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权素诗话-近现代-蒋箸超摅怀斋诗话(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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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04年
攄懷詩話南村) 第 x 頁
詩話之作,濫觴小序
唐宋以降,其制大具
蓋其紀人事,繪風物,集一代菁華,闡百家妙緒詩道因以大光詩義因之愈顯,厥功固甚偉也。
而況岩穴畢登,殘編罔遺,補史乘遺墜,表幽光沉沒,又烏能與尋常文字一例娛玩觀哉!

保邑僻處萬山中,交通梗窒,民俗悍。
能文之士,代不乏人,亦山水清奇有以胎胚之者也。
予生晚,未獲親炙前賢
惟每于侍膳之余,聞家君子一時名輩,輒默志其萬一。
疲駑善忘不崇朝而十忘二三,困世以來所憶更鮮矣。

田鶴世居田家崗,鄉貢士也。
散誕才學樸厚,為前輩中最負聲望者。
家君子嘗從之遊。
先生贈詩曰:“遷陵佳氣瓊瑰,幾度名流幾輩陪。
東道昔從三益友,(謂羅、李諸公南莊今貴二詩才。
兼稱謝古溪)幽蘭十步聞香至,駿骨千金買價來。
愧我衰年思力盡,也將老眼向君開。
先生佳句頗多,於當日詩壇中,獨標一幟。
社友如羅李諸君子,亦不相下
一日群會於某園,刻燭賭詩,題為“南粵王”,限文字以先成者勝。
先生操筆直書有句云:“帝號終須漢文”,於是座中鹹贊服,因閣筆焉。

源之詩,古今不少作者,如“草木自生無稅地,子孫常讀未燒書”之類,皆新穎可誦也。
鶴亭先生一律云:“紅牆低亞迢迢何處溪煙野橋
山寺疏鐘村艇酒,江樓明月玉人簫。
喧天豺虎傷秦世,絕代衣冠晉朝
隔岸漁家如可問,桑麻雞犬定非遙。
風致娟娟,別饒感慨

李齊名,而李稍遜于羅,然論詩才則無多讓也。
李字南支,官至同知
所為詩亦無完本,予家舊有雜鈔一冊,載其遺章若干首。
予尤愛其古意一篇云:“桃花三月開,桂花八月黃
妾年才十五,誤嫁讀書郎
讀書別離,去觀上國光。
不思歸來,留妾守空房
西風當戶起,吹我羅衣裳。
冷冷傷妾心,淚下自成行。
不如農夫恩愛兩不忘。
郎耕隴上田,妾采隴上
樹作連理枝,花作並頭香。
”又悼亡云:“歸甯曾約早還家一日三秋望眼賒。
那識西風黃葉裡,扶來卻是病人車。
”“參涼服盡藥無靈,虔許高皇一藏經。
唯望慈悲施法雨,偏然相遇觀音
”“夜雨孤燈一枕涼,攜兒同上舊時床。
嬌生未慣同爺宿,夢裡聲聲只喚娘。
情詞淒涼不堪卒誦。
他如山居之“山多風雨門常掩,村有牛羊不平”,俱有畫意

向笑吾,漵浦人移居金陵,亦負詩名
生平風流放誕,詩多隨意揮灑,然有不可澌滅者。
予僅記其小喬一詠云:“千古美人可憐小喬獨有齊天
江東嫁得周公瑾又是英雄少年
地下蛾眉,聞之亦當色喜
晚年境遇不佳豪情日減,遂為《疑夢吟》百首,蓋以香溫玉軟之詞,作暮鼓晨鐘之懺也。
就中如“門外青山埋骨好,世間紅粉誤人多”諸句,皆過來人痛定語也。
又其納妾詩云:“愛聽鄰家諸妹說,新來人似牡丹花
”亦頗風騷可味。

謝古溪諱桂森聰悟多辯,其生較晚于羅李。
生平作詩不多,而又輕散失故世無人之者
予僅識其竹雞塘》一章云:“竹雞塘裡雞啼,塘在湖天樹裡迷。
白鷺鶯飛秋水闊,綠楊煙重晚風低。
遠山拖翠如橫黛,軟浪青要上堤。
一片清光誰寫得,蓼花紅過斷橋西。
一斑之窺,足見全豹

余子剛與古溪同時詩才極高。
家君子嘗詔予曰:使子剛早死,其造詣未可量也。
顧乃久困場屋抑抑不得志
京師坎坷以死。
遺稿無存者,世唯傳其《送胡春舫一絕云:“長沙一月勾留綠酒紅燈夜夜遊。
寄語西湖小兒女明年馬領杭州
或謂詩本一律,中兩聯既失,傳者遂湊為絕耳。
辛亥冬,予過潭城,晤哲臣,彼嘗誦所得子剛先生感》八首,蓋其旅都門時所作也。
惜未獲留稿,今惟記其七字云:“經霜庭樹新紅”,此外則皆予所及見者,如熊端階向敏吾李翰仙、方予東,凡三四輩。
熊向俱已即世後嗣亦式微,其遺稿不可得
方又不得意於世,Т居鄉曲,好談堪輿相術,為詩極少。
每出一什,法義極整,唯沉悶流亮之致,是其病也。
不好讀,故亦不能一語矣。

李翰仙於予家有葭莩親,相貌頎偉,善詼諧詩才清妙
錄其《有斐亭》一律云:“誰開避暑招提,只隔江塵不隔溪。
就荒陶令杳,(亭為邑宰陶公建)樓臺留與浪仙棲。
亭前曰觀音)犬知客迎門吠,鳥解禪參傍佛啼。
鷗鷺忘機過我紙窗伴到日頭西。
厥後忽好為冷詞峭語,極意雕鐫,如“兩字芳名人定可,五更同夢夜何其”之類,浸入魔障矣。
然予不讀其近著幾二十年,今已歸賦遂初霜雪盈鬢矣。
想必庾信文章老更成也。

與予同時之士,號稱能詩,而其詩又予嘗親睹者,則有陳子哲臣。
哲臣能詩,予舊不聞。
辛亥冬,偶於漢湘邂逅煮酒言歡,茗話之餘,承挑燈錄其近稿以示,蓋謬目予為知詩者也。
明日更以七律一章索和,詩曰:“三年遠隔湖南北,邂逅潭州兩未期。
萍水相逢絮語容顏道勝初時
樽前共勸客中酒,燈下同抄別後詩。
兒戲世途歸去好,共和酒國建詩旗。
”予答之云:“離亂親朋阻隔逢君客裡難期
欣看神采當日,漸愧飄零舊時
莫問黃粱皆是夢,且浮白共論詩。
更闌醉頰留餘渴,茗話重烹雨後旗。

哲臣有姊夢棠,吾鄉閨閣之麟鳳也。
聰慧能詩首倡天足,且著為詩文,刊以勸世
如“頻操井臼無主久立花陰動亦難”;及“月下嫦娥應笑問,卿何步步欄幹”,俱可哦詠也。
《送弟》五律一首云:“送我黃花瘦,送君白雪飛。
千樹冷,孤艇一身歸。
骨肉情多梗,風雲願又違。
臨歧渾滄惻,清淚滿棠衣。
是則近日所作,工力較前厚到矣。
其弟曰叔緯,學詩習畫,俱有可觀
詩如《別姊》之“從茲秋水何日詩壇”等句,居然圓勁可誦也。

竹枝詞巴渝俚歌唐貞元中劉夢得守巴土,惡其裡歌之褻陋,遂自著十二章,教市兒唱之。
情詞盡妙,於是藝苑中乃有此體。
竹枝之作,其難殆不亞於詩,或且過之,蓋其欲清新,欲雋永,而更欲雅俗共賞也。
世傳之“收拾廚房掛著麻,紅裙脫卻步如車。
東有事鄰西去記得姑姑杏花”諸什,則是正宗矣。
予幼聞人田家竹枝二十首,詞率鄙俚不足道
唯予家舊抄本兩章云:“垂髫弟弟前行,路在田邊記不清
東岸桃花西岸柳亂飛蝴蝶亂啼鶯。
”“屋邊包穀十分收,火炕焦乾滿竹樓
老土財東享福,熱伏常煮臘豬頭
”予絕愛一章
竊謂此詩前後頗有懸殊,疑非一手之作也。
又某學使五溪竹枝詞一章,亦雋峭可喜,而蠻溪土俗,因之可以想見矣。
詞曰:“五溪山水且雅,五溪女子會當家。
五溪男兒識字,火墨壁上畫叉叉。

水發源於黔,西南流入湘境,後折而北;東流沅陸之浦,與沅水合。
流域保邑而下,凡三百里,險灘怪石,幾占裡之半,其名乃不下數十
而灘之最以險惡稱者,則惟茨鳳。
茨灘據鳳灘上游相距約八九裡,水流極陡急,然不鳳灘悠長也。
鳳灘三疊,每間不逾百丈,立岸觀之,若三鳳之聯翼而翔者,故名之曰鳳灘
灘之左倚山枕河,有居人數十家,自成村鎮
鎮西首有伏波祠,祠中題聯頗夥。
文端公二絕云:“伏波祠鳳灘頭,祠下灘聲三疊流。
剩有誓蠻銅柱在,勒銘不是漢家侯。
”“茨灘灘水矯游龍一線銀濤萬弩沖。
最是山僧閑看客,夕陽紅處寺樓鐘。
”鐫以花,懸諸廳左,蓋其視學溪州時所著也。
銅柱”二語,亦當時事。
蓋州屬之會溪坪,有楚王馬希范征蠻時所立之紀勳銅柱
公嘗以此為賦題,場中人率誤之為伏波舊事故有勒銘不是漢家侯”之語。

複三詩才清麗風韻珊珊,讀之神往
著有《迷心室存稿一卷,刊諸都門。
寄售絕少,故頗難購得,予未之獲覽。
嘗聞哲臣一律云:“櫻桃花下朱門小別江南恨莫論。
無可奈何握手不曾真個銷魂
春風楊柳千里秋水蘼蕪一痕
惆悵畫樓西畔月,更誰同倚到黃昏
剩馥餘膏,溉人不少

文廷式醴陵人也。
工於倚聲,所作多健邁不可當豪氣千斛直流字裡。
有詞鈔一冊行世
雅愛浪淘沙一闕云:“高唱《大江東驚起魚龍
何人橫槊匆匆
未鎖二喬銅雀上,那算英雄
杯酒長空,我亦飄蓬
被襟聊快大王
長劍幾時天外倚直上崆峒

暇日寡歡小步市衢,見出售畫幅兩幀,上有詩云:“野水準沙落日遙,半山紅樹蕭蕭
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板橋
”“尋春獨自山家寂寂柴門鳥語嘩。
流水半灣不至辛夷初放兩三花”。
清逸可喜
畫亦簡古
不著姓氏,惟第一絕曾見之於閱微草堂筆記中。

孫甚堂,浙江人,流宦成都,遂家焉。
和易,以風流自喜故所為詩,專學香奩
予嘗見其一絕云:“別時紅淚點青衫,盼我青雲志不凡
若說揚州好夢至今猶憶語喃喃
”蓋贈眷妓四章之一也。
前秋相晤長沙,以萍水之逢,締文章
賭酒戰詩,極一時之樂。
同寓曹振三,亦能事吟詠
猶憶和予送別二絕有句云:“絕妙詞章眼底留,敢因才短忌楊修
恰好關合語,令人失笑
至今思之,亦一番佳話也。

辛亥光復之前,予在武昌
時局日急,遂約同志數人,結“攄懷詩社”,以文字知交
一時社中,健者如鯽,而以老友石音為最。
石音,蓋予之畏友也。
其所作詩,俱入詩詞選中,茲不多贅,聊錄一二章於下。
塞上曲云:“日落平沙塞[A061]黃,輕騎那識鐵衣涼。
盡擒胡虜河北夜半歸來滿地霜。
無題云:“碧玉堂西碧[A061]碧欄杆外月華低。
夜憐私語鴛鴦病,鳥憶同心杜宇啼。
春暖更教繾綣,鬢無奈癡迷
銀蟾漸轉紗窗曉,惱殺催歡碧樹雞
雜感云:“酒醒月如弓,兵戈離亂中。
古人異域,吾亦悵飄蓬
徒作廣武歎,空憐焦尾恫。
豐城三尺劍不復氣如虹

方子雲詩云:“小亭四面疊雲根,坐對澆愁酒一樽。
西下斜陽東上月,一般花影寒溫
眼前景寫來入妙,殆白石所謂“想高妙”者耶?

予少宿舅家,于窗紙上見一詩云:“遠山黛水橫腰百尺紅闌萬條
中有騎驢一個灞陵橋上雨瀟瀟
”愛而識之。
後讀蟄廬遺草,乃知為集中雋作。
凡一卷,詩俱不惡,而五古劍閣諸篇,尤精警可誦也。

袁吉聰慧好學,以文名於世,詩則鮮見也。
丙午冬,予僑寓長沙,適與之同舍
相聚月餘,嘗出詩稿示予。
錄其口占云:“扃舟不有腳,九次洞庭
狂風水立隔斷君山青。
西施詠》云:“才從女伴浣春紗,忽入姑蘇翠華
養女竟成亡國恨,西家不若東家
”俱清健不落恒臼。
五古昌黎,亦極完整

蔔萼生宰吾邑,治尚嚴厲,不得大吏,以酷虐被參
去任之日,作詩四章留別士民
一時和者不下百餘人,然無一能原作者。
茲錄其原唱云:“宦海浮沉二十年,今朝歸去始翻然
生成傲骨難為吏,偷得閒身便是仙。
陸績舟輕裝有石,鄭虔坐冷客無氈
飄茵墮溷尋常事,搔首何妨問天
”“一官簿領岩阿無計逢時若何
巧宦恥居司馬後,謗書翻類樂羊多。
杯蛇弓影由來幻,市虎人自古訛。
三十三灘灘水惡只憑忠信風波
”“琴堂日日理棼紛,夢醒槐根有所思
毀譽姑隨輿論定,廉能曾受大賢知。
勞心苦志何補鞅掌勾機枉自持。
不知人意懶,今年花勝去年時。
”“得失雞蟲未是真,者番來去前因
也知有淚揮耆老自信無慚鬼神
朝野政聲豫章風氣
山川險隘苗民悍,撫緝還須望後人”。

社友石音語予,嘗見其窗友扇頭一絕云:“曾從海外麻姑聞道君山自古無。
本是昆侖山上石,因風吹洞庭湖
”頗奇警可喜,惜不知作者誰氏也。

檢己酉家書,得家君手寫春柳詩》二章云:“春含綠意先知彈指繅成滿樹絲。
從此天涯惜別有人樓上正相思。
謝娘才調千古張緒風流往時
回首杭州飄泊日,六橋煙雨淒其
”“柔情縷縷搖搖舞遍山亭野橋
攀折難禁羌笛怨,婆娑猶令老魂消
絕憐腰瘦驚風易,翻為春多作態勞。
何處新栽最相憶武昌無限短長條。
仲兄子言消夏七絕云:“炎炎夏日驕陽喜得桐陰半畝涼。
團扇緩搖閒散步,疏籬風過紫藤香。
”“滿院蟬聲落照斜,繞籬行過比鄰家。
門庭清寂無他事,閑看園丁種菜瓜。
嗚呼
墨瀋猶新,而兄之亡有日矣。
撫念舊跡涕淚無已
書竟有殘紙半幅上系一絕云:“草草家書信手塗,墨痕濃淡模糊
不須更問龍鍾態,紙上分明見老夫。
”亦家君手筆
風木崦景之懼,令人悚然
男兒至此何以為情也。

“綠釀新開正黃,與君薄醉秋光
人生無病無愁日,得意花前能幾場?
”此華亭張女士對酌和外詩也,豔情曠思,讀之妒且羨。
秋窗風雨寂寞無聊時複低吟,亦足以一消鬼也。

易淑班除夕詩云:“欲望兒成欣改歲,卻愁姑老怕添年。
”此真人無可奈何語,讀之黯然

郭筠仙以不籌餉奉旨開缺
臨行,賦留別詩有云:“積雨翻成噎噎陰,刺桐拂檻影蕭森
台氵頃洞龍蛇窟,虞宛銷沈草木林。
無蹤詭隨民病亟,是何濡滯主恩深。
誰言肺腑干戈起,慚愧生平取友心。
”蓋郭之去,左文襄實忮之,故云云

洪秀全金陵時,立女館秦淮間,令人自擇配,設女官媒以司其事。
惟月晦許同宿,餘日不得犯。
上元吳家楨詩有云:“六軍女館重閑防,廿五嬌娃一房
輪ツ今宵月建,滿城飛遍野鴛鴦
”即記其事也。

子源詩才清麗,每讀其殘篇,輒有裁花憂玉之想。
碧沙云:“碧沙窗外午風涼,小院無人晝漏長。
把卷不知已去落花紅上讀書床。
桃源道中云:“度盡山層水層桃源回首失がテ。
天心似愛五溪好,不放青山武陵
花枝云:“花枝上夜迢迢門掩銀屏香懶燒。
一枕清寒不得可人天氣可憐宵
語言靈妙想見公子之翩翩
才子之名,何嘗誣負哉!

老友藍田攄懷社中舊吟侶也。
從軍萬里不見經年
比知南村有詩話之輯,抄寄數語,錄之以永風流
和予紅粉青衫涕淚“新”韻云:“黃絹千端蠶尾苦,青衫一領酒痕新。
詠史云:“一劍蛇分楚漢杯羹父子君臣
《保感懷云:“燕趙已無豪俠氣,澧沅猶有芷蘭香。
”“三千世界花開遍,九萬前程鳥倦飛。
”“最是江關蕭瑟後,陵夷雅頌待誰陳。
《詠春草云:“花間不老英雄氣,化作流螢尚有光。
”皆可誦之句也。

“韓園老漢宮荒,歌伎遊歸戀夕
塘內蓮花千萬朵,不知誰是美人香”。
大滌子自題墨蓮句,風致娟娟,畫亦臒稱逸品,亦一雙絕之作也。

紀阿男詩人紫伯之妹,名映淮,著秦淮柳枝詞
有“棲雅流水點秋光”之句,王阮亭歎賞之。
秦淮雜詩所雲“十裡淮水蔚藍板橋斜日毿毿
雅流水空蕭瑟不見題詩紀阿男”者是也

明初于金陵聚寶、石城西關諸處,建輕煙淡粉梅妍柳翠十四樓,以方賓客,有“花月春風十四樓”之稱。
厲樊榭賣花聲》云:“花月秣陵,十四妝樓”,蓋是也
秦伯虞太史《題板橋雜記有云:“茉莉香中送晚涼渡頭桃葉趁潮忙。
十三樓上春如許草草山河已夕
樊雲門《調爽翁卜妾秦淮高陽臺詞亦云:“墮策閑坊,一株紅桕遮門。
十三樓秦淮碧,側烏絲親訪桃根
”俱有“十三樓”之語,尚不悉

饒漢祥在湖北民政長任時,有獻詩求用者。
饒氏答以詩曰:“廣廈無萬間,大裘萬丈
惟有愛士志,方寸自來往。
安得肺肝化作彌天網。
雕鳩與鵬鳥钜細收養
近將掛冠去,身與心俱爽。
白雲倘可悅,與子同遊賞。
”此公狡獪,正複使人不得亦笑不得

佩湘女士著有遺室吟稿,詩清妙可誦。
春日絕句云:“流鶯啼上綠楊枝,人倦紗窗刺繡遲。
花壓闌幹寒食近,一簾微雨燕歸時。
可見一斑也。

戊戌被難六君子,最以名聞者厥為譚壯飛生平詩文膾炙人口
湖南有郭四者,郭嵩燾之子,以文自矜,目空千古
評定前此文章之士,獨譚瀏陽得六十分,其他如韓、、歸、方諸賢,率在四十分以下也。
所為詩有莽蒼蒼齋集》行世
說者謂其謹嚴豪放,才兼杜蘇,洵不誣也。

譚複生之次有唐才常世稱瀏陽二傑
戊戌之變,才常痛極,欲航海復仇不果
庚子漢口之役,事敗被難,論者痛之。
所為詩,傳者甚少,僅就見聞所及,一一錄之,片羽吉光,亦足以景行一世也。
《贈云:“沉沉苦海二千載,疊疊疑峰一萬重。
舊衲何因蟣虱中原無地蛇龍
東山寥落人間世南海慈悲夜半鐘。
用九冥心會,行看鐵軌長空

徐元歎以淒,一唱三歎,錢虞山所謂天寶貞元詞客盡,江東留得一徐波”者也。
《寄寒碧詩曰:“楚鬼微吟上峽謠,中元法食相招
憑師為譬興亡恨,雨打墳骨亦銷。

擔當和尚,明遺民也。
詩畫,著有《橛庵草》
題畫云:“僧手披霜有無千層林麓盡皆枯。
望人幹堅如鐵,畫裡何人董狐
”“孤燈照影勝情,近水茅堂冷氣生。
不待西風搖落盡,筆尖處有秋聲
”“過人窮壑總登臨應接還須策斷
三昧在於無墨處,不須畫裡覓癡僧。
”“地偏惟恐有人來,畫個茅堂不開
陵穀雖無前日影,老僧指點舊時苔。
”逸語峭詞,別饒感喟

熊端階先生為吾邑之碩士詩文俱有精詣,而書法尤佳,名雄一世
坎軻終生,窮力糊口著述之業,未遑留意也。
身後寥落,嗣絕家破,遺稿且不可求
嘗于哲臣處聞其《擬諸將》五章雄渾蒼涼,允推巨制
事冗善忘,未獲章表
今春又晤哲臣滬上,乃請重誦之,轉錄如下:“龍興戰績松山,定難燕都玉關
當日輿圖地,只今金繒民間
烽閃爍倭刀紫,炮火轟飛海日殷。
塞外燕支山竟奪,遼東婦女已無顏。
”“屬國蘇卿舊節標,海氛累歲未能消。
虎賁遺報難追憶,雁足帛書寂寥
遼海奇珍傳捕蚌,漢廷服制重金貂。
效靈河嶽百年事,莫負馨香累朝
”“津門沽口日飛烽,倉卒遺憂九重
‘漢冶’郵傳三輔遠,秦關險恃一丸封
思歸士元公憶,留守軍輸蕭相供。
持重老臣趙充國,早將兵法寓三農
”“西羌曾築受降城出塞麾旄早建旌。
宿衛中宮拜命登壇專閫未休兵。
強藩尚待調停策,君側勞積
萬乘千騎巡幸地,莫將紛飾說承平
”“洞庭秋氣逼人來,楚客蘅蕪九哀
子弟湖湘報國風塵Е洞此登臺
好藏碧血遺骨,為酹青一舉杯。
馬革老臣原素志,回天疇是濟時才”。

唱經主人云:“詩至五六,始發亮音。
嘗味斯言,殊有至理
律詩五六,世稱腰聯承上起下,為全詩之大關鍵處。
譬之人身之有腰也,腰健則足健,而周身皆健。
故詩貴結句佳,而尤貴腰聯佳。
木本水源,此勢理之自然者也。
且以全詩而論,首聯破空而起,頸聯承意而下,末聯結全篇作一收煞
其氣皆促,其勢皆專,求所謂慷慨低回一唱三歎之致,固非寓之於五六不可
試讀古詩便會此意。
予以詩至五六,始發亮音,為見到之言,而見詩之五六之可矜可貴也。
學者于此可不以求之哉!

涪翁論詩,謂一句之中,須有鼻孔,方是好詩
推譯此意,即古人所稱句中有眼也。
如“海日生殘夜江春舊年”、“人煙橘柚秋色梧桐”、“江山巴蜀棟宇梁”、“綠春盡日白髮禁春”、“泉聲危石日色青松”、“風月夜,江山故園”等句之此數字次序應為:“生”字,“入”字,“寒”字,“老”字,“有”字,“自”字,“須”字,“禁”字,“咽”字,“冷”字,“自”字,“非”字是也
又如“寂寂將晚欣欣自私”,“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震雷幕燕驟雨河魚”,“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黃鸝”之“欣欣”、“寂寂”、“蕭蕭”、“滾滾”,“震”字,“驟”字,“漠漠”字,“陰陰”字,即所謂一句之中,句無閑字也。
於此而言,詩之好惡,只爭一字二字之間,律之精嚴,亦在一字二字之內。
率爾操觚乎哉

絕句吃緊只在第三句,承上起下表意寫情,如全詩之大轉關處,為律詩之有五六,即所謂轉語是也
須如畫家畫龍有點睛飛去之妙。
世或分此體為三,曰上絕、中絕下絕
絕句雲者,乃絕律詩半解成章也。
又名“截”,如劉禹錫阿嬌怨》石頭城烏衣巷等什,名之曰下絕
李商隱之“君問歸期未有期”,李建勳之“五原春色舊來遲”等什,名之曰上絕。
所謂中絕者,則老杜之“兩個黃鵬翠柳”,其一例也。
按此種體制六朝人已有先例
均之山中雜詩是矣。
平平四句,最難見佳。
不善用筆,便成木雕老鼠
後人效法之者,其亦有故與。

周亮工墨竹一幅,曾于人家見之。
勁節疏,著葉不多,而尺幅間極蕭疏零亂之致。
系詩一絕,亦沖逸雋永
詩曰:“稚子無悶,抽鬥作難。
莫言騰萬尺節節平安
”又周鏞山水中堂題詩曰:“生處歸一釣船,不談休咎書年
將軍陣上千重甲,不敵青蓑半領堅。
”亦饒有幽曠之趣也。

古之言作文者,莫不曰貴養氣
氣猶水也,詞理猶木也,水盛木浮,氣足則詞充。
若氣不刃實而徒恃章句譬之翦彩為花,雖工亦形下之道,索索無味矣。
相傳彭士如矜才好詩,嘗以事過黃村,以舊作若干首謁左西堂。
西堂翻閱數通,謹於眾中二章加以圈點
彭見之不服,將面折左。
左窺其意,徐曰:“君詩自佳,不可謂辭之不工,意之不新,音韻不諧也。
欠一真氣耳。
不足故意盡而言已盡,言盡而趣亦盡。
如觀死人靚妝,美亦何取邪?
”彭大慚沮,然心服先生之言,未敢辨也。
揖而退,齲ㄉ作遍讀之,苦吟達旦編韋為折,不覺喟然曰:左先生豈欺我哉!
文固貴養氣,于詩又莫不然
按此與顧樊桐如出一轍
樊桐京師,以詩謁某名公
某止選其絕句一首,全圈之,評曰一氣,餘不加點
顧頗以為未得當。
繼又錄若干首呈之,自謂精之至者。
某公又選其一首,全圈之,評曰一氣
如是者三。
顧乃悟曰:詩貴一氣邪
因複取餘作及平日所最自重者細諷之,皆駁而不純,滯而不流字句索索,詞有餘而氣不足者也。
大駭服。

詠物詩以不不脫不即不離刻畫工而不落色相寄意遠而不失物情為貴。
袁隨園《鏡錢》諸什,最得此中神髓
見方龍眠《詠錢》六律,亦甚工妙,雖不敢比駕倉山,而感喟遙深語意警鏈,盡多不可磨滅處也。
詩云:“頒從九府奇珍宛轉流行恰似輪。
四面圓融終帶俗,幾人輸納通神
具將隻眼能窺世,安得探懷解濟貧
卻笑有時棄物床頭堆積生塵
”“龜文鵝眼肖來工,鄧氏曾傳地銅。
任爾炎涼眷戀,仗兄酬應便圓通
幾朝文字當代一世奔忙個中
未必咸陽能再雨,年年惆悵望東風。
”“誰言豐嗇自為謀,撲滿猶貽在上憂。
萬眩ü同才子賦,一文偏斷吏人頭。
鑄來撒帳非誇富,佩到宜男解愁
堪歎牛郎落寞至今原騁未能酬。
”“三生誰與締交深,歷數盈虛不禁
曾櫻┈模妃子爪,難填溪壑佞臣心。
歌傳牛讖形能複,質化蝶飛影易沉。
輕重無關身外物百年何事苦相尋。
”“居然能令別離輕,與世紛紛著意爭。
公室有時怨府貧家無計愁城
每從散人情見大抵恩仇此處生。
落第增寒士歎,長安無複買春名。
”“金榆桐竹無端投贈誰憐客路難。
北裡生涯女樹唐家恩賚洗兒盤。
貧窮眼界卻嫌小,富厚形容團。
莫怪當年嶠癖,此君能結世間歡。

詩固貴用書卷,然貴活用不宜死用,貴熟用而不宜生用,貴化用而不宜顯用
子才子“水中下鹽”之喻,雖世多詆笑之者,要為至理名言不可偏廢
杜少陵中聖人,而其言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破”之一字,即運用書卷妙訣也。
聖歎氏有云:“要使古人聽命于我,不可使我受制古人
”亦即斯意,而尤為明快率爽矣。

詩僧寄禪,名滿海內
一號八指頭陀語言清妙了無凡音
比見其遺詩一首,為錄於下。
《引》云:“壬子夏五月,訪白道人于烏龍潭上。
坐談良久,覺六朝無限興亡事蹟,都在石城楊柳煙中
塵海變遷江山如故
白頭老衲,重見故人
回憶曩昔,都如夢痕。
欲哭欲笑,雲何雲何
”詩曰:“石城殘照裡,楊柳碧餘
獨放青天,來尋白道人。
溪雲入夢潭水近為鄰。
坐覺滄洲晚,微風葛巾

寶廷字竹坡宗室中之賢達士也。
朝政不綱,憤而嫉俗,于浙督學任內,娶江山船妓女,複上疏自劾部議落職
竹坡往來西山,以詩酒自娛灑然遺世
嘗有“微臣色誠天性,只愛風流不愛官”之句,其佗傺可想,其狂放亦複可欽
其子伯福,亦綽有父風,以創“知恥學會”事,見迕於朝貴,飭其岳聯元嚴約束
伯福遂嘗為元陳說時局大勢,元韙之。
拳亂起,聯元力陳拳不可恃,遭戮。
伯福其外舅為己而死也,則大慟
聯軍,遂與其壽富仰藥偕殉。
瀕死有詩曰:“袞袞請王膽氣粗,竟輕一擲鴻圖
請看國破家亡後,到底書生丈夫
”“薰蕕相雜東林黨禍牽連陸沉
今日海枯白石兩年重謗不傷心
視死如歸躊躇滿志,誠一時哲士也。

袁爽秋桐廬人
文學治行一時無兩
庚子之役,以抗疏劾端剛被戮,聞者惜之。
張香濤為詩吊之,情文並茂
詩曰:“七國聯兵竟叩關,知君卻敵青天
千秋人痛晁家令,曾為君王策萬全
”“民言吳守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
黔首青衿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
”“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雅音
雙井半山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

七絕最難工。
神機湊拍合乎天籟,方擅勝場
人中此者,如劉禹錫王昌齡杜牧輩,已不
自唐以後,遂無人能工者。
《湘綺樓詩集不存七絕介白堂詩》亦然,蓋深知其難矣。

古人常有專工律、絕,不作古體者,殆以古體不易作故也。
古體詩不可不學。
古詩源流甚雜,惟唐人無體不備
近人所習,僅就選本順口者摩仿之,散整兼行,著一二拗句,即自號為古格
然如廬仝之月蝕詩,任華《寄李白,沈期之《李供奉箜篌歌》霹靂引,格調奇異,各不相類
李杜諸家,其古詩體裁,亦極變化。
須于平日諷誦時,玩其神理,審其音節,必有途轍可循。
王漁洋論詩,于丹青引》石鼓歌》諸類,繩以一定平仄,而李白夢遊天姥詩,不能得其節奏,遂目為英雄欺人未免淺陋可笑
韓昌黎《董生行》元微之古別離,皆欺人語邪?
此事至難,解人不易
近人王湘綺陳散原古體詩不俗
陳石遺易實甫,亦以長篇自鳴於世,非啞鐘蓮花落耳。

金冬心先生書法畫筆,皆自成一派,視世之調鉛殺粉貌擬形摹者,何殊天壤
往見其所作人冊子,極古健樸茂之致。
題詩數章,亦饒野雋味,如“團扇生衣捐已無,掩書不讀閉精廬
故人比似庭前樹,一日秋風一日疏。
”“白雲忽自眉際出,黃葉亂飛衣上來。
空亭久立非無故,攔路溪風不放回。
”“野梅得意欲無,多謝山僧一株
此刻閉門忙不了,酸香咽罷數花須
其他斷章,咸多高曠之趣。
明窗幾,間一玩諷之,大可撲卻俗塵三鬥也。

聖歎批書獨具隻眼辨才妖筆,照徹古今幾於負販之流,咸知名姓,亦可謂評論家雄長矣。
特所選之《唐才子詩》,則未免大雅之道。
取材說義,猶有奇僻章強,附會穿鑿之弊。
是則文人好奇之過,非獨聖歎氏然也。
而以評小說眼光評詩,實其致病要點
俊眼靈思,於詩道特有發明處亦不少
學者于此,當深思辨之,究不可一概抹殺也。

語有云:文人少達而多窮。
又曰:詩以窮愁而後工。
是“窮”之一字,誠鼓鑄詩文之良陶冶也。
昌黎送窮之文,元亮有驅饑之歎,詩文雖佳,又何補窮苦哉!
髯公“饑來據案坐,一字不堪煮”之言,能無感喟
其亦曰達人知命聊以解嘲耳。
偶得丹徒吉人送窮四律,翻諷一過,覺滑稽之中,彌饒沉痛
兩章云:“記經離亂識君才,小別無多去複來。
助我耽吟堪寡欲,饒卿磨礪英才
貧非病也賢諱,可求乎聖亦ㄉ。
落落天涯知己昌黎怊悵子雲猜”。
舉世爭馳勢利場,惟君古誼悠揚
每逢佳士青眼,但值凶年更熱腸。
戀舊喜能甘我忄在,謀新都苦人忙。
臨岐執重相約富貴他年莫便忘。

律詩中兩聯最忌板滯,而不善著筆氣力孱弱者,皆易染此病。
補救之,“縱對”法可式也。
縱對亦雲“流水對”,如“遙聞畫閣秦箏逸,知是鄰家趙女彈”、“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之類是也
中得此,增長神韻格力不少

尚賢字鼎南越南遺民也。
所著桑海淚談》一字一淚不忍卒讀,是我國人所亟宜人一編者也。
嘗見其《感成》一律云:“使節當年銜玉音,關河雙鬢雪華侵。
豈知秦檜金計,難遂包胥複楚心。
石馬園陵秋草冷,銅仙宮闕沈。
劍南家祭何日,漢臘低徊不禁

偶于莫愁湖息園居士詩云:“枯葉湖天一色
日高晨落漲,風正回舟
茗話參禪榻,棋聲畫樓
莫愁美才貌,福慧幾生
”又高占元有句云:“矮疑為山種穀,圓認是水生錢。
”亦寫景有致

曰:“人雲詩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
此亦不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齲ǔ之時,須至至險,始見奇句。
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閒,不思而得,此高手也。
”此語最好學者所當服膺
盧延遜云:“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
吟安一個字,斷數莖須。
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
不同文賦易,為著者之乎。
裴說云:“苦吟入定
”又云:“難得始為詩。
”皆能言詩中艱苦,為初學者之油腔滑調,痛下針砭也。
而衤能衤戴子瞀焉不察,以“老嫗能解”為可式
不知不經艱苦而遂為平淡,又安能免得“肥妻子”之譏乎。

近之名士,忄在誕不經,尤好以才自放,隨意謳吟
以為有才如我者,不佳
奚事占嗶老學究
不知學問之道,浩如煙海溝渠自畫得不詒笑大方哉。
往聞臣誦某公詩云:“狗腳紛紛自稱政,羊頭袞袞封侯”。
嗚乎,是誠語哉!
為詩如杜拾遺,而尤有“語不驚人不休”之言。
餘子囂囂得非亻真乎?
用知真名士,乃無假文章也。

詩讖由來久矣
駱賓王之“倏忽搏風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劉希夷之“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崔曙之“後一星孤”;趙嘏之“水邊歸去一閒人”等,記不勝書。
雖事涉迷信,然言為心聲,亦未嘗絕無機兆也。
世人茫茫不能預察耳。
仲兄子言,在揚軍時,因勞成疾,嘗以一詩寄示云:“人生生死尋常海上難覓百歲方。
一縷幽魂歸黑塞,十年春夢醒黃粱
寒鴉陣陣落月,荒塚累累對夕
寄語吾家諸弟妹,莫將消息同行
”語慘音淒,當時以為一時哀音之極耳,而不卜次年夏竟爾辭世
夭亡之兆,固已早見半年以前矣。
瞀未能知,呼負靡極!

以不用事第一用事次之,但亦必運使靈活不拘不澀,方為可取
所謂自然英旨,罕值其人”。
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也。
而今往往好使詩書拘攣補衲有意裝琢,行同書抄
自矜淹雅以為韓碑杜律,無一字無來歷也。
不知顏任有拘庸之疵,劉楊多艱深之譏。
詩寫性情亦何事此,徒召子雲淺陋之誚,豈非《風》《騷》旁門哉!
前有此條,茲更申之。

子源江行詩云:“十裡長堤落照明,西風嫋嫋飄輕
龍陽西去垂楊柳一路吟蟬不斷聲。

鄙見論詩,嘗謂豪放甚易,秀邁為難
豪放或可摹擬為之,姿肆淩亂,無甚神理,久乃墮入惡派,全與詩道相背不足取也。
秀邁二字,原於胸襟不俗下筆輒有超脫出塵之概,蒼松拔石,長劍倚天殆其似之。

七律固以氣魄為主,然鏈字鏈句之功,亦不可少。
一字不愜一句不稱,則足為全篇累。
此體自以少陵正宗學者熟讀深思之,自必別有進境

凡作七言絕、七言律詩造句平仄須協。
近人往往有一三五不論拗句,誤也。
七言詩句,第三字若用仄聲,則第五字必用平聲
拗句亦有定格第一字固平仄不拘,而第三用仄,第五用平;或第五用仄,則第三應用平,此為正法
但此就七言律、絕言之也,其他七古拗句,則平平仄仄下,亦有作平仄平,或平平平者。
但無平仄平仄平之句法

曩與友人論詩,友云:“作詩造句貴曲,曲則意多耐人尋味
如‘有馬在江邊飲水’,直言之無足異也。
水流入馬之口’方有意致。
”餘頗然其
後讀蘇東坡《詠韓幹畫馬七古詩,中有:“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若有聲。
”乃知友從此出。
而蘇詩造句之妙,不惟畫出飲水之馬,而且飲且行之狀,如臨紙上。
“微流赴吻若有聲”七字,真令人叫絕
此亦後學所宜法式者也。

五律鏈字,有虛有實,最宜著重,所謂詩眼是也
唐人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如不用“蒸”、“撼”二字,而用浮、湧等字,則死句也。
鏈字貴新警,若但求避俗,而於神理不相關,亦不足重。

作詩未有不善作文者,特其文不著耳。
經、史、子、集未能貫通,必少可傳之作。
學識博雅,則下筆虛枵無物矣。
韓昌黎蘇東坡兼工詩文,人盡知也。
杜詩一字無來歷,非博極群書烏足語此。
公孫大娘劍器行》所為《敘》文致逸宕,為韓蘇集中所無。
下至陸放翁輩,詩格僅成宋人一派,而其所作古文,實清曠拔去。
後人言作詩,而于讀書作文不知用心,失之遠矣。
(村按:此條可為論詩專重性靈借鏡

義山無題,韓香奩,其用意深婉,蓋別有所托,非詠閨事也。
後人不明此旨,幾欲將身化為婦女淫詞褻,至不堪寓目
王次回疑雨集》詩格既不高,而淫氣滿紙,直是描摩秘戲圖耳。
豔體非不可作,然必取法乎上,勿染近人惡習為妙。
(村按:“無題”、“香奩”之分,其詳於兩般秋雨隨筆中。
體制不同,似選詞亦自各異也。
次回詩雖不能杜老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然靈思綺筆,亦足自成一家
就中固有過甚之處,要未可一惡而掩百臧也。
不過後人學之,要有分寸耳。
一概抹煞,則袁簡齋辨之於前,更毋庸南屯阝之冗於後矣。

近時名輩講求作詩者,多學宋人黃山谷梅宛陵一派,力矯平弱浮淺之習,可謂知所務矣。
學識才力不敵,多有寒儉枯澀之病。
義甯陳伯嚴所著散原精舍詩》,傀麗奇特足以自成一家,閱之可以諸家造詣深淺

散原各體詩,其勝人處在有輪鬱勃之氣,行乎其間,非筋緩脈弱者所能學步
然其造句鏈字之法,亦異常新警,多為前人所未道過。
散原而外,有富順劉光第介白堂詩》,亦為一時傑作。
散原古奧雄奇勝,介白堂則以清新俊逸勝也。

由來勝語,半屬天成意境雙臻,妙手獨絕
後世之士,未可貌奪。
李學士擱筆黃鶴樓自是千古俊傑
二三才士不讓當仁,思出偏師,以搴赤幟,藉有妙句,要無逮焉。
荊公之“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
山谷之“馬齧枯箕喧午夢,臥驚風雨浪翻江”,徒貽疵累,無補精神
子瞻之“唯應山頭夜夜來去”,亦難奪席,況夫嗣此而下者哉!

家君曰:謫仙襄陽曲》,歐公亟賞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謂非他人所能道;予謂“遙看溪水鴨頭綠恰似葡萄潑醅”數聯,又豈第二人筆下能有

岑嘉州走馬川》疊韻歌行,每三句一轉,論者謂秦人嶧山”等碑體。
毛詩風素冠》之什,凡三章,章各三句,俱疊韻尚在秦碑之前

頃見六一頭陀寄禪遺詩一章:“一磐墮瞑翠,高樓明。
天空雁渡山靜寒生
雲氣鍾阜秋潮石城
時聞清梵發,還似讀書聲。
”蓋暮登掃葉樓所作,錘鏈至此,豈近今名士所能躋望者哉!

禽言”亦詩中之一體寄園寄所寄》搜錄極多,皆作諷刺語。
西堂亦有此體。
家君子嘗以幼時所見佩蘭禽言四章錄示
交交桑扈:“交交桑扈滿牆陰三月暮。
去年蠶時深閨今年蠶時涉遠路。
道旁忽聞剪刀聲,令我躊躇不忍去。
交交桑扈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儂家舊在江南住。
離家一程一程飲食不同言語異。
風塵淪落年複年,回首江南何處
不如歸去
泥滑滑:“泥滑滑
大姑三月新筍小姑三月
行過南山北山微雨沾衣塵漬襪。
蓮鉤小,穩些踏,泥滑滑
酒醉癡》:“酒醉癡,清明節到鳥先知
王孫攜得佳人未?
拾翠踏青此時
登舊隴,賦新詩酒醉癡。
流麗清圓,詞新句雅,洵佳構也。
二首體制稍異,或瀛仙作。

臨漢隱居詩話:“李光弼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旗改色
及其亡也,杜甫哀之曰:“三軍晦光彩,烈士稠疊
前人杜甫句為詩史,蓋謂是也非但塵跡、摭故實而已
或又謂“錦城歌管紛紛
一絕為杜稱詩史張本
愚意史之意義要不當專指諷刺褒貶,凡足以一代故實抉擇嚴謹者,皆史也。
說文曰:“史,記事者也。
”若僅就一句二句一首二首以為言,則垂老無家石壕潼關兵車哀江頭等作將無皆徒摭塵實之詞哉?
大抵少陵生平系心家國,遇世滄桑,所發多感時紀事之言,用有一代詩史之目,亦如和曼氏之稱詩史耳。
儒生穿鑿亦何足據。

歐陽永叔作文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
餘曰:豈獨文,徵詩亦然

家君眼前景,意中事口頭語見得到,寫得出便是好詩
然而談何容易

詩用書史,最忌晦混。
以詞掩意,雖當佳。
僻典冷事,亦為魔道
狐穴之譏,可不慎乎!
老杜自謂讀破萬卷下筆有神,而其用事,實佳妙可式也。
如“婦人軍中兵氣不揚”、“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動搖”、“過時發口君側讒人”之類,數不勝數也。

後山:“陶淵明之詩,切於事情,但不文耳。
”余嘗思其不文之故,迄不得解
想與子瞻不好史記永叔不愛杜詩同一疑案矣。
然後或人情,前者則奇論也。

女子裝束前代最重弓鞋,而以大作小,遂有種種醜態
呂曜如有七律一章形容盡致
:“淩波豈獨生蓮粉底彎彎可憐
且喜後塵多得地,只愁前路升天
花陰立處痕長在,苔院行來印亦偏。
一步一回納履,囑卿切莫瓜田
”又誦其同鄉先生席上詠醋一聯曰:“秀才氣味三分近,閨閣風情一半移。
”亦可謂巧思俏語
每讀一過,輒為失笑

家君曰:“白髮三千丈,緣愁若個長。
謫仙才語,妙在可不可解之間。
王荊公增為“澡成白髮三千丈”,直是不可解矣。
眉痕只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後長。
孫淵如《贈內》詩,可謂哀豔
《疑夢集》亻效之:“情飛眼角雙眶綠,病染額心一點黃。
對句尚可出句設想邪?
惜其不讀李夫人傳》耳。

宋庸字幸愚,保邑故家子
書畫能詩,曉歧黃
淪落不偶挈家售藝于常,不知所終
作詩規摹老杜
茲錄其《書懷》五律一首:“戎馬關山道,獨從異國回。
邊城寒角動,海月夜潮來。
空有民意,誰為濟世才?
臨風撫短鬢,潦倒銜杯

後山:“魯直乞貓詩》:‘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夜眠
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銜蟬
’雖滑而可喜
千載而下讀者如新
因憶《菰對酒詩曰:“只顧傾杯莫論錢,寒宵好借酒催眠
千金難買長生藥何必長生便是仙。
”詎非同此理趣

“與郎酣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
歡娛之言,可謂工已。
“最是五更不得,向人枕畔衣裳
”韓家自在窗中句也。
同一兒女語,讀之令人欲喚奈何
愁苦之音之感人易深耳。
太史公之言曰:離騷蓋自怨生也。

池塘生春草園柳鳴禽”,千古勝語
在意與物會,籟由天成
春陽散和,不見斧鑿
後人艱深求之,轉入魔道矣。
陶彭澤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一理味。
坡老《示明上人頌》曰:“衡口出常言法度前軌
人言妙處妙處在於是。
”知此論也,可以言詩。

世傳浣花翁子章髑髏模糊,手提擲崔大夫”之詩,可禦瘧鬼
予味其剛厲雄莽之氣,誠哉匪誣。
施肩吾小鬼國家,亦足令山魈卻步
又何言哉!

往聞吾友石音,誦人扇面之詩,一時訁剪索,不知出所,曾並志之。
夜清寒,孤燈破夢,坐翻鑒誡錄》,乃識為程賀句。
因此得名時人呼為程君山
詩與所聞略異,或傳寫之失與?
回更錄之:“曾游方外麻姑說道君山本無
雲是昆侖山上石,海風吹落洞庭湖

酉民以舒河槎先生《笈雲樓詩鈔一卷寄示,乃舒氏家藏,欲付剞劂未遑者也。
首弁吳樹梅一序,乃督學辰時所撰,推崇特至,有“作者山川所曆,例付歌吟慨歎之懷,時煩墨素。
其中長句,尤運神工。
接武盛唐流行三楚
當推大雅自是公言”等語,價值殆可想見
披誦一過,覺五字較勝長句亦多瑰麗雄偉之作也。

家君曰:左氏文好談鬼神
伯有楚靈,著墨無多神情活現,讀之使人懍忄欲怖。
漢代樂府唐山夫人某歌,寫得精慌惚,雅有盲老公筆意

屈子天問篇末,“彭斟雉饗”以下凡十三句,便是漢魏以後七古歌行先聲

家君曰:讀古人詩,各有興寄,即各有感觸
人問王孝伯十九首中以何等最佳
王以“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應之。
予每讀“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二語,為之愴恨
蓋由關塞飄零飽諳斯味也。

言志
車馬輕裘,敝之無憾,仲氏志也。
太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是追進一層法。
又“回頭小姑,莫嫁似兄夫”,語意亦從孔雀東南飛中化出。
退之訾其輕薄矣。

梅都官曰:“作詩古今,欲造平淡難。
平淡雲者,曆徹甘苦,落盡芬華沖然返於天人混洽之境也。
老杜超詣二公胸懷高妙,要亦不可及耳。
佘嘗見近世之士,多摭拙易鄙俗之詞,體同俳唱,平淡自許性情妄矜。
知者見之,不將冠隊纓絕乎!

作詩造意遣辭一事押韻亦是一事
嘗見多少好句,以用韻未工,都成瓦礫,良可愾也。
然韻之工,非徒關於不穩也。
凡啞響、巧拙曲直深淺輕重生熟,皆自有故,不可不知也。

家君曰:“揚子幼種豆詩,不過比興語,喻仕宦不達耳。
張晏臣瓚舊注,必為南山君象,蕪穢不治,言奸邪滿朝也。
語意ㄙ昧,葉氏駁之最允。
元微之連昌宮詞》,“祿山宮中養作兒”等句,直是破口謾駡,不遭文致,亦幸矣。
子之豈不大異。

家君曰:屈平九章,前後三,皆從身世著筆;第六章間以橘頌文心狡獪使人不測
老杜同穀七歌弟妹之下,插入四山多風”、“南有龍”二首,未複收到身上,章法全靈均

溪多三王廟,神為兄弟三人
相傳南宋名將有功旌麾所蒞,箐洞懾服
權臣所忌,貽鴆而卒。
英靈不沒往往為祟。
後經封三天王,永享血食,患乃得寢。
故俗呼之為“天王廟”,又以生職稱之為“三侯廟”。
子源三侯廟詩》:“萬縷蠻煙一戰收,百年廟貌大江頭。
弟兄難得名將士女都來故侯
灘水走雷龍欲起,山峰劍樹常秋。
遷陵聞說英靈在,鐵馬金戈夜夜
”又出塞曲》:“萬里秦城外,平沙大荒
天寒征旆日落陣雲黃。
號令風雷動,軍聲鼓角忙。
前山烽火起,上馬正擒王。
入塞曲》:“百戰將軍捷,長歌壯士歸。
明駝露布番使降旗
沙闊千雕下,秋高萬馬肥。
槍一掃蕩,鼓吹戎衣
清健雄渾,俱可傳作。

嘗于金陵掃葉樓一絕:“濕雲如墨擁層巒古寺秋陰佛殿寒。
六朝山色好,有誰來向雨中看?
”喜其新妙,惜乎姓字忘卻矣。

道山清話石曼卿一日李駙馬家,見楊大年寫“折戟沉沙未消一絕,後書義山二字
曼卿笑云:“昆”裡沒這般文章
塗去義山字,書其旁曰牧之
兩家集中皆載此詩也。
詩甚佳,但頗費解
吾嘗思之,亦不悉費解說之故。

張東墅《鎮道中一絕:“腰刀首帕半身衣,躡足登山鳥飛
赤米白蝦滿寵負,夕陽人影趁墟歸。
”于邊邑風俗惟妙惟肖
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一至十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