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词管见-清-李渔全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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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詞之難,難於不似詩,下不類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
大約空疏者作詞 ,無意肖曲,而不覺彷彿乎曲。
學問人作詞,儘力避詩,而究竟不離於詩。
一則苦 於習久難變,一則迫於舍此實無也。
欲為天下詞人去此二弊,當令淺者深之,高者下 之,一俛一仰,而處于不才之間,詞之三昧得矣。

■詞之關鍵,首在有別於詩固已。
但有名則為詞,而考其體段,按其聲律,則又儼然 一詩,覓相去之垠而不得者。
如〈生查子前後二段,與兩首五言絕句何異
竹枝第二體、〈柳枝第一體、〈小秦王〉、〈清平調〉、〈八拍蠻〉、〈阿那曲〉, 與一首七言絕句何異
玉樓春〉、〈採蓮子〉,與兩首七言絕句何異
字字雙亦與 七言絕同,只有每句疊一字之別
瑞鷓鴣〉即七言律,〈鷓鴣天〉亦即七言律,惟 減第五句之一字
凡作此等詞,更難下筆,肖詩既不可,欲不肖詩又不能,則將何自 而可。
曰,不難,有摹腔鍊吻之法在。
詩有詩之腔調,曲有曲之腔調,詩之腔調宜古 雅,曲之腔調近俗,詞之腔調,則在雅俗相和之間。
如畏摹腔鍊吻之法難請從字 句入手
曲中常用之字習見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數見于詩者,入 於諸調之中,則是儼然一詞,而非詩矣。
是詞皆然不獨以上諸調。
人問以上諸調, 明明是詩,必欲強命為詞者,何故
予曰,此中根據未嘗深考,然以意逆之,當有 不出範圍者。
昔日詩變為詞,定由此數調始,取詩之協律便歌者,被諸管絃,得此數 首,因其可詞而詞之,則今日詞名仍是昔日詩題耳。

■詞既求別于詩,又務肖曲中腔調,是曲不招我,而我自往就,求為不類,其可得乎 。
曰,不然,當其摹腔鍊吻之時,原未嘗撇卻詞字,求其相似,又防其太似,所謂存 稍雅,而去甚俗,正謂此也。
有同一字義,而可詞可曲者。
止宜在曲,斷斷不可混 用於詞者。
試舉一二言之,如閨人口中之自呼為妾,呼婿為郎,此可詞可曲之稱也。
若稍異其文,而自呼奴家,呼婿為夫君,則止宜在曲,斷斷不可混用於詞矣。
如稱 彼此二處這廂那廂,此可詞可曲之文也。
若略換一字,為這裡那裡,亦止宜在 曲,斷斷不可混用於詞矣。
大率如爾我之稱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
呼物之名者 ,貓兒狗兒諸兒字,不宜多用
用作尾句者,罷了、來了,諸了字,不宜多用
如此類,實難枚舉僅可一概百。
見名人詞刻中,犯此等微疵不少,皆以未經 提破耳。
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詞曲分歧之界,此就淺者而言。
至論神情氣度,則紙上憂樂笑啼,與場上之悲歡離合,亦有似同而實別,可意會而不可言詮者。
慧業之人 ,自能默探其祕。

■詞當取法于古是已。
古人佳處宜法,常有瑕瑜見處,則當取瑜擲瑕。
若謂古人 在在堪師,語語足法,吾不信也。
試舉一二言之,唐人菩薩蠻〉云: 牡丹滴露真珠顆。
佳人折向筵前過。
含笑檀郎
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
只道花枝好。
一面嬌嗔
碎挼花打人
此詞膾炙人口者素矣,予謂此戲場花面之態,非繡閣麗人之容。
從來尤物,美不自知 ,知亦不肯自形於口,未有直誇其美,而謂我勝于花者。
況揉碎花枝,是何等不韻之 事,挼花打人,是何等暴戾之形,幽閒之義何居溫柔二字安在
李後主一斛珠〉 之結句云:〔繡床斜倚無那
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
〕此詞亦為人所競賞。
予曰 ,此娼婦倚門腔,梨園獻醜態也。
紅絨以唾郎,與倚市門大嚼,唾棗核瓜子以調 路人者,其間不能以寸。
優人演劇,每作此狀,以發笑端,是深知其醜,而故意為之 者也。
不料填詞之家,竟以此事謗美人而後之讀詞者,又止重情趣不問妍媸,復 相傳韻事,謬乎不謬乎。
無論情節難堪,即就字句之淺者論之,爛嚼打人腔口幾於俗殺,豈雅人詞內所宜
後人作春繡絕句云:〔閒情正在停針處,笑嚼紅絨唾碧 窗。
〕改爛嚼為笑嚼,易唾郎為唾窗,同一事也,辨在有意無意之間,不啻蘇合蜣蜋 之別矣。
古詞不盡可讀,後人亦能勝前跡,此可概見矣。

文字莫不貴新,而詞為尤甚。
不新可以不作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 之。
所謂意新者,非於尋常聞見之外,別有所聞所見而後謂之新也。
即在飲食居處 之內,布帛菽粟之間,儘有事之極奇,情之極豔,詢諸耳目,則為習見習聞,考諸詩 詞,實為罕聽罕睹,以此為新,方是詞內之新,非齊諧志怪南華志誕之所謂新也。
人皆謂眼前事,口頭語,都被前人說盡,焉能復有遺漏者。
予獨謂遺漏者多,說過者 少。
唐宋及明初諸賢,既是前人,吾不復道
只據眼前詞客論之,如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顧庵丁藥園尤悔庵、吳圃次、何醒齋、毛梓黃、陳其年宋荔裳彭羡門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尋常見聞之外者,不知凡幾
由斯以譚,則 前人常漏吞舟造物儘留餘地,奈何泥于前人說盡四字,自設藩籬,而委道旁玉于 路人哉。
詞語字句之新,亦復如是
同是一語人人如此說,我之說法獨異
人正 我反,人直我曲,或隱約其詞以出之,或顛倒字句而出之,為法不一
昔人點鐵成金 之說,我能悟之。
不必果成金,但有惟鐵是用,人以金試不效,我投以鐵即 金矣。
彼持不龜手之藥而往覓封侯者,豈非神於點鐵者哉。
所最忌者,不能淺近處 求新,而於一切古塚祕笈之中,搜其隱事僻句,及人所不經見冷字,入於詞中,以 示新豔,高則高,貴則貴矣,其如人之不欲見何。

意新語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謂諸美皆備,由武而進于韶矣。
然具八斗才者,亦不 能在在如是
鄙見論之,意之極新,反不妨詞語稍舊,尤物衣敝衣,愈覺美好
新奇未睹之語,務使一目瞭然不煩思繹
若復追琢字句而後出之,恐稍稍不近自 然,反使玉宇瓊樓,墮入雲霧,非勝算也。
如其不能新,仍是本等情事,則全以琢 句鍊字為工。
然又須琢得句成,鍊得字就。
雖然新極奇,卻似詞中原有之句,讀來 不覺生澀有如數十年後重遇古人,此詞中化境,即詩賦古文化境也。
當吾世而 幸有其人,那得執鞭恐後。

琢句鍊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
妥與確,總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驚 人,先求理之服眾
時賢勿論,吾論古人
古人工於此技,有最服予心者,〔雲破 月來花弄影郎中是也
有蜚千載上下,而不能強項笠翁者,〔紅杏枝頭春意 鬧〕尚書是也
雲破月來句,詞極尖新,而實為理所有
紅杏之在枝頭忽然加 一鬧字,此語殊難著解。
爭鬥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 也。
鬧字可用,則吵字、鬥字、打字,皆可用矣。
宋子京當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 氏,意以此尚書美號,豈由尚書二字起見耶。
予謂鬧字極粗極俗,且聽不入耳,非 但不可于此句,併不當見之詩詞
近日詞中,爭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詞之最忌者有道學氣,有書本氣,有禪和子氣。
吾觀近日之詞,禪和子氣絕無,道 學氣亦少,所不能盡除者,惟書本氣耳。
每見有一首長調中,用古事百紀,填古人 姓名十紀者,即中調小令,亦未嘗放過古事,饒過古人
算博士點鬼簿之二 說,獨非古人古事乎。
何記諸書最熟、而獨忘此二事,忽此二人也。
若謂讀書人作詞 ,自然不離本色然則唐宋明初諸才人,亦嘗無書不讀,而求其所讀之書于詞內,則 又一字全無也。
文貴高潔,詩尚清真況於詞乎。
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即是好詞。
情景都是現在事,舍現在 不求,而求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難,路頭先左安得有好詞。

■詞雖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
為主,景是客,說景即是說情,非借物遣 懷,即將人喻物。
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實句句是情,字字關情者。
切勿泥定即景 詠物之說,為題字所誤,認真向外面去。

詩詞未論美惡,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盡千古詞人魔障,爨嫗尚使能解, 況稍稍知書識字者乎。
有意極精深,詞涉隱晦翻繹數過,而不得其意之所在
此 等詩詞,詢之作者,自有妙論不能日叩玄亭,問此纍帙盈篇之奇字也。
有束諸高閣 ,俟再讀數年,然後窺其涯涘而已

■意之曲者詞直,事之順者語宜逆,此詞家一定之理。
不折不回表裡如一之法, 以之為人不可無,以之作詩作詞,則斷斷不可有也。

一氣如話四字前輩以之贊詩,予謂各種之詞,無一不當如是
如是即為好文詞不則好到絕頂處,亦是散金碎玉,此為一氣而言也。
如話之說,即謂使人易解,是以 白香山妙論,約為二字而出之者
千古文章總是說話,只多者也之乎數字耳。
作詞之家,當以一氣如話一語認為四字金丹
一氣則少隔絕之痕,如話則無隱晦之 弊。
大約言情易得貫穿,說景難逃瑣碎小令易於條達長調難免湊補。
予自總角時 學填詞於今老矣,頗得一簡便之方,謂以公諸當世
總是認定開首一句為主,為 二句材料不用別尋,即在開首一句中想出。
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結尾則不求一 氣,而自成一氣,且省卻幾許淘摸工夫,此求一氣之方也。
如話則勿作文字做,併勿 作填詞做,竟作與人面談
又勿作與文人面談,而與妻孥臧獲面談
一字難解者 ,即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說話本意全失,此求如話之方也。
前著《閒情偶 寄》一書,曾以生平底裡和盤托出,頗於此有功
但恐海內詞人,有未盡寓目者 。
如謂斯言有當,請自坊間,索而讀之。

詩詞之內,好句原難,如不能字字皆工,語語盡善須擇菁華所萃處,留備後半 幅之用。
寧為處女於前,勿作強弩之末
大約選詞之家,遇前工後拙者,欲收不能
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後者,即釋手不得
闈中閱卷亦然
主司取舍全定終篇一刻臨去秋波一轉未有不令消魂欲絕者也。

■詞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續之使長長調不能縮之使短。
調之單者,欲增之使雙而 不得,調之雙者,欲去半調,而使單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詞。
不可斷續增減處,全 在善於煞尾
無論盡之話,使人不能再贅一詞
即有有意蘊藉,不吐而吞,若為歇 後語者,亦不能為蛇添足,纔是善於煞尾
蓋詞之段落,與詩不同
詩之結句定體 ,如五七言律詩,中四句對,末二句收,讀到此處,誰不知其是尾。
詞則長短無定格 ,單雙無定體,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較詩體為難

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別是一法
內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過,必視為強弩之末
又 恐人不得其解,謬謂前人煞尾,原不知盡用全力,亦不必盡顧上文儘可隨拈隨得, 任我張弛,效而為之,必犯銳始懈終之病。
亦為饒舌數語。
大約此種結法,用之憂怨居多,如懷人送客寫憂寄慨之詞,自首至終,皆訴淒怨
結句獨不言情, 而反述眼前所見者,皆自狀無可奈何之情,謂思之無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顧目前
目前無人,止有此物,如〔心事誰知月明花滿枝〕、〔曲中不見江上數峰 青〕之類是也
此等結法最難,非負雄才,具大力不能,即前人偶一為之,學填 詞者慎勿輕效。

雙調雖分二股前後意思必須聯屬,若判然兩截則是兩首單調,非一首雙調矣 。
大約前段布景後半說情居多,即毛《詩》興比二體
首尾皆述情事,則賦 體也。
即使判然兩事,亦必於頭尾相續處,用一二語或一二字作過文,與作帖括中搭 題文字,同是一法

■詞內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
首尾一氣調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 猶戲場一人獨唱之曲,無煩顧此慮彼。
常有前半幅言人,後半幅言我,或上數句皆 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語,忽作人言。
甚至有數句之中,互相問答彼此較籌,亦至數 番者。
此猶戲場上生旦淨丑數人迭唱之曲,抹去生旦淨丑字面,止以曲文示人,誰能 辨其孰張孰李,詞有難于曲者,此類是也
必使眉清目楚,部位井然
大都每句以開 手一二字作過文,過到彼人身上然後說情說事,此其淺而可言者也。
至有不作過文直講情事自然分出是人是我,此則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矣。
因見詞中常人我難分之弊,故亦饒舌至此

■句用也字歇腳,在協韻處則可,若泛作助語詞,用在不協韻之上數句,亦非所宜
曲中原有數調,一定用也字歇腳之體。
既有此體,即宜避之,不避則犯其調矣。
詞曲有用也囉二字歇腳者,製曲之人,即奉為金科玉律
敢于此曲之外,再用也 囉二字者乎,詞與曲接壤不得不嚴其畛域

填詞之難,難於拗句
拗句之難,祇為一句之中,或仄多平少,平多仄少,或當平 反仄,當仄反平,利於口者叛乎格,雖有警句無所用之,此詞人之厄也。
予向有一 法,以濟其窮,已悉之《閒情偶寄》
恐有未盡閱者,不妨再見於此書。
四聲之內, 平止得一,而仄居其三。
人但知上去三聲,皆麗乎仄。
不知上之為聲,雖與去入 無異,而實可介乎平仄之間。
以其另有一種聲音,雜之去入之中,大有涇渭,且若平 聲未遠者。
古人造字審音,使居平仄之介,明明一過文,由平至仄,從此始也。
譬 之四方鄉音隨地各別,吳有吳音,越有越語,相去不啻河漢
一到接壤之處,則 吳越之音相半人聽之覺其同,人聽之亦不覺其異。
九州八極,無一不然,此即 聲音過文,猶上聲介乎平去入之間也。
詞家當明是理,凡遇一句之中,當連用數仄 者,須以上聲字間之,則似可以代平,拗而不覺其拗矣。
連用平字,雖不可以之 代平,亦於此仄聲字內,用一上聲字間之,即與純用去入者有別,亦似可以代平。
最忌連用去聲,或入聲,併去入亦不相間則是期期艾艾之文,讀其詞者,與聽口 吃之人說話無異矣。

不用韻之句,還其不用韻切勿過於騁才,反得求全之毀
不用韻為放,用韻為 收,譬之養鷹縱犬,全於放處逞能
有數句不用韻,卻似散漫無歸,而忽以一韻收 住者,此當日造詞人顯手段處。
彼則以為奇險莫測,在我視之,亦常技耳。
不過以不 用韻之數句,聯其意為一句一直趕下,趕到用韻處而止。
為氣也貴乎長,其為勢 也利于捷。
若不知其意之所在東奔西馳直待臨崖勒馬,韻雖收而意不收,難乎其 為調矣。

二句合音詞家所忌。
何謂合音如上句之韻為東,下句之韻為冬之類是也
東冬 二字意義雖別,音韻則同,讀之既不發調,且有帶齒粘喉之病。
近人多有犯此者
作詩之法,上二句合音猶曰不可,況下二句之諧韻者乎。
何謂二句合音如律詩中 之第三句與第五句,或第五句與第七句煞尾二字,皆用仄韻
前後同出一音如意 義、氣契、斧撫、直質之類,詩中犯此,是猶無名之指,屈而不伸,謂之病夫不可, 謂之無全人亦不可也
此為相連相並二句,而言中隔句者,不在此列。

■曲宜耐唱,詞宜耐讀,耐唱與耐讀有相同處,有絕不相同處。
同一字也,讀是此 音,而唱入曲中,全與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歌兒體貼,寧使讀時礙口,以圖歌時 利吻
詞則全為吟誦而設,止求便讀而已
便讀之法,首忌韻雜,次忌音連,三忌字 澀。
用韻貴純如東、江、真、庚、天、蕭、歌、麻、尤、侵等韻本來原純,不慮 其雜。
惟支、魚二韻之字尨雜不倫詞家定宜選擇
支、微、、灰之四韻合而為 一,是已。
以予觀之,、微、灰可合,而支與齊、微、灰究竟難合。
魚虞二韻,合 之誠是
一韻中先有二韻魚中有諸,虞中有是也
盍以二韻中各分一半,使互 相配合,與魚虞二字同者為一韻,與諸夫二字同音者為一韻如是則純之又純,無眾 音嘈雜之患矣。
予業有笠翁詩韻一書,刊以問世,當再續詞韻一種,了此一 段公案
音連者何,一句之中連用音同數字,如先煙、人文、呼胡、高豪之屬,使 讀者粘牙帶齒,讀不分明,此二忌也。
字澀之說,已見前後則中無庸太絮。
審韻 之後,再能去此二患,則讀者如鼓瑟琴鏘然有餘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