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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嚴常語容曰:「文公《詩經》諸韻,似亦有不必拘者。如『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菽』『薁』也。『八月剝棗,十月穫稻』,『稻』與『棗』,轉韻矣,何必強『棗』為『走』,強『稻』為『徒苟反』也。『為此春酒,以介眉壽』,『酒』『壽』,又轉矣。又〈鹿鳴〉詩,何必『鳴』、『苹』、『笙』入七陽乎?一章兩韻,經中多有。」
又曰:「《雅》、《頌》稱什,猶軍法以十人為什也。此即是唐人律字之祖,律者亦猶軍之有律也。」
嘗坐牧齋先生昭慶寺寓,適有客以詩卷謁者,先生一展,輒掩置几側,不復視。已而此客辭去,先生顧謂容曰:「凡於人詩,不必於詩也,於目知之。頃見目中有〈梅花〉詩,且三十首,故不必復視耳。」隨出其〈梅花〉詩讀之,皆《兔園冊》語,相視大笑。又曰:「使當此君前一讀,其輕謾之不能自禁,常更甚於掩置耳。」
又嘗謂容曰:「古人詩無字不體情體物,移易不可,初視殊不覺也,及為妄改者形出始見。如古詩云:『枕郎左邊,隨郎轉側。』二語為李于鱗取去,改『左』為『右』,豈非點金成鐵!」容聞之,不禁失笑。不特見先生讀書體貼,亦以見先生接引後學之懷,坦易可親如此。
杜牧之詠〈赤壁〉詩云:「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今古傳誦。容少時,大人嘗指示曰:「此牧之設詞也,死案活翻。」及容稍知作詩,復指示曰:「如此詩必不可學,恐入輕薄耳。何苦以先賢閨閣,簸弄筆墨!」又云:「李建勳〈宮詞〉:『卻羨落花春不管,御溝流得到人間。』此之謂不識廉恥。于鱗選詩甚嚴,而取此何也?慎之!」
次寅問予曰:「李青蓮畢竟是何處人?」予曰:「予不能必其何處,但能斷其必非蜀人。」問何以徵之?曰:「使青蓮果蜀人,必不詠〈蜀道難〉矣。」
唐玄宗見青蓮「飛燕新妝」詩而能不怒,見襄陽「不才明主棄」句而怒之,此所以為命也夫。
少陵云:「風吹蒼江樹,雨灑石壁來。」晦庵曰:「杜詩多誤字,如『風吹蒼江樹』,『樹』字無意思,當作『去』字無疑。」故至今刻本皆作「去」字,不知「去」字正無意思也。「樹」字始令人想入圖畫,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也。後閱申鳧盟《說杜》,亦以為「樹」字,然曰「『風』如何吹得『江』去」,則非也。「來」字亦不黏「石壁」,若云「江」不能「去」,則「壁」亦不能「來」,不反受晦翁大笑哉?又曰:「『來』對『去』亦板俗」,亦謬。「去來」、「多少」、「遠近」諸字,但視用之何如耳。
少陵〈佳人〉詩云:「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又曰:「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數語近於鬼詩。又崔國輔〈怨詞〉云:「妾有羅衣裳,秦王在時作。為舞春風多,秋來不堪著。」則竟似颯然陰風矣。唐人固不特長吉善鬼語也。
有見予〈村居〉詩者,撫掌曰:「酷似司空圖〈修史亭〉詩。」予曰:「〈修史亭〉詩若何?」客曰:「『誰料平生臂鷹手,挑燈自送佛前錢』,豈不似君『平生射虎心何在,獨倚柴門看插秧』乎?」予曰:「予詩似與否未可知,然『前錢』二字宜商。」客曰:「然則『至今遺恨水潺潺』,『離宮晚樹獨蒼蒼』,俱失商耶?」予曰:「此又當別論耳。」
少陵哀李光弼詩云「內省未入朝」,正是就彼一生形心事,兩字說盡,可謂刻畫。而申鳧盟云:「光弼一生失著,以『內省』二字混過」,誤矣。
「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闕」字或作「闊」,或作「閱」,或作「闚」,四字之中,畢竟「闕」字近理,正不必以不稱「臥」字為嫌。牧齋先生引〈東都記〉為證,是矣。一日讀鮑明遠〈升天行〉云「從師入遠嶽,結友事仙靈。五圖發金記,九籥隱丹經。夙餐委松宿,雲臥恣天行。冠霞登綵閣,解玉飲椒庭」云云。因想少陵用「雲臥」本此,安知「天闕」非「天行」耶?況題是〈龍門奉先寺〉,與明遠詩意相近耶!
家舊有《唐詩鼓吹》一冊,俱七言近體,意主綺靡,而魔詩俗調,十居其七,不知定之誰氏。首幅有「元贊善大夫郝天挺注」一行,余笑謂固應是此時之書。然上有高曾圖記,不忍廢也。戊午客燕,見牧齋先生《有學集》中有〈鼓吹〉一序,證為元遺山選次,以比之王荊公《百家選》。夫荊公《百家選》必可觀,惜未見也。若〈鼓吹〉之猥鄙,何以當先生意如是,恐不足以服嚴氏、高氏之心。先生往矣,安能起九原而面質之?
馮惟訥《詩紀》曰:「古今詩人以詩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聯,或只一篇,夫豈在多哉?」但「空梁燕泥」與「庭草無人」,以煬帝殺之而傳;「楓落吳江」,則可謂之一語傳耳。若「池塘春草」以夢,故非以此盡康樂也。太白、少陵將從何處拈出耶?
薛道衡「空梁落燕泥」,竟至殺身。永叔云:「未為絕響,何至君臣相仇!」予曰:「此原非絕響,直是道衡詩讖耳。『庭草無人隨意綠』,亦猶是也。」
丁酉夏,別楊猶龍歸,後先生書來,附以詩,結云:「聽到江猿第幾聲?」予為之悽然。然不以為怪。癸卯夏夜不寐,吟諷此句,疑唐人曾有之。乃檢唐集,見李司馬〈送劉侍郎〉絕句云:「幾人同入謝宣城,未及酬恩隔死生。惟有夜猿知客恨,嶧陽溪路第三聲。」不覺大怪。至秋而聞先生歿矣。死生之隔,竟成詩讖,豈李司馬詩先為吾二人作案耶?痛哉!
有客自鄜州來,云:「州北有杜川,為少陵故居,石壁上鐫『長天夜散千山月,遠水遙收萬里雲』之句,為少陵逸句。」予曰:「此必非少陵句也。」客問:「何也?」予曰:「首句淺,次既『遠水』矣,又『遙收』,曾少陵有是?」
唐詩「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又「春城三百九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又「煩君一日殷勤意,示我十年感遇時」。陳郁云:「『十』音當為『諶』也。」陳郁不知何處人,何其似北人耶?北人無入聲,以入為平者,豈止一「十」字哉!
樂府「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二語,分明是道人點化,說得好色人冰冷。香在爐中,豈不可畏,偏託女子口中道出,令人不覺,古樂府之妙如此。
見有拈施肩吾閨情詩曰「三更風作切夢刀,萬轉愁成繫腸線」,以為警絕。予笑曰:「似此稱詩,何異泛海賈胡為業風吹入羅剎鬼國耶?即有指南引歸,亦祇泊得島夷界上。」
岳忠武詩詞極佳,蓋緣性情過人故也。然人但傳其〈送北伐〉并「潭水」、「松風」之句與〈滿江紅〉調耳,所遺必多。憶癸卯春,於張子漸家見忠武真蹟,用筆有法。書〈過滁山作〉,結云:「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署名一字。詩旨含蓄無限,惜忘前二句。而子漸為古人已七年矣。嗚呼!
虞山選《列朝》詩,或刻或濫,可議者十之三;作歷朝傳,隨意寫生,可誦者十之七。余嘗於晉中,將列傳稍為刪節,手錄一過,信非近代人所辦。世之挾其弱姿淺調而欲撼之者,固可笑,乃有步其體例而成書者,祇見其俚鄙耳。
余未曾覽《滄溟集》,戊午夏,客順德,登清風樓,見其作郡時所題四律中,各有「萬里」字。其無心耶?抑故為之耶?豈成名而有所無不可耶?名之為害如此。
邱文莊嘗云:「眼前景致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詞。」此言是矣,然元、白又何以輕而俗邪?此中兩參,乃得三昧耳。
慈水姚亦方嘗問予曰:「唐詩畢竟從何人入手?」予曰:「莫問從何人,且先問從何體。」亦方瞠目曰:「體從五言古,又煩言邪!」予曰:「非也。須從絕句始。」亦方沈吟次,予曰:「唐詩中最得風人遺意者,惟絕句耳。意近而遠,詞淡而濃,節短而情長。從此悟入,無論李、杜、王、孟,即蘇、李、陶、謝皆是矣。」亦方為之快然。
甯戚〈飯牛歌〉,鬆快刺耳,已啟唐人風調。友人曰:「安知非後世擬作?」余笑曰:「然則當時未必有甯戚其人。」
歐陽文忠〈新茶〉詩,有云:「年窮臘盡春欲動,蟄雷未起驅龍蛇。夜聞擊鼓滿山谷,千人助呼聲喊呀。萬木寒癡睡不醒,唯有此樹先萌芽。」要知宋時有催茶之法。今山茶最遲,安得先萬木而萌芽乎?又有〈和嘗茶〉詩云:「溪山擊鼓助雷驚。」
少陵〈望嶽〉詩,考年譜謂是十五歲時作。余讀詩意良然,如王氏子弟聞郤 公求婿,未忘「矜」字。〈龍門奉先寺〉,亦未能坦東床腹也。
李義山云:「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傷風雅極矣,何以人盡誦之?至又云:「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嫦娥應斷腸。」差覺蘊藉,似亦悔其初作而為此。
司馬札〈宮怨〉云:「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御溝。」人說與李建勳「 卻羨落花春不管,御溝流得到人間」之句相似。予謂不然。司馬詩較蘊藉,不礙大雅。
俞次寅一日語余曰:「謝客詩篇頗多,何以獨得意惠連入夢之句!」余曰;「可知此君苦心在求自然。」
長信詩不必不怨,然如王諲所云:「飛燕倚身輕,爭人巧笑名。生君棄妾意,增妾怨君情。」則幾於罵街婦矣,莫以盛唐,隨人佞譽。
襄陽〈歸南山〉詩,全章淺率,不待吟諷,不特誦之帝前,見野人唐突,只就詩論詩,殊違雅致,無足錄也。後人翻緣勿遇之故,不忍遺棄,亦襄陽不幸中之幸矣。
〈黃鶴樓〉詩,評讚者無過隨太白為虛聲耳。獨喜譚友夏「寬然有餘」四字,不特盡崔詩之境,且可推之以悟詩道。非學問博大,性情深厚,則蓄縮羞赧,如牧豎咶席見諸將矣。
有舉僧詩警句曰:「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牧齋先生笑曰:「次句似贈妓詩。」客為鬨堂。余思先生雖是謔言,然「鞋香」二字實可笑,謔也而寓教也。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此嚴滄浪之言,無不奉為心印。不知是言誤後人不淺,請看盛唐諸大家,有一字不本於學者否?有一言不深於理者否?嚴說流弊,遂至竟陵。
〈早朝〉四詩,賈舍人自是率爾之作,故起結圓亮而次聯強湊。少陵殊亦見窘。世皆謂王、岑二詩,宮商齊響。然唐人最重收韻,岑較王結更覺自然滿暢。且岑是句句和早朝,王、杜未免扯及未朝罷朝時矣。
陳胤倩詩,主風神而次氣骨,主婉暢而次宏壯,嘗指摘少陵詩,目為枵句,如「乾坤」、「萬里」諸語。余笑曰:「君奈何又有『乾坤一布鞋』之句耶?」相與大笑。憶此在己亥春慈仁寺雪松下,今成疇昔矣,錄及為之潸然。
唐武宗怒一宮嬪,命柳學士賦詩釋之。詩曰:「不忿前時誤主恩,以甘寂寞守長門。今朝卻得君王顧,重入椒房拭淚痕。」余少謂公權此詩殊太淺薄,豈急就御前,〈清平〉已不免耶?戲捉筆擬云:「宮花乍爾背春陰,旭日迴光豔轉深。自是君恩濃似海,不教詞賦費黃金。」家君見之笑曰:「寒士酸態。」
王子安〈滕王閣〉詩,俯仰自在,筆力所到,五十六字中有千萬言之勢。而其為序,不特囿於習氣,且東補西湊,餖飣可醜。從來詩文同道,即謂少陵文不及詩,然斑駮自見古意。乃子安姿稟是□,遂覺詩文判然耶!
有以九言詩見示者,余曰:「詩至七言極矣,漢〈柏梁〉原已等之諧談俗語;〈黃庭經〉語語歌行矣,晉人喜書之而未嘗為之,豈當時亦鄙其體為道流醮章之類而不足學歟?七言且然,況九言哉!」
盛唐萬楚〈五日觀妓〉詩云:「西施漫道浣春紗,碧玉今時鬥麗華。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新歌一曲令人豔,醉舞雙眸斂鬢斜。誰到五絲能續命? 卻叫今日死君家。」此詩無不視為拱璧,何也?「奪將」、「妒殺」,開後人多少俗調;末結竟似弋陽場上曲矣。唐人俗詩甚多,不勝枚舉,獨舉此者,以諸家所贊羨者也。
「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此必非武后詩,好事者醜而擬之。武后何許人,乃肯擬〈楊白花〉耶?況較之〈楊白花〉又俚鄙甚。友人曰:「君欲作梁公耶?奚煩為之湔洗!」
嘉州〈東亭送李司馬〉詩,前輩謂「到來函谷愁中月,歸去磻溪夢裏山」二句,以入中晚。余謂此二句非中晚也。其下「簾前春色應須惜,世上浮名好是閒。西望鄉關腸欲斷,對君衫袖淚痕斑」四句,竟開宋人門戶。
容少時有詠古律詩二十首,其詠〈相如璧〉起句云:「楚璞能歸趙,無城亦可秦。」家君見之笑曰:「議論可喜。然他日能不錄此詩,則進矣。」容至辛卯始悟曰,正嫌議論入詩耳。遂盡焚之。
長吉詩原本《風》、《騷》,留心漢、魏,其視唐人諸調,幾欲夷然不屑,使天副之年,進求章法,將與明遠、玄暉爭席矣。余錄其佳者,於〈感諷〉「合浦」、〈題趙生壁〉、〈京城〉絕句全章外,如「不知船上月,誰棹滿溪雲」。「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江頭樝樹香,岸上蝴蝶飛」。「沙頭敲石火,燒竹照魚船」。「今夕歲華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朔客騎白馬,劍弝懸蘭纓。俊建如生猱,肯拾蓬中螢」。「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天遠星光沒」。「夜遙燈燄短,熟睡小屏深」。「蟲響燈光薄,宵寒藥氣濃」。「蜂語遶妝鏡」。「燕語踏簾鉤」。「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逢霜作樸樕,得氣為春柳。」「手持白鸞尾,夜掃南山雲」。「京國心爛熳,夜夢歸家少」。「心事填空雲」。「襄王與武帝,各自留青春」。「夢中相聚笑,覺見半月」。「風吹沙作雲,一時度遼水。天白水如練,甲絲雙串斷。行行莫苦辛,城月猶殘半」。「塞長連白空。遙見漢旗紅」。「風吹枯蓬起,城中嘶瘦馬」。「為有傾人色,翻成足愁苦」。「何物最傷心,馬首鳴金環。野色浩無主,秋明空曠間」。「胡角引北風,薊門白于水。天含青海道,城頭月千里」。「帳北天應盡」。「乘船鏡中入」。「無人柳自春,草渚鴛鴦暖」。起句云:「星盡四方高」,又「月落大隄上」,又「九月大野白」。結云「來長安,車軿軿,中有梁冀舊宅,石崇故園」等句,初無鬼氣,何遜古人?其歌詩長調為古今常所贊誦者,余不道也。善乎《須溪》之言曰:「落筆細讀,方知作者用心。杜牧之直取二三歌詩而止,未知長吉者也。謂其理不及《騷》,非也,亦未必知《騷》也。更欲僕《騷》,亦非也。」溪須真知長吉哉!《騷》亦安可得僕耶?至謂其自成一家,則謬矣。長吉乃未成家者也,非自成家者也。
〈高軒過〉注云:「賀七歲能詞章,韓愈、皇甫湜未信,過其家,使賦詩,援筆輒就,目曰〈高軒過〉。」然詩云:「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豈七歲兒語耶!意者二公聞其七歲時已能詞章,是追言之,非賦高軒詩也。
余最恨言詩者拈人單詞隻句,然於長吉,不得不爾。
詩不審章而論句,遂趨中晚。然少陵章法,又須求其不可測處,否則如「丞相祠堂」與「諸葛大名」諸篇,為宋人師承,涉於議論,失詩本色。嗟乎!既免中晚之卑,又免宋人之橫,吾於近代中,將起誰氏而與言詩乎?
王介甫〈明妃曲〉有云:「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又云:「漢恩自淺胡自深。」介甫少而名世,長而結主,何所憤激而為此言?使當高宗之日,介甫其為秦太師乎?靖康之禍,釀自熙寧,王、秦兩相,實遙應焉,此詩為之讖矣。
須溪指〈飲中八仙歌〉曰「古無此體」,非也。此歌自從〈柏梁〉脫胎。
少陵〈對雨〉詩曰:「不愁巴道路,恐失漢旌旗。」「失」字舊本是「溼」。須溪曰:「『失』字好。」友人問:「畢竟宜從何字?」余曰:「『溼』字險,『失』字晦。」友人曰:「少陵晦句固多。」余曰:「少陵無晦句,祇是今人學問淺耳。」
友人曰:「絕句以一句一意為正格」。余曰:「如而言,則『春遊芳草地』,何如『打起黃鶯兒』耶?
班婕妤〈紈扇〉詩,舊注云:「婕妤失寵,故有是篇」。余曰:「此是婕妤辭輦時作,非失寵後作也,故云:『常恐秋節至。』『常恐』二字,有見機意,無固寵意。若既失寵後作,又何云『常恐』乎?」
郭代公以〈寶劍篇〉發跡,至今若有生氣,讀之一粗豪之調耳。然對英主,正是沈細不得,英雄事業中人,非可以風雅正則論也。
有人問曰:「絕句如何鍊意?」予曰:「意在句中。」友不悟。予笑曰:「崔惠童詩『今日殘花昨日開』,若是『昨日開花今日殘』,便削然無意矣。」
「鵝湖山下稻梁肥,豚柵雞栖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友人指為絕唱。予曰:「自是絕句佳景。然『肥』字落韻,終非盛唐本色,此又不特絕句然也。」
閬仙所傳寥寥,何以為當時推重?「客舍并州」一絕,結構筋力,固應值得金鑄耳。
張文潛愛誦〈玉華宮〉,遂擬作〈離黃州〉詩向客津津誦之。其詩曰:「扁舟發孤城,揮手謝送者。山回地勢卷,天豁江面瀉。中流望赤壁,石腳插水下。昏昏煙霧嶺,歷歷漁樵舍。居夷實三載,鄰里通假借。別之豈無情,老淚為一灑。篙工起鳴鼓,輕櫓健于馬。聊為過江宿,寂寂樊山夜。」予不知是詩視〈玉華〉健辣若何,祇就「舍」、「夜」、「借」三韻,竟可假借否?文潛豈今之傖父與?乃欲拗折韻腳也。
有傖父謂余曰:「南人詩□好,亦生得地方便宜耳。如『姑蘇城外寒山寺』,有何心力,競指為絕唱?若效之云『通州城外金龍廟』,便揶揄之矣。」余為之大笑。然亦可以悟詩中一境。
友人曰:「詩能窮人,信然乎?」曰:「予固聞詩能窮人,但祇見詩能通人耳。唐取士以詩,豈曰窮人?『江上青』,尤表表者;□『日暮漢宮』,特傳御批除官,千古豔之。若孟郊諸人,□原應爾,安得概以咎詩哉!友人曰:「詩窮人,亦謂人於詩道進一分,輒於世俗人情退幾許,故窮也。」余曰:「《詩》三百篇,最於世俗世情留心關切,夫子奈何以之教人?所謂興觀群怨者,通之謂也。世之不詩以窮者多矣,將誰咎哉?」
舟過梅墟,錢象元留飲。予噉蟹甚暢,戲舉筆題詩曰:「華筵能及蟹,酒興十分開。染醋忘雙箸,橫螯響一腮。肥知天晦月,寒擬腹鳴雷。但備多薑在,秋深準再來。」時醉矣,次晨驚笑,無異打油。然於噉蟹情狀,可云描盡,附此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