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詩話(豁) 第 x 頁
南京鐘鼓樓東有大鐘亭,清光緒年末造。有無名氏題壁云:“太息神州事,夷氛滿域中。睡獅何日醒?驚世一聲鐘。”是亦有革命之思想者。
龔覺佳句頗多,驟難記憶,茲複憶其《旅懷》有句云:“群公袞袞愛虛譽,何處侯門好曳裾。”又“莫謂世間無漂母,只慚不是漢王孫。”待人自待,可想而知。第自吳門相見後,十載於茲。江湖載酒,落魄依然。“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悠悠蒼天,從何質問?
李堇庸詩、古文、詞、書、畫俱佳,聯語亦擅長者。前客松江,聞龍軼凡誦其安慶大觀亭聯云:“秋色滿東南,記赤壁以來,良夜泛舟無此樂;大江流日夜,問青蓮而後,舉杯邀月又何人。”
清彭剛直好遊山水,到處留題。而長聯以石鐘山昭忠祠者為得意作,其聯云:“烈士魂,忠臣魄,名賢手筆,菩薩心腹,合古今天地之精靈,同此一山結束;彭浦月,蠡水煙,馬當斜陽,匡廬瀑布,集東西南北之勝景,全憑兩眼收來。”又採石太白樓云:“到此莫題詩,誰個敢為學士敵?江心頻捉月,我來甘拜酒仙狂。”雙方身分,包括盡矣。
鄂中老名士楊某,晚年落拓,居恒鬱鬱,以詩自遣。聞客石言時有陰司十八景之詠,語多諷世,傳誦一時。惜僅記其《尖刀山散步》嵌字格一絕云:“尖風透過一身輕,刀尺誰家響玉砧?山上杖藜扶一個,思量還比世間平。”
嘗在蕪湖某處,見近人《題畫梅》云:“圈圈點點複牙杖,頃刻開成一樹花。幸遇孤山林處士,不教零落在天涯。”惜竟忘其姓字,風塵中我負斯人矣。
湘中某遊學先生,題也可園嵌字格一聯云:“也不設藩籬,恐風月畏人拘束;可大開門戶,就江山與我品題。”蓋斯園本無藩籬也。然語句則脫盡寒酸氣習矣。又嘗至一巨族,主人故名士也,適開湯餅之筵。先生長揖入席,主人怪而詰知其故,遂以“惡、索、角”韻,限成七絕一章。先生即應聲曰:“昨夜天宮降一惡,蛟龍沖斷黃金索。六丁六甲何處尋?尋到君家見頭角。”四座皆驚。主人起敬,因厚贈之,不謝而去。
太平金柱塔,最上一層有所謂南天門、北天門者。近年有無名氏留對句於壁云:“趨步來,南天門,北天門,一塔橫江,中流砥柱。”逾年無偶,其人重來,複自對云:“放眼去,東梁山,西梁山,雙峰排闥,半壁屏籬。”本地風光,天造地設,氣象堂皇,工力悉敵。噫,何人斯曷勝想像!
金陵劉某,酒狂也。有《漫興》云:“平生不解鎖眉頭,糊裡糊塗到處遊。問我功名領何職,酒泉太守醉鄉侯。”其門聯云:“名世大文《酒德頌》,傳家天爵醉鄉侯。”又“英雄無事且種菜,豪傑多情總愛花。”此其門下士黃惕冰親為餘言者。
湘陰名下左欽敏,今人中古人也。某士人為君“鮑叔”,遽奪中年。君為料理後事,絕無哀戚之容。有責備者,君置不答。及見其免聯云:“一滴染天,壯士感恩甯有淚;九歌窮路,騷人幽憤竟成孤。”其人恍然,服君學養之深矣。
湖南諸生,有綽號“吳脬”者,撰《桃花洞田千秋誕日中秋節秋報戲臺》聯云:“慶萬寶以告成,一曲霓裳,搖落天邊桂子;對千秋而祝壽,三通羯鼓,催開洞裡桃花。”點綴既工,構思亦巧,吐屬又風雅,真名人手筆也。
清左宗棠經略西域,出嘉峪關時,沿途插柳。初不過為志歸途也,而積久成蔭,風景一變。有湘中游士某,謁公於塞上,獻詩云:“大將征西久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惹得春風度玉關。”公大擊節,優禮遇之。有才愛才,於斯愈信。
絕對多偶得,故屬對綦難。江南燕子磯有廢武廟,僅保存雲長一勒馬橫刀偶像。士人某赴鄉試,系纜磯頭,入廟遊覽。猝成上聯云:“孤山獨廟一將軍,單刀匹馬。”竟無下聯。苦思不得,以為才盡江淹,遂致蹤追屈子。自此天陰常鬼泣,且念斯聯,不勝悽楚。越三年,複有赴試者,聞而對曰:“夾河兩岸二漁叟,對釣雙鉤。”亦是本地風光,其鬼從此遂絕。
彭剛直雖喜罵,倨傲屬僚,然甚愛才。相傳石鐘山消夏時,見部下謝浚佘遊擊《六十本梅花寄舫》一聯云:“三千里萍梗飄來,重向山頭折屣;六十本梅花開遍,好憑國手調羹。”大加歎賞,移置座中。
黃惕冰云:蔡德民精於繪事。某年落拓白門,有題畫句云:“偷眼霜禽知得否,冷花也有向陽時。”又友人某厚祿書斷,荏苒多年,忽郵絹索寫梅花。蔡君報之,題句有云:“寒酸本是和羹用,豈為奸雄止渴來。”一則諷而婉,一則謔而虐矣。
張晚溪名國威,解畫工書。豪飲善謔,為清武員,頗有文名。嘗記其《重到江陰詩》有云:“十載重來兒女換,似曾相識有君山。”意殊閒適,不類武夫。
彭舜臣名錫繩,長沙人也。大父某先生,清時出仕海州,以忤上官,傲同僚,宦海沉淪,賚志以沒。先生工漢隸,善畫竹,詩古文詞,超超元箸。嘗受知沈文肅,屢倩捉刀。先生守海州,即沈督兩江時也。後先生任滿,僑寓白門,自撰一聯,大書云:“沒世難忘知己感,平生甘被小人欺。”懸於廳事,見者為之奪氣。噫,想見前輩風骨矣!
泰興士人朱某,《吊高麗古戰場》云:“白玉山前戰骨香,紙錢吊鬼太淒涼。柳車馬革無消息,多少生妻已下堂。”饒有唐音,不堪卒讀。
某富家子弱冠時,請父命,以千金外出求學。旋病歸,囊空裘敝。父誤為流蕩使然,薄待之。子晏如也。一日,父檢其行篋,見《病歸詩》,有“比來一病輕如雁,扶上雕鞍馬不知。之句,父欣賞焉,愈加愛重。
聞蘇人士云:“貴陽陳筱石撫吳時,公餘之暇,伉儷間多酬唱。其夫人嘗以“酒、美人、馬、馬鞭、海棠花”限成一聯。陳不加思索,援筆書云:“醉罷玉人扶上馬,揚鞭敲落海棠花。”
湘鄉杜雲秋,需次吳門,獨行古道,於天涯淪落人尤相關切。某遊士以無度歲貲,戲獻詩云:“玉皇穩坐淩霄殿,不問臣家酒有無。”杜厚贈之,蓋杜亦隱於醉鄉者也。
蕭山王槐青,餘風塵中之摯友也。曾畢業於江南水師及皖路學校,後客死蕪湖。餘有免句云:“身在江淮湖海慣,學兼中外古今全。”蓋紀其實也。君善吟詠,多風華語。惜遺稿已散失。余僅記其游揚州天寧寺云:“眾佛有情開口笑,一僧無語抱頭眠。”亦可想見其風趣矣。
李堇庸遺稿不可得,佳句不多傳,餘深引為憾也。昨羅正朋過訪,又得其《游秦淮》詩云:“遠望名花魂已銷,樓船先泊複成橋。秦淮一色嬌人水,人比秦淮水更嬌。”君之墓現在白門清涼山下。嗚呼!草木同腐,骸骨無歸,龔覺之言,何沈痛也!
白門清涼山下,有諸葛祠,相傳其地為駐馬坡。住持僧竹屏,好飲能詩。有《遣興》云:“抽刀磨白畫,沽酒醉黃昏。”羅正朋面笑其非。未幾,果還俗,複姓周雲。
羅正朋名辛渭,衡山人,將門種子也。以繼先人志,廢讀半途。工書法,亦偶作詩。余頗愛其《宿黃鶴樓》云:“偶攜琴劍渡瀟湘,黃鶴樓空漢水長。鴻雁一聲天地闊,破人歸夢到衡陽。”《贈迎江寺僧》云:“野鶴孤雲為甚忙,高山歸後一身藏。樓臺煙雨迎江寺,閑看漁舟拜塔王。”又《梟磯》云:“磯上水流無限恨,空江潮打美人魂。”如雨後看山,別有境界也。
彭盲魂祖父迪先生,清光緒朝官裕溪參將時,以富有票黨人起事,陰守中立,去官歸宣城,就其哲嗣品三先生之養。《解組》詩云:“驀地烽煙火四流,西風撩亂使人愁。心馳桑梓三千里,身寄江淮數十秋。作揖那堪經世用,耘田終不為人謀。老夫消受兒孫福,皖水南歸一葉舟。”武人能詩不易,工詩尤難。此詩怨而不怒,頗有古名將風。
近人聯語之可誦者,餘前已略存之。茲複憶有數聯,亦頗噲炙人口,因續記之。清荊州某將軍寵一妾,徐州人。後將軍死,妾殉焉。某遊士撰合免句云:“大樹忽傾,淚墮羊公碑上;小星同殞,魂歸燕子樓中。”典雅哀豔,對仗尤工,時推特色,洵足當之。(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一、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