋪直敘,率覺嚼蠟,由無深情真氣為之 干,而漫云以詞代書也。
■梁汾詠寒柳〈臨江仙〉云:〔西風著意做繁華。飄殘三月絮,凍合一江花。〕又云 :〔永豐西畔即天涯。白頭金縷曲,翠黛玉鉤斜。〕詠梅〈浣溪沙〉云:〔凍雲深護 最高枝。〕又云:〔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待他移影說相思。〕剔透玲 瓏,風神獨絕,誠詠物雅令也。比之排比嫩辭,襞積冷典,相去豈不萬萬哉。余嘗怪 今之學金風亭長者,置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於不講,而心摹手追,獨在茶煙閣體 物卷中,則何也。夫詠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然儻無白石高致,梅溪綺思,第取 樂府補題而盡和之,是方物略耳,是群芳譜耳,便謂超凡入聖,雄長詞壇,其不然歟 。詠梅詞亦見賞於容若,容若有〈憶江南〉一闋,即因此詞而作。首曰:〔新來好、 唱得虎頭詞。〕末曰:〔標格早梅知。〕中間即述此二句。可見好文章,知音自同也 。恐觀者未省,聊復舉之。
○納蘭詞
■納蘭容若成德深於情者也。固不必刻劃花問,俎豆蘭畹,而一聲河滿,輒令人悵惘 欲涕。情致與彈指最近,故兩人遂成莫逆。讀兩家短調,覺阮亭脫胎溫、李,猶費擬 議。其中贈寄梁汾〈賀新涼〉大酺諸闋,唸唸以來生相訂交,情至此,非金石所能比 堅。僕亡友侯官張任如仁恬,才高命薄,死之日,僕挽之云:〔本是肺腑交,已矣, 似此人間誰識我。可憐肝腸斷,嗟乎,從今地下始逢君。〕戊申,僕寓居寧德,寒食 懷人,淒愴欲絕,填〈百字令〉云: 春光似箭,看鶯嬌蝶懶,清明又到。梨樹陰陰聞故鬼,如訴如啼如禱。 南國家山,杜鵑滴血,綠遍王孫草。滿城苦雨,柳條簷際飛掃。 卻憶張籍當時,酒邊戲語,百樣添煩惱。寒食西風吹點淚,此際才為情好。 一別六年,夜台無雁,幽信何從討。孤游已屢,個人曾否知道。 蓋僕曾與君泛論交際,君笑曰:〔清明肯流幾點淚,方見好也。〕心怪其語不祥,越 一年,而君竟歿。今讀容若〔後生緣恐結他生裡〕句,山陽聞笛,愈增腹痛矣。
■漢槎梁汾友耳,容若感梁汾詞,謀贖漢槎歸,曰:〔三千六百日中,吾必有以報梁 汾。〕厥後卒能不食其言,遂有〔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句。嗟乎, 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勖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 相憐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負之矣,能愛友之友如容若哉。容若嘗曰:〔 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 迷離之致。〕又曰:〔詞雖蘇辛並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淥水亭雜 識此真不隨人道黑白者。集中警句,美不勝收,略舉一二,以與解人共賞: 語密翻教醉淺。心事眼波難定。〈如夢令〉 花骨冷宜香。遠夢輕無力。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 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生查子〉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點絳唇〉 感舊逗雨疏花濃淡改,關心芳字淺深難。〈浣溪沙〉 妝罷只思眠。江南四月天。人在玉樓中。樓高四面風。休近小欄杆。 夕陽無限山。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菩薩蠻〉 雨歇春寒燕子家。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閒窗伴懊儂。 冷逼氈帷火不紅。不辨花叢那辨香。〈採桑子〉 蕭蕭落木不勝秋,莫回首、斜陽下。〈一落索〉 天將妍暖護雙棲。山花子惜花人共殘陽薄。春欲盡,纖腰如削。 新月才堪照獨愁,卻又照梨花落。撥香灰天將愁味釀多情。〈鷓鴣天〉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蝶戀花〉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採桑子〉 容若詞有飲水、側帽兩種,其刻本有通志堂集、顧梁汾合刻兩種。後袁蘭村通復梓飲 水詞,附小倉山房合刻中。而最備者,莫如鎮洋汪仲安元治之納蘭詞,凡五卷三百二 十三闋,比之袁本多百餘闋,可謂搜羅無遺憾矣。然其中頗有失考。毛稚黃嘗自度曲 名撥香灰,其句法字數與〈憶王孫〉俱同,但平仄稍異,容若淥水亭春望即填此調, 因其中有〔颺一縷鞦韆索〕句,故自名〈鞦韆索〉。〈琵琶仙〉系白石自度腔,容若 中秋闋即填此調,只第六句比原作少一字,原作載詞律第十六卷一百字類,仲安皆以 為譜律不載,疑其為自度曲,非也。仲安刻是書竟,曾填〈齊天樂〉一闋,鐫板分同 人索和,真好事者。詞云: 驂鸞返駕人天杳,傷心尚留蘭畹。艷思攢花,哀音咽笛,當日更番腸斷。 烏絲漫展。認蠹粉芸煙,舊痕淒惋。擁鼻微吟,怎禁清淚暗承眼。 終慚替人過許,只為蘦落甚,重為排卷。白●晨書,青燈夜校,忍記三生幽怨。 蓉城夢遠。儻夢可相逢,此情深淺。傳遍詞壇,有愁應共●。 仲安填詞有納蘭再世之目,替人句謂此也。
■余德水金云:容若,大學士明珠子,十七為諸生,十八舉鄉試,十九成進士,康熙 癸丑二十二授侍衛,擁書萬卷,蕭然自娛,人不知為宰相子也。熙朝新語。丁藥園云 :容若填詞,多於馬上尊前得之。吳園次序飲水詞末云: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 人乃云可怨,公言性吾獨言情,多讀書必先讀曲,嗟乎,若容若者,所謂翩翩濁世佳 公子矣。亡友芑川最愛此詞,嘗手錄數十闋,並以〈百字令〉題其後。有云:〔為甚 麟閣佳兒,虎門貴客,遁入愁城裡。此事不關窮達也,生就肝腸爾爾。既教諭台陽, 攜以渡海,辛亥台亂,勤勞歿王事,其棺附舟南下,中途遇盜,遺稿秘鈔,俱付之洪 濤巨浸中,悲夫。芑川又素愛李後主,每讀其詞,輒太息。嘗與余立題分詠,余頗訾 南唐之失政,芑川見之,慍曰:〔若此多情人,豈可不從未減乎。〕乃以自填〈黃金 縷〉示予曰: 重瞳又見江南李。垓下悲歌,變出柔腸裡。懊惱小樓風又起。天涯何處黃花水。 撮襟題遍澄心紙。好個翰林,可惜為天子。流水落花春去矣。斷腸猶說鴛鴦寺。 組織往事,意在言表,真詠古之妙則,甚愧余之褊旦腐也,牽連書之,以俟後之續詞 苑叢談者。容若所著,又有大易集成粹言八十卷、陳氏禮記集說補正三十八卷、通志 堂集二十卷。
■容若婦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述庵詞綜不及選。〈菩薩蠻〉云 :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聰繫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丰神不減夫婿,奉倩神傷,亦固其所。檢集中悼亡之作,不下十數首,其〈沁園春〉 自敘云: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嗚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 :〔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君圓。〕覺後感賦長調: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淚,幾年恩愛,有夢何妨。 最苦啼鵑,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 信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堪傷。 欲結綢繆,翻傷漂泊,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入愁鄉。 容若頗多自度曲,玉連環影、三十一字落花時、五十二字添字〈採桑子〉、五十字與 促拍〈採桑子〉字同句異秋水、一百一字青衫濕遍、一百二十二字一曰青衫濕湘靈鼓 瑟、一百三十二字一曰翦字梧桐是也。若踏莎美人、六十二字翦湘雲八十八字則梁汾 所度,取而填者。容若所與游皆知名士。震澤趙函曰:〔惠山之陰,有貫華閣者,在 群松亂石間,遠絕塵軌。容若扈從南來時,嘗與迦陵、梁汾、蓀友信宿其處,舊藏容 若繪像及所書閣額,近毀於火,甚可惜也。〕納蘭詞序而稗官中紅樓夢一書,或傳為 容若而作,雖無佐證,然相其情事,頗相類也。若隨園以為記曹通政,殆不然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