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广雅堂诗随笔-近现代-陈曾寿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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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63年
上卷 第 x 頁
予湖居蕭然,偶讀張文襄公詩集,見所感喻,與平曰親聆緒論見聞所及,有可以印證發明者,辄筆之於册。
公爲達官數十年,受兩宫知遇功業爛然後世
平生少所挫折,然所爲詩,乃憂深思遠,多勞人之辭。
癸卯入都以後之作,尤沉鬱盤紆,有惘惘難言之隱
蓋公一身始末關於數十年世運之轉移隆替世變大而慮患深,故多感憤之詩也。
則讀公詩又豈易言哉。
公集行世,他曰必有任子淵其人者爲之箋注以詔來者
寡陋如予,一知半解不過他日採擇萬一之助,蘄春士人之譏,所不辭耳。
丁巳十一月蒼虬書。

近時名臣工詩者,前推湘鄉,後推南皮
湘鄉詩學韓、黄,一變乾嘉以來風氣,於近時詩學,有開新之功。
南皮詩近歐、王,宋意唐格,其章聲調,猶襲乾嘉諸老矩步,於近時詩學,有存舊之思。
特意寬博骨體凝重,雖不避常調,自有立腳之處,故與濫滑者有異耳。
湘鄉識巨,而以事業分其功力大段氣骨勝,少琢鍊之功;南皮心思緻密,言不苟出,其成就較曾爲深也。
樊樊山從容侍坐,問老師之學,包羅萬象,然平生以爲用功最深者究何事
默然久之,曰:「仍是詩耳。
可見公亦以此自負也。

文襄學贍才富,侔於紀、阮,而其詩心長語重,絶無炫耀之習。
蓋其立身行己,自有壇宇,非經生博士文人才子所可同年而語
其詩用字必質實,不纖巧造語必渾重,不輕浮寫景虚造敍事溢辭用典精切,不泛引,不鬬凑立意獨出,不隨世轉。
雖以風致勝處,亦隠含嚴重之神,不剽滑。
他人雖極博麗,一秤量之,則不泰山鴻毛之判矣。

不喜王右丞詩。
一日,見王伯唐(鐵珊主事遺筆,所論適與公合,則大喜以爲知言
不喜其人,遂及其詩耳。
公有陳子昂宋之問一絶云:「文人誇誕騁虚詞多少緇塵素絲
伯玉幽貞孤竹詠,延清鲠直老松詩。
」又有工部一首:「尋常便許身,忽躋孔跖埃塵
雖高不切輕言語,論定文人史臣
持論之嚴如此,與文人弄筆者異矣。

用事二類一神無跡一比精切
自古用事者,断推老杜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也。
「破」字最妙,蓋化實爲虚,非堆砌故事者所能夢見
試舉其例:如《戲贈閿鄉秦少公短歌收句:「昨夜邀歡樂更無,多才依舊潦倒
」用南史崔瞻事。
當時容止藴藉者爲「潦倒」,而終不改也。
用事可謂妙絶
其次東坡大風金山二日詩:「塔上一獨自語,明日顛風斷渡
」用佛圖澄事。
而「明日」句即是鈴語想入非非,尤妙在「顛當兩字雙聲,恰是鈴聲,人巧極而天工錯也。
此等用典不能復以用典論,我用典非典役我也。
至如比附精切者,如東坡元豐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詩:「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
放翁施注序云:「昔祖宗三館養士儲將相材,及官制行,罷三館,而東坡蓋嘗值史館,然自謫爲散官,削去史館之職久矣,至是史館亦廢,故云『新掃舊巢痕』。
用事之嚴如此
而『鳳巢西隔九重門』,又義山詩也」。
何義門先生亦云:「『舊巢痕』三字本義苧》詩,此老可謂一字無來歷。
」又會客有美堂周邠長官與數僧泛湖往北山湖中堂上歌笑聲以詩見寄因和二首詩:「頗憶呼盧袁彦道,難邀駡座將軍
」皆用有服事。
漫叟詩話所謂:「東坡最善用事,既顯而易讀,又切當也。
」又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以詩戲之》詩「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云云,通首用徐、孟二人事。
苕溪漁隠叢話》所謂東坡此詩,不止天生作對,其全篇用事親切,尤爲可喜」也。
若此者,方可謂用事精切
東坡而後,則推亭林取材經史,無事新奇奥博,而自然雅切
汾州吴炎潘檉章二節士》詩云:「一代文章左馬千秋仁義潘。
」用宋書·孝義傳潘綜吴逵事。
太守王韶之二人孝廉,贈以詩曰:「仁義伊在,惟吴與潘。
如此用事真可天成也。
《寄同時二三處士被薦者》詩云:「君成少别,知復念蘇純
」皆確切不可移易
世則文襄用事不苟作,如《連鎮僧忠親王戰壘詩:「秺侯畫麒麟閣,請看中原百廟堂
」用金日磾事,同以異姓封王者也。
湖北學政時弔諸生賀人駒詩,賀兄弟四人,皆以才名,公詩云:「弟兄多才宋韓氏,縝國器
蒲圻賀氏亦不惡,駒驥駿騄倶雋異
《送王壬秋湘潭詩:「談經何異紅陽獻策豈能楊素
」又云:「梁鴻過闕哀歌哀歌被中朝怒。
」皆確切王壬秋獲知於肅順事
梁鴻五噫,爲感新莽而作,用事尤爲警策
梁鴻作歌時,漢已中興如有漢室之思,當作新莽竊位之時,不應在業五銖之後,故史云明帝「聞而惡之」,殆惡其有中郎之歎也。
此事,後人不察,而漫稱其高尚有故國之思。
此等處,尤見公讀書細密比附精當也。
此類不可枚舉,聊舉一二以發凡耳。

《城坊》七絶一首:「懲毖殷憂聖主詩,辛寥苦國人知。
淒迷誰補城坊考,但寫門前一絢絲。
」用張昌儀事,非指一二人而言。
蓋公入都,痛庚子滔天之禍,近於之事,而有感小毖之詩也。
嗟夫
肇允桃蟲,拚飛鳥。
今日之事,又豈公之所及料哉?

小學堂一首:「犯盡龜兹曲調新,樂工繙譜每含顰
顔家却勸鮮卑語,學取他年貴人
」此指京師小學堂成列出外前導鼓樂,皆學生自爲之也。

老杜八哀詩漁洋謂爲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稱之,不敢議者,皆揣骨聽聲者耳。
又云:「其中稚句累句,或不可解,須痛刊之。
」此實漁洋詩學到處,而不免出於妄者也。
八哀詩深山大澤氣象萬千不可逼視
敍事平直寫去,不避細瑣,無一分躲閃他人筆力不能到。
其拙處,正其厚處,正獨有千古處也。
後世輓詩五古之工者,推東坡哭刁處士任遵聖一一首,然較之八哀,則清澈見底,有江河溪澗之别矣。
《讀王文敏公絶筆一紙賦詩述哀》一首,得八哀神理,此可知者道也。
彭剛直公挽詩,亦集中傑作,惟用筆俊爽八哀微有異。

《過張繩庵宅》四首:「知是衛公精爽在,可能示夢令狐
」係指常熟而言。
文襄常熟水火,故時時見之吟詠
《石遺詩話》中已論之。

兔絲一首:「文杏夭桃一時天涯芳草胭脂
兔絲亦厭風霜苦,誰伴青青澗底枝?
壬寅歲端忠敏湖北巡撫癸卯公入都,忠敏兼權督篆,後改督撫同城制,鄂撫遂爲裁缺
忠敏調蘇,一時官吏,多有去鄂而赴蘇者。
宵小從中播弄是非兩公幾成水火
此必有葭莩之親而亦背去者,故託兔絲寄興耳。

讀史四首,作於癸卯入都議學章程時。
一首李龜年,諷內廷不時演劇,忘在莒之戒也。
二首蔡攸,第三首張天覺,第四首張孝祥,皆爲科舉而作。
蓋公入都議學章程,主廢科舉,定三科遞減之制,反對甚多
仁和相國主持尤力,公數辯論疏通不勝憤悒而作也。
蔡攸一首,似譏仁和,「父子同朝」句,又似兼指慶邸。
蔡京當國時,借紹述以行其姦,政和三年,追封王安石舒王,子雱爲臨川伯,從祀孔子廷。
制義始於安石,而「本欲變學究秀才不意秀才爲學究」,又安石之言也。
張天覺一首,指某某兩言官,或者黄昌年當之,非是
黄争鐵路事,科舉無涉,且其言隔膜不值一噱也。
詩中用潙山禪師事,蓋謂言者非真能學校科舉利弊者,不過自私自利之計耳。
張孝祥一首,言射策命意既差不能得士
烟柳傷心」句,用稼軒詞意,以徽、欽北狩,喻庚子西幸,言國步艱難之日,以科舉取才所得一詞而已
金杯勸酒」句,言于湖知潭州宴客,妓有歌陳濟翁驀山溪者,歌至「金杯酒,君王勸頭上宫花顫」,其首爲之摇動數四坐客忍笑指目者甚衆,而張竟不覺,言其可鄙之甚也。
近歲狀頭無有聞者,雖求一于湖之才,亦不可得
借題發揮不必實有所指也。

當時疏争廢科舉之制者,有左給諫紹佐。
爲公門生,不面折廷諍未免稍過。
中略興學堂則恐有叛逆之禍,公怒甚,以疏駁之曰:「梁啟超舉人也,唐才常拔貢也,科舉何嘗無弊?
云云
其實左公所慮,不爲無見,特措辭不免隔膜之處,而公防微杜漸,固已無所不至,但不能因噎而廢食耳。
朱子科舉學校,亦思有所變更,常歎世之苟且因循元祐諸賢,微有異同,蓋中道之難如此
朱子所謂扶得東邊,倒了西邊,欲不紛更,則墮於因循一切放下也。

周泊園先生當時在臺諫,數與公變通科舉之制,有槐花一絶句云:「餐紉蘭舊有冷淘差可君王
蕭蕭不是驚秋葉,撼盡風枝一院黄。
」「暑雨初收日又西,蘚牆苔逕淒迷
舊人多入槐安夢,未忍將花踏作泥。
詩境佳絶

附録讀史四首
其一 李龜年
散序霓裳出月宫,重逢岐薛秋風
漢官不獨威儀在,猶有梨園樂工

其二 蔡攸
緇衣堂上壽甌香,父子同朝寵光
盜起盟寒都不問護持學究舒王

其三 張天覺
元祐多賢號泰交不應黨論紛淆
無心佛祖呵駡,只爲遮頭一

其四 張孝祥
射策高科命意差,金杯勸酒宮花
斜陽烟柳傷心後,僅得詞場作家

袁公爽秋廣雅碎金附録《小漚巢日記有云:「杜、韓多從正面寫,坡公多從反面側面寫,究非詩家正格
故山谷略獻機鋒云:『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
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
』曹都雖小,孔子《詩》,列之國風;楚雖大,於方之外矣,爲尼山删訂所不及。
此其微意也。
然則枝梧風騷推激』,自開、天以後正脉要以杜爲鼻祖
偏得杜法者玉溪生偏得玉溪法乳,能以故爲新、以俗爲雅,惟涪皤爾。
公師講求格律最細,亦時時有出入玉溪涪皤處,故詳之。
」按此條呫嗶學語已先言之。
潘四農《養一齋詩話辯之甚是
不免文人相輕之心,妄測前賢,况以加之山谷之於東坡哉。
西服山谷,故不免尊黄而抑蘇,仍是門户之見未除。
文襄不喜山谷,亦不甚玉溪無所用其牽合
永叔不喜杜詩無礙其爲永叔也。

《小漚巢日記又云:「讀壺公師集,覺步步導人平實,勿徒馳騁才華令人胸臆赓博,穆然静。
湘鄉曾公詩,寓縱横詼詭規矩之中,含指撝方略句律之內,人氣斂而神勁。
聲音足以移人如是
學人積理淺深養氣之盛否,存中形外,誠不可揜於意言之表,體味得之
」又云:「刊落纖穠,語皆真實寧拙勿巧,寧質勿綺,如布帛有幅,如竹箭有筠稱心而出,不求工,殆深有得於白、蘇、陸三家句律宗趣者。
」此則頗得其深處可謂知言也。

《哀六朝一首乃公平生學術宗旨所在
公最惡六朝文字,謂南北朝兵戈分裂道喪文敝之世,效之何爲
公衡取士,凡文章本無根柢詞華,而號稱六朝駢體,以纖仄抝澀字句凑成篇者,必黜之;書法不諳筆勢結字,而隸楷雜糅假託包派者,亦然
此輩詭異險怪,欺世亂法,習爲愁慘之象,舉世將寧宇也。
今去公時未十年,而人心世道之壞,至於此極,始歎公之識微見遠也。
安溪榕村語録亦云:「當時徐立齋韓元少每見輒問某『近又讀何異書』,便是大病
商鞅李斯當不得位時,好讀不正之書,著不正議論;及得志,便惡燄滔天
所以讀書正當,莫著怪僻之論。
」皆老成閲歷之言,每爲少年新進所不喜,然其理實不可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