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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湖居蕭然,偶讀張文襄公詩集,見所感喻,與平曰親聆緒論及見聞所及,有可以印證發明者,辄筆之於册。公爲達官數十年,受兩宫知遇,功業爛然於後世。平生少所挫折,然所爲詩,乃憂深思遠,多勞人之辭。癸卯入都以後之作,尤沉鬱盤紆,有惘惘難言之隱。蓋公一身始末,關於數十年世運之轉移隆替,世變大而慮患深,故多感憤之詩也。則讀公詩又豈易言哉。公集行世,他曰必有任子淵其人者爲之箋注,以詔來者。寡陋如予,一知半解,不過爲他日採擇萬一之助,蘄春士人之譏,所不辭耳。丁巳十一月蒼虬書。
近時名臣工詩者,前推湘鄉,後推南皮。湘鄉詩學韓、黄,一變乾嘉以來風氣,於近時詩學,有開新之功。南皮詩近歐、王,宋意唐格,其章法聲調,猶襲乾嘉諸老矩步,於近時詩學,有存舊之思。特意量寬博,骨體凝重,雖不避常調,自有立腳之處,故與濫滑者有異耳。湘鄉識巨,而以事業分其功力,大段以氣骨勝,少琢鍊之功;南皮心思緻密,言不苟出,其成就較曾爲深也。樊樊山嘗從容侍坐,問老師之學,包羅萬象,然平生以爲用功最深者究何事。公默然久之,曰:「仍是詩耳。」可見公亦以此自負也。
文襄學贍才富,侔於紀、阮,而其詩心長語重,絶無炫耀之習。蓋其立身行己,自有壇宇,非經生博士、文人才子所可同年而語。其詩用字必質實,不纖巧;造語必渾重,不輕浮;寫景不虚造,敍事無溢辭;用典必精切,不泛引,不鬬凑;立意必獨出己意,不隨世轉。雖以風致見勝處,亦隠含嚴重之神,不剽滑。他人雖極博麗,一秤量之,則不啻泰山鴻毛之判矣。
公不喜王右丞詩。一日,見王伯唐(鐵珊〉主事遺筆,所論適與公合,則大喜,以爲知言。蓋不喜其人,遂及其詩耳。公有《陳子昂宋之問》一絶云:「文人誇誕騁虚詞,多少緇塵浼素絲。伯玉幽貞孤竹詠,延清鲠直老松詩。」又有工部一首:「稷契尋常便許身,忽躋孔跖等埃塵。雖高不切輕言語,論定文人有史臣。」持論之嚴如此,與文人弄筆者異矣。
用事有二類,一神化無跡,一比附精切。自古善用事者,断推老杜,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也。「破」字最妙,蓋化實爲虚,非堆砌故事者所能夢見。試舉其例:如《戲贈閿鄉秦少公短歌》收句:「昨夜邀歡樂更無,多才依舊能潦倒。」用《南史》崔瞻事。蓋當時以容止藴藉者爲「潦倒」,而瞻終不改也。用事可謂妙絶。其次如東坡《大風留金山二日》詩:「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用佛圖澄事。而「明日」句即是鈴語,想入非非,尤妙在「顛當」兩字雙聲,恰是鈴聲,人巧極而天工錯也。此等用典,不能復以用典論,我用典而非典役我也。至如比附精切者,如東坡《元豐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詩:「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放翁施注序云:「昔祖宗以三館養士,儲將相材,及官制行,罷三館,而東坡蓋嘗值史館,然自謫爲散官,削去史館之職久矣,至是史館亦廢,故云『新掃舊巢痕』。其用事之嚴如此。而『鳳巢西隔九重門』,又義山詩也」。何義門先生亦云:「『舊巢痕』三字,本義山《越苧》詩,此老可謂無一字無來歷。」又《會客有美堂周邠長官與數僧泛湖往北山湖中聞堂上歌笑聲以詩見寄因和二首》詩:「頗憶呼盧袁彦道,難邀駡座灌將軍。」皆用有服事。《漫叟詩話》所謂:「東坡最善用事,既顯而易讀,又切當也。」又《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以詩戲之》詩「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云云,通首用徐、孟二人事。《苕溪漁隠叢話》所謂「東坡此詩,不止天生作對,其全篇用事親切,尤爲可喜」也。若此者,方可謂之用事精切。東坡而後,則推亭林,取材經史,無事新奇奥博,而自然雅切。其《汾州祭吴炎潘檉章二節士》詩云:「一代文章亡左馬,千秋仁義在吴潘。」用《宋書·孝義傳》潘綜、吴逵事。蓋太守王韶之舉二人孝廉,贈以詩曰:「仁義伊在,惟吴與潘。」如此用事,真可謂天成也。又《寄同時二三處士被薦者》詩云:「與君成少别,知復念蘇純。」皆確切不可移易。近世則爲文襄,用事極不苟作,如《連鎮僧忠親王戰壘》詩:「秺侯只畫麒麟閣,請看中原百廟堂。」用金日磾事,同以異姓封王者也。湖北學政時弔諸生賀人駒詩,賀兄弟四人,皆以才名,公詩云:「弟兄多才宋韓氏,縝絳綜維皆國器。蒲圻賀氏亦不惡,駒驥駿騄倶雋異。」《送王壬秋歸湘潭》詩:「談經何異動紅陽,獻策豈能感楊素。」又云:「梁鴻過闕獨哀歌,哀歌莫被中朝怒。」皆確切王壬秋獲知於肅順事。而梁鴻之《五噫》,爲感新莽而作,用事尤爲警策。蓋梁鴻作歌時,漢已中興,鴻如有漢室之思,當作於新莽竊位之時,不應在業復五銖之後,故史云明帝「聞而惡之」,殆惡其有中郎之歎也。鴻此事,後人多不察,而漫稱其高尚有故國之思。此等處,尤見公讀書之細密,比附之精當也。此類不可枚舉,聊舉一二以發凡耳。
《城坊》七絶一首:「懲毖殷憂聖主詩,桃辛寥苦國人知。淒迷誰補城坊考,但寫門前一絢絲。」用張昌儀事,非指一二人而言。蓋公入都,痛庚子滔天之禍,近於管蔡之事,而有感於《小毖》之詩也。嗟夫!「肇允彼桃蟲,拚飛維鳥。」今日之事,又豈公之所及料哉?
《小學堂》一首:「犯盡龜兹曲調新,樂工繙譜每含顰。顔家却勸鮮卑語,學取他年事貴人。」此指京師各小學堂成列出外,前導鼓樂,皆學生自爲之也。
老杜《八哀詩》,漁洋謂爲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稱之,不敢議者,皆揣骨聽聲者耳。又云:「其中稚句累句,或不可解,須痛刊之。」此實漁洋之詩學不到處,而不免出於妄者也。《八哀詩》如深山大澤,氣象萬千,不可逼視。敍事皆平直寫去,不避細瑣,無一分躲閃,他人筆力萬不能到。其拙處,正其厚處,正獨有千古處也。後世輓詩五古之工者,推東坡哭刁處士、任遵聖一一首,然較之《八哀》,則清澈見底,有江河溪澗之别矣。公《讀王文敏公絶筆一紙賦詩述哀》一首,得《八哀》神理,此可與知者道也。彭剛直公挽詩,亦集中傑作,惟用筆較俊爽,與《八哀》微有異。
《過張繩庵宅》第四首:「知是衛公精爽在,可能示夢儆令狐。」係指常熟而言。文襄與常熟水火,故時時見之吟詠。《石遺詩話》中已論之。
《兔絲》一首:「文杏夭桃鬬一時,天涯芳草襯胭脂。兔絲亦厭風霜苦,誰伴青青澗底枝?」壬寅歲,端忠敏爲湖北巡撫,癸卯公入都,忠敏兼權督篆,後改督撫同城制,鄂撫遂爲裁缺。忠敏調蘇,一時官吏,多有去鄂而赴蘇者。宵小或從中播弄是非,兩公幾成水火。此必有葭莩之親,而亦背去者,故託兔絲以寄興耳。
《讀史四首》,作於癸卯入都議學堂章程時。第一首《李龜年》,諷內廷不時演劇,忘在莒之戒也。第二首《蔡攸》,第三首《張天覺》,第四首《張孝祥》,皆爲科舉而作。蓋公入都議學堂章程,主廢科舉,定三科遞減之制,反對者甚多。仁和相國主持尤力,公數與辯論疏通,不勝憤悒而作也。《蔡攸》一首,似譏仁和,「父子同朝」句,又似兼指慶邸。按蔡京當國時,借紹述以行其姦,政和三年,追封王安石爲舒王,子雱爲臨川伯,從祀孔子廟廷。制義始於安石,而「本欲變學究爲秀才,不意變秀才爲學究」,又安石之言也。《張天覺》一首,指某某兩言官,或者以黄昌年當之,非是。黄争鐵路事,與科舉無涉,且其言隔膜,不值一噱也。詩中用潙山禪師事,蓋謂言者非真能知學校科舉之利弊者,不過自私自利之計耳。《張孝祥》一首,言射策者命意既差,不能得士。「烟柳傷心」句,用稼軒詞意,以徽、欽北狩,喻庚子西幸,言國步艱難之日,以科舉取才,所得僅一詞家而已。「金杯勸酒」句,言于湖知潭州宴客,妓有歌陳濟翁《驀山溪》者,歌至「金杯酒,君王勸,頭上宫花顫」,其首爲之摇動者數四,坐客忍笑指目者甚衆,而張竟不覺,言其可鄙之甚也。惟近歲狀頭,無有聞者,雖求一于湖之才,亦不可得。公借題發揮,不必實有所指也。
當時疏争廢科舉之制者,有左給諫紹佐。左爲公門生,不面折而廷諍,未免稍過。疏中略謂興學堂則恐有叛逆之禍,公怒甚,以疏駁之曰:「梁啟超舉人也,唐才常拔貢也,科舉何嘗無弊?」云云。其實左公所慮,不爲無見,特措辭不免多隔膜之處,而公之防微杜漸,固已無所不至,但不能因噎而廢食耳。昔朱子論科舉學校,亦思有所變更,常歎世之苟且因循,與元祐諸賢,微有異同,蓋中道之難如此。朱子所謂扶得東邊,倒了西邊,欲不紛更,則墮於因循,一切放下也。
周泊園先生當時在臺諫,數與公議變通科舉之制,有《槐花》一絶句云:「餐菊紉蘭舊有方,冷淘差可獻君王。蕭蕭不是驚秋葉,撼盡風枝一院黄。」「暑雨初收日又西,蘚牆苔逕半淒迷。舊人多入槐安夢,未忍將花踏作泥。」詩境佳絶。
附録:《讀史四首》
其一 李龜年
散序《霓裳》出月宫,重逢岐薛按秋風。漢官不獨威儀在,猶有梨園舊樂工。
其二 蔡攸
緇衣堂上壽甌香,父子同朝荷寵光。盜起盟寒都不問,護持學究祀舒王。
其三 張天覺
元祐多賢號泰交,不應黨論自紛淆。無心佛祖從呵駡,只爲遮頭一把茅。
其四 張孝祥
射策高科命意差,金杯勸酒顫宮花。斜陽烟柳傷心後,僅得詞場一作家。
袁公爽秋刻《廣雅碎金》,附録《小漚巢日記》有云:「杜、韓多從正面寫,坡公多從反面、側面寫,究非詩家正格。故山谷略獻機鋒云:『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曹都雖小,孔子删《詩》,列之《國風》;楚雖大,游於方之外矣,爲尼山删訂所不及。此其微意也。然則『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自開、天以後,正脉要以杜爲鼻祖。偏得杜法者玉溪生,偏得玉溪法乳,能以故爲新、以俗爲雅,惟涪皤爾。壼公師講求格律最細,亦時時有出入於玉溪、涪皤處,故詳之。」按此條《呫嗶學語》已先言之。潘四農《養一齋詩話》辯之,甚是。蓋不免以文人相輕之心,妄測前賢,况以加之山谷之於東坡哉。漸西服膺山谷,故不免尊黄而抑蘇,仍是門户之見未除。文襄不喜山谷,亦不甚似玉溪,無所用其牽合。永叔不喜杜詩,無礙其爲永叔也。
《小漚巢日記》又云:「讀壺公師集,覺步步導人平實,勿徒馳騁才華,令人胸臆赓博,穆然意静。讀湘鄉曾公詩,寓縱横詼詭於規矩之中,含指撝方略於句律之內,令人氣斂而神勁。聲音之足以移人如是。學人積理之淺深,養氣之盛否,存中形外,誠不可揜於意言之表,體味輒得之。」又云:「刊落纖穠,語皆真實,寧拙勿巧,寧質勿綺,如布帛之有幅,如竹箭之有筠,稱心而出,意不求工,殆深有得於白、蘇、陸三家之句律宗趣者。」此則頗得其深處,可謂知言也。
《哀六朝》一首,乃公平生學術宗旨所在。公最惡六朝文字,謂南北朝乃兵戈分裂、道喪文敝之世,效之何爲?公衡文取士,凡文章本無根柢詞華,而號稱六朝駢體,以纖仄抝澀字句強凑成篇者,必黜之;書法不諳筆勢結字,而隸楷雜糅,假託包派者,亦然。謂此輩詭異險怪,欺世亂法,習爲愁慘之象,舉世將無寧宇也。今去公時未十年,而人心世道之壞,至於此極,始歎公之識微見遠也。安溪《榕村語録》亦云:「當時徐立齋、韓元少每見輒問某『近又讀何異書』,便是大病。商鞅、李斯,當不得位時,好讀不正之書,著不正之議論;及得志,便惡燄滔天。所以讀書要正當,莫著怪僻之論。」皆老成閲歷之言,每爲少年新進所不喜,然其理實不可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