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龕詩話(釋曼殊) 第 x 頁
廢寺無僧,時聽墮葉,參以寒蟬斷續之聲。乃憶十四歲時,隨母羈異地,有女郎手書丹霞箋,以紅線系蜻蜒背上,使飛入餘窗,意似憐予蹭蹬也者。詩曰:“青陽啟佳時,白日麗陽穀。新碧映郊ぁ,芳蕤綴林木。輕露養皇榮,和風送芬馥。密葉結重陰,毓華繞四屋。萬匯皆專與,嗟我守煢獨。故居久不歸,庭草為誰綠?覽物歎離群,何以慰心獨。”讀之饒有蒼涼氣,疑非閨閣手筆。
《寥天一閣集》中,《古意》兩章最佳。詩曰:“磷磷日照鴛鴦瓦,姑射仙人住其下。素手閑調雁柱箏,花雨空向湘弦灑。”“六幅瀟湘曳畫繒,珠簾垂地暗香凝。春風不動秋千索,獨上紅樓第一層。”
劉三工詩善飲,余畫《文姬圖》寄之。病蟬為餘題飛卿句云:“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劉三以六言三章見答曰:“白頭天山蘇武,紅淚洛水文姬。喜汝玉關深入,將安闐此胡兒。”“東瀛吹簫乞者,笠予壓倒眉梢。記得臨觴嗚咽,忽忽三日魂銷。”“支那音非秦轉,先見婆羅多詩。和尚而定國號,國無人焉可知。”又貽餘絕句云:“早歲耽禪見性真,江山故宅獨愴神。擔經忽作圖南計,白馬投荒第二人。”時予將有印度之行,劉三詩故及之。
兵所以衛民,於粵中反為民害,真不祥之物也。力田《今樂府》有《梳篦謠》曰:“東家抱兒竄,西家挈婦奔。賊來猶可活,兵來愁煞人。況聞府帖下,大調土司兵。此物貪且殘,千里無居民。掠人持作羹,拆屋持作薪。莫言少為貴,國威嘗見輕。無功害尚小,有功害更深。問誰作俑者,必有林中丞。蕭條夔子國,城郭為荊榛。賊如梳,兵如篦。玀犬回來,更如剃。保甯賊未除,羈州賊又熾。買馬須快劍須利,從今作賊無反計。”仁人之言,滿腹悱惻,讀之令人扼腕撫膺。
海園湘南曹氏,天賦詩才,不幸短命。十四歲工豔體,有仙氣,非壽徵。十九歲牧牛村外,失足溺死。餘僅憶其“滴翠滿身彈竹露,落紅雙屐印苔泥”、“樂譜暗翻《金縷曲》,食單親檢水晶糖”數句。
自巴厘八版出石叻,途次多悲感。晦聞見寄七律一章,溫柔敦厚,可與山谷詩並讀。詩云:“四載離感索居,似君南渡又年餘。未遺蹤跡人間世,稍慰平安海外書。向晚梅花才數點,當頭明月滿前除。絕勝風景懷人地,回首江南卻不如。”後一年,余經廣州,留廣雅書院,一醉而去。抵日本,居士複追贈一律云:“五年別去驚初見,一醉殊辜萬里來。春事陰晴到寒食,故人風雨滿離杯。拈花眾裡吾多負,取缽人間子未回。自有深深無量意,豈堪清淺說蓬萊。”居士舊有蒹葭樓,結構頗不惡,餘因作《風絮美人圖》寄之。不知愛我閒人者,又嘔出多少心血也。
山寺中北風甚烈,忄忄逼人。讀放翁詩,淚痕滿紙,令人心惻。予最愛其“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過劍門”一絕。嘗作《劍門圖》懸壁間,翌日被香客竊去。
昔人賣子句云:“生猶如雛鳳,年荒值幾錢。此行須珍重,不比阿娘邊。”又女致母詩云:“挑燈含淚疊雲箋,萬里緘封寄可憐。為問生身親阿母,賣兒還剩幾多錢?”兩詩真一字一淚也。
金堡祝發後,居吾粵丹霞寺,著有《偏行堂集》。昔余行腳至紅梅驛破詞龕旁,見手鈔淡歸和尚詩詞三卷,心竊愛之。想是行客暫為寄存,餘不敢攜去。猶記其《憶吳梅村》一律,大義凜然,想見其為人矣。詩曰:“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哭倒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嘗酒滿卮。”當日名賢可知也。
“山齋飯罷渾無事,滿缽擎來盡落花”,此境不足為外人道矣。
余有寄劉三《白門》二絕云:“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點荒煙鎖石城。”“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
“豔女皆妒色,靜女獨檢蹤。任禮恥任妝,嫁德不嫁容。君子易求聘,小人難自從。此志誰與諒?琴弦幽韻重。”此孟郊《靜女吟》也。今者吾國女子,崇尚高乳細腰,羡慕婚姻自由者,將書諸紳可耳。
秦淮青溪上,有張麗華小祠,不知何代初建,至今圮跡猶存。新城王士禎有詩云:“璧月依然瓊樹枯,玉容猶似憶黃奴。過江青蓋無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二十八字可稱吊古傑作。《後庭花》唱樂,天下事已非,當年風景,亦禍蒼生之尤者耳。
張憲《崖山行》云:“三宮銜璧國步絕,燭天炎火隨風滅。間關海道續螢光,力戰崖山猶一決。”餘恒誦之。曩畫《崖山奇石壁圖》,太炎居士為錄陳元孝詩曰:“山木蕭蕭風更吹,兩崖雲雨至今悲。一聲杜宇啼荒殿,十載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地限華夷,傍舟我亦艱難日,愧向蒼苔讀舊碑。”風人之旨,無限愛國。此詩纏綿悱惻,讀之令我黯然。
英人詩句,以師梨為奇詭而兼流利。嘗譯其《含羞草》一篇,峻潔無倫。其詩蓋合中土義山、長吉而熔冶之者。太炎亦謂予曰:“師梨所作詩,於西方最為妍麗,猶中土之有義山也。”其目光殆與餘同。(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十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