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山人诗说-清-厉志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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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40年
卷一 第 x 頁
所謂不薄今人愛古人”者,此須活著,古之中亦有今在,不必盡取今人也。
如漢、魏以逮陳、隋、漢、魏、晉、宋是古,齊、梁、陳、隋是今
全唐之詩,初盛是古,中晚是今
古體詩者,就古之古學之;學近體詩者,就古之今學之。
自茲以下,亦竟非無可取法者,但間有可取法者,仍是從古之古、古之今來也。

學古人最難,須以我之性情學問暗暗古人較計,所爭在神與氣,貌襲者不足道也。

直而能曲,淺而能深,文章妙訣也。
大可發揮,絶可議論,而偏出淺淡之筆,簡凈之句,後人之雖什佰千萬而莫能過者,此三百篇之眞旨,漢、人間亦有之。

少陵在唐人中固是天廄神駿生平作馬詩,無一首不佳,亦無一首不為自己寫照
讀至“顧影驕嘶自矜寵”,千載下令人淚落盈把

漢、魏七古諧適條暢至明遠獨為亢音亮節其間又迥辟一途。
唐王、楊、盧、駱猶承奉初軌,及李、杜天才豪邁自出機杼,然往往取法明遠因此又變一格
李、杜外,高、岑、王、李亦擅盛名,惟右丞頗多弱調,常為後人所議。
吾謂其尙有初唐風味,於聲調較近古耳。

小時頗喜作了然語,後知不可,痛改之。
作詩之異於説話者,以其有所醖釀而出,非若説話可以直情逕遂也。
故雖語極清脆,亦極有趣味,雖人人稱誦之,而予終以為不然

任著一口氣逞著一管筆,滔滔寫來,自為大才,亦殊非不佳,只是古遠了。

人讀太白詩,曰此李詩也。
少陵詩,曰此杜詩也。
不知李、杜仍不是自己生造出來不過古人善於學古,無甚痕迹細心求之,其針綫分明在也。

阮步兵詠懷詩,有説是《雅》,有説是《騷》,皆言肖其神耳。
於此可以前人學古之妙。

王介甫采集杜詩辨別眞僞可謂巨眼人也。
而於太白詩,以為識見汙下”,何其能識杜詩者,不能識李詩耶?

意味氣韻古人各有專長少陵實能兼之
常將此四者幷聚胸中偶一感觸,遂幷起而應之,故其詩獨勝人一地
後人不能具此四美在胸,如何學步也!

偶讀少陵得舍消息風吹紫荆樹,色與春庭暮”八句,覺其情意之厚,隨所遇而無不足,靈均思王,亦只此一副情意耳。

“色與春庭暮”,“春庭二字,能包得許多色澤在內粗心人恐未之省也。

古今詩人,推思王古詩第一,陶、阮、鮑、左次之,建安六朝次之
少陵兼綜其意與氣,太白兼綜其情與韻。
情韻中亦有意氣在,意氣中亦有情韻在,不過兩有偏勝耳。
李唐以下之詩,安有逾此二公者?

王荆公詩,山谷以為三謝
歐陽公自言學太白退之;喜暢快,又似長慶
山谷自言學少陵
子瞻劉夢得,學白樂天晚年自言學淵
諸公所學,亦皆所當學也。
然不必學諸公,學諸公所學可也
諸公七言近體,有可學處。

太白只須用仰,少陵直須用鑽。

行地之水莫盛於河,河之發源實本星宿所謂星宿者,以其所出眾也。
學問之道,何獨不然

詩之所發皆本於情,喜怒哀樂一也。
古人詩,其所發雖猛,其詩仍斂蓄平易不至漫然無節,此其所學者深,所養者醇也。
今人情之所至,筆即隨之,如平地注水任勢奔放毫無收束,此其所學未深,而幷不知養耳

或謂文家必有濫觴但須自己別具面目,方佳。
予謂“面目二字,猶未确實,須別有一種渾渾穆穆的眞氣,使其融化眾有然後可以和一俎。
是氣也,又各比其性而出,不必人人同也。
體會前人詩便知。

學古詩最要有力有力則堅,堅則光焰逼人,讀之只覺其筆下自有古氣不覺其是學古得來,此方是妙手
無力筋絡散漫,讀之興味索然,只覺其某句是從某處脫來,某字是從某處竊去,此便不佳。

古人詩多今人詩每不解
之為訣,煉字煉句局、煉意盡之矣。
而最上者,莫善於煉氣,氣則四者皆得。
所謂煉氣之文,三百篇後竟不多見。

作詩有氣勢,但不可瞋目短後劍拔弩張,又不可如曹蜍、李志為人,雖活在世上,亦自奄奄無生氣。
其要總在精神內斂,光響和發,斯為上乘

三五歲時,隨母往汲,天方初霽寥廓明凈仰視之,告母曰:“天之高,兒知之。
”母曰:“天之高,孰不知之?
”又曰:“天之高,兒實知之。
”母曰:“癡矣。
天之高,孰不知之?
不知目中所見高之實地,與混言高,固自有辨
當時説不出只自覺天之高,實知之而已。
學問中亦有此一境

太白七古短篇賀季眞稱其為精金粹玉,是眞知太白者。
然不鮑明遠樂府,其佳妙何處識來?

亭云:“唐詩主情,故多蘊藉;宋詩主氣,故多徑露
”吾謂唐詩正自有氣,宋詩但不及其內斂耳。
五言古凡率句、拙句甚至俗句,都還不妨,最怕是有懈句。

予在章安,有“閒徑糝細花,晚氣幽馨”二語,以為前人或未道及。
少陵大雲寺詩則曰:“地清暗芳”。
簡凈矣。

西漢直接三百篇發源乃是蘇、李。
李“良時”篇,尤為擅勝。
試思三百篇中,若“良時”篇者,何可勝道。

赤堇氏云:“昔人太白比仙,摩詰比佛,少陵比聖。
吾謂仙、佛、聖猶許人學步惟淵明詩混沌元氣不可收拾
”此評最确。

古樂府董嬌饒一篇方舟《漢詩説以“請謝”句下作問答語解。
小隱以為不如作一人語,讀其“安得馨香一頓,接入“秋時”二語;下“何時”二語,見其本意,便結四句煞有意味
如此似較方説更深厚。

秦代周而興,觀小戎勇悍蒹葭蕭條,大不如二南
魏代漢而興,觀武帝激烈文帝靡曼遠不如西京
是皆以亂繼治,其著於音律者裕矣。
吹律而知楚敗,聞音而知隋亡,則又涓、曠之聰,審於一時者也。

作詩務在足意,意不足,詩可不作。
每讀古樂府之佳者,皆有無限深意在內,發而為文千古不朽
後世以時流之筆仗描繪古詞之膚末,讀之總不動人心目,由其少眞意也。
人樂府,太白最多,太白唯借其名目,運以己意,甚有與古詞絶不相似者,此其所以為佳。

詩到極勝,非第不求人解,亦幷不求己解。
豈己眞不解耶?
非解所能解耳。

初唐五古,始張曲江陳伯玉二家
伯玉大半局於摹擬自己眞氣得二三分,至若修飾字句固有精深
曲江包孕深厚發舒神變學古而古為我用,毫不為古所拘。

衡論千古作者何從其高下,所爭在眞氣靈氣耳。

陸士衡雍容華贍,詞穠態遠,固足動人,惜其心意所至大半分向詞面上去也。

淵明精勁靜細,出以自然,後之詩,惟曲江庶可無愧
作詩猶雕工也,深刻易,淺刻難。
予每登浮屠同游往往及半而止。
予必窮其巓,始則浩歌,繼則大叫,叫之不已,乃大哭,哭畢覺胸中猛氣始平
不知所觸究為何事,豈非少陵所謂“翻百憂”者耶?

宋人七言近體,甚有可觀者也。

辛卯八月十一夜,夢入一堂四隅四人,皆烏帽緋袍高觀深目赤面微須,同狀貌,唯東北隅者,兩額有肉角半寸許。
中立悚惶,心暗暗若知其為杜文貞,而不敢有所請。
次日葉仲蘭仲蘭曰:“想是高堅前後之意所致耳。

嘗觀橊樹花棄之穠麗極能動人深情,故蔡中郎以之興翠鳥曹思王以之興棄婦,各出精心,幷獲佳構
由其采色之寓於目者獨殊異,而意志之感於內者悱惻也。

赤堇氏曰:“揣摩先正,要若蜂取眾花之蕊,釀而成蜜,方是自己家貨

詩家設色,要加稚子丹砂絡緯身體靑色漸變朱色
光彩晶晶然從皮肉內發越於外,不是向外塗抹上去,方是眞色

昌黎詠物古稱好手,仗此健筆淋灕揮灑,固是明快
至如沈著細致神形俱活,獨有少陵

鮑明遠樂府少陵學其五言太白學其七言,各能采擷精髓,而自合神丹

或曰:“三百篇直抒性情,無一不佳請問當日詩人,所讀何書?
”余謂不然,不讀書不能有此。
古今人性情皆同,惟其薰染不同,故文字不同
少時田歌云:“謝豹香花滿山紅,癩頭娘子老公
其情之所發,即是周南桃夭之詩。
一文一俚,難可里計,由其有無書味薰蒸故耳。

張茂先博陵王宮俠曲》壯士篇》傅休奕《惟漢行苦相篇》《和秋胡行》明月篇》諸詩,亦如三山仙露,惟朱草玉芝,使獲其沾漑耳。

心神快爽時,則氣粗浮
當此時,要平素有實積工夫抒寫之間,自然春雲出岫,望之蓬蓬勃勃,而其噓吐又極自在也。

唯天不知其高,亦不計更有高於我者,其高莫得而逾焉。
五岳參錯字內,各自雄傑,亦無較量尊卑之意,以下矗矗者,恐未能解脫此想。

赤堇氏云:“讀張曲江詩,要在字句外追其神味
”又云:“曲江詩若蜘蛛放遊絲,一氣傾吐隨風卷舒自然成態。
視之絶不經營再三讀之,仍若絶不經營天工言化,其庶幾乎

吾郡光溪王丹山濤,予詩友也。
嘗記其《為孫三姊畱別十郎云:“不去無計,欲行臨鏡遲。
紅顔妾自有,薄命如斯
試帶腰添瘦,檢衣心自悲
反憐憔悴影,誰使到今時?
”“亦知未忍別,無奈強相呼。
多少傷心語,其如一字無
寸心從此訣,望眼為誰枯?
羞唱蘼蕪曲》,緣君非故夫
”“女子賤,男兒情亦深。
休教今日淚,重上別上襟。
破鏡前生事,量珠再世心。
畱將畫眉筆,多寫白頭吟
”“聞道新郎好,風流舊姓温。
玉臺非妾願,金屋君恩
河水流恨落花斷魂
他時行馬去,愼勿過侯門

友人崧岳《郊行》云:“夕陽避俗只在遠山紅”。
山家聯句云:“疏雨到地竹梢時有聲”。
時人呼為“方疏雨”云。

每當風雨時,輒喜畫行,畫畢視之,又不似
不似便是風雨
畫竹易,畫風雨難。
然則畫似易,畫不似難。
於詩中詠物亦然

少陵七古杜鵑詩有二,近來有以古時杜鵑望帝”,為後人僞為攙入。
吾謂詩中細微道理,且不暇論,總之能為此種詩,其人必非笨夫,必不肯幹此笨事也。

太白姿稟超妙全得乎天,其至佳處,非其學力心力所能到,若天為引其心力,助其學力
千載而下,讀其詩只得之無思議,即其自為之時,恐未必一準要好如此地位
少陵則不然,要好如此地位直好如此地位,惟不能無意中增益一分,亦不欲於無意中增益一分
二公大分判處

新興雪漁在謙南越詩人也。
主講吾邑景行書院,因得與交。
嘗觀余詩曰:“五言可矣,七言散漫,當少一‘對’字。
”余從此會意,眞一字師也

予初遊郡中,得遇徐敬夫先生,謂余近體屈翁山古詩吳淵穎但須柳柳州詩盡讀之。
予因盡讀詩,幷上追陶公旁及王、韋,自覺稍有進益

舊作往往有自以為佳者,一經明眼人點破如一物碎於地,心固惜之,而終不能用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