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诗话-清-尚镕全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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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總論 近日論詩競推袁、蔣、趙三家,然此論雖發自袁、趙,而蔣終不以為然也。
試觀《 忠雅堂》集中,於袁猶貌為推許,趙則僅兩見,論詩亦未數及矣。
自明七子以後, 詩多偽體僻體。
牧廟遠法韓、蘇,目空一代然如危素之文,動多詭氣。
梅村、漁 洋、愚山獨漉諸公,雖各擅勝場,而才力不能開生面
三家國家全盛之時, 而才情學力,俱可以挫籠今古自成一家,遂各拔幟而起,震耀天下,此實氣運使 然也。

子才之詩,詩中之詞曲也。
苕生之詩,詩中之散文也。
耘松之詩,詩中之駢體也。
子才如佳果,苕生如佳饈,耘松佳餚

才學楊誠齋而參以白傅苕生黃山谷而參以韓、蘇、竹垞耘松學蘇、陸而參 以梅村、初白。
平心而論,子才學前人而出以靈活,有纖佻之病;苕生前人而出 以堅銳,有粗露之病;耘松前人而出以整麗,有冗雜之病。
雨村詩話三人 皆學宋人,意頗不滿
而又推彭為天授,蔣不及趙,殆因蔣詩不數己,遂有意抑之 與?

曩嘗仿敖器之詩評評本詩人,有曰:〔子才如畫舫搖湖,蕩人心目;苕生劍仙躍馬所向無前耘松如吳、越錦機,力翻新樣。
〕見者以為切中
詩文南宋後,文章一大轉關也。
而論,雖放翁悲壯勝,遺山沉雄勝,道園以老 潔勝,鐵崖奇麗勝,青丘爽朗勝,西崖清峭勝,究不逮李、杜、韓、白、歐 、蘇、黃之全而神,大而化,況他人乎?
〔詩到盡〕,真篤論也。
漁洋自謂放 翁、遺山可以企及,由今觀之,修飾有餘,才情不足
竹垞漁洋齊名《談龍錄 》譏其食多。
其實竹垞詩文高在典雅,而皆欠深入
三家兼有放翁以下諸人之長 ,雖醞釀之功未極深厚然已天外三峰躋攀不易矣。

才筆巧,故描寫得出
苕生氣傑,故撐架得住。
耘松典贍,故鋪張得工。
描寫 而少渾涵,撐架而少磨礱鋪張而少鎔裁,故皆未為極詣也。
三家巧麗愛子才,樸健者愛苕生宏博者愛耘松,取其長而棄其 短,是在讀者

三家分論 子才《與耘松書》曰:〔我輩爭奇競巧,不肯一語平庸,要為運之以莊,措之以雅 ,而於詩文之道盡之矣。
〕乃耘松固欠莊雅,而己亦多蹈纖佻之弊,何也?
苕生生吞活剝之弊,而子才點化勝之。
耘松誇多鬥靡之弊,而才子簡括勝之。

子才專尚性靈,而太不講格調所以誠齋鏤刻,而近於詞曲
鳥之飛也,必回 翔而後下。
水之流也,每渟蓄而後行。
袁、蔣多一氣直下,而不耐紆徐,皆少韓昌 黎迎而距之一段工夫也。

子才律詩往往不對,蓋欲上追唐人高唱也,然失之率易矣。
子才苕生唱和則效生體,與耘松唱和則效耘松體。
蓋自以為兼有二人之長,視二人,僅如腰間之 寶劍也。
觀其《論詩絕句可見

漁洋以遊蜀所作為最,竹垞以遊晉所作為最,初白遊梁作為最,子才 以遊秦所作為最。
王蘭泉湖海詩傳專錄子才少年未定之作而故沒真面,似不 及懷甯潘瑛國朝萃》平允也。

才性好女色,而牽合古人以就己。
如詠羅隱則曰〔隔簾嬌女吹簫〕,詠 銅雀台則曰〔招魂只用美人妝〕,詠張睢陽廟則曰〔刀上蛾眉奈何〕,詠周瑜墓 則曰〔小喬何幸夫君〕,詠謝安石則曰〔東山女伎蒼生〕。
然此猶題中所應有 也,至詠郭汾陽亦必曰〔歌舞聊消愁〕,則太牽合矣。
其詠睢陽廟有〔殘兵獨 障全淮水壯士同揮落日戈〕一聯,則為此絕唱苕生集中二首不及也。

少年聰明兒女,血氣未定,略知吟詠罕有不喜流宕者。
子才風流放誕,遂崇鄭 、衛,提倡數十年,、越間聰明兒女,今猶以之藉口流弊無窮
此為風雅之罪 人。
惲子居孫韶之墓,所以極力詆之也。

子才古體詩不諧聲調,而轉韻尤啞。
耘松亦然
苕生十失二三矣。
趙秋谷聲調譜》四庫提要極推之。
秋谷能作譜,而詩歌未盡諧也。
其所為法者亦疏而不密,而子才譏其拘,宜其不知聲調也。

與子才同時最先得名者,莫如沈歸愚
歸愚才力之薄,又在漁洋之下,且格調入套,毋怪蔣、趙二公不數及也。
隨園詩話大率清真之作,然豔詞側體太 多,殊玷風雅
極推夢樓譏議蔣、趙之類,亦皆顛倒是非不符公論
《續 品》極佳,但〔是新非纖〕一語便不能踐。

子才古文自是侯朝宗以後作者近人因其詩之纖巧,並詆其文,惲子居至以倡狂無 理斥之,皆非平心之論。

吳山尊本朝八家四六》:〔子才長於大題自是一時冠冕
山尊才力之大,庶 幾可接子才,至詩之冗而笨,則不足稱三家嗣音
以上子才

苕生不可及者八:才大而奇,情深而正,學博而醇,識高而老,氣豪而真,力 銳而厚,格變而隱,詞切而堅。
但恃其逸足往往奔放未免裴晉公昌黎之失 也。

劉彥和有言:〔彩乏風骨,則雉竄文囿風骨乏彩,則鷙集翰林
藻耀高翔, 乃文筆鳴鳳
〕今觀三家,袁、趙似雉竄文囿〕,蔣〔鷙集翰林〕。
至 〔文筆鳴鳳〕,則自曹子建、李、杜、韓、蘇之外,唯遺山青丘差堪接武
而苕 生乃云〔鳳凰文章雕鶚何取〕,恐猶未能踐此語也。

翁覃溪苕生,比以吳天章陸聚緱不及苕生,且亦不肖
王蘭泉則謂論 當代,以苕生為首,而尤以其五七古詩極則
吳山尊亦謂苕生五七言,擺 脫凡近,自然入格,而離奇變幻無所不有
二君皆知言也。
苕生勝人,而 頓挫沉深之妙,則終遜李、杜、韓、蘇矣。

苕生古詩好用僻韻,好次元韻,多牽強無味
昌黎山谷所不免,子才則無之 也。

或謂苕生面目肌理近於粗,不及袁、趙之細膩
不知苕生之粗在面目,至肌理未嘗細膩也。
體裁較袁、趙為雅,學之者弊少。
苕生京師豫章固原新樂府豫章固原失之直率,唯京師十四篇,兼元、白 、張、王、鐵、崖、西崖之勝。

歐陽文忠才力最近昌黎,而情韻較勝西江陶彭澤以後,當推第一
介 甫、涪翁刻酷搞之,然不及其自然也。
集中有以五古短篇懷人詠己者,蓋本顏 延年五君詠
苕生懷人憲章文忠多可諸人一生言行而上延年

苕生論詩,於西江阿其所好,稍乖公允
至極北地信陽,力詆初白、樊榭,尤 為持論之偏。

苕生少與汪輦耘、楊子載趙山南齊名
趙則略成體格,汪則寒瘦逼人,楊之新樂 府與五古庶可肩隨苕生,惜其未能全美也。

苕生廣昌何鶴年極力扶獎,然鶴年亦失之寒瘦
苕生水氣乘間出,山身向晚分 〕二訓最近鶴年

苕生初寓金陵,感子才訪己題壁之殷,於是作詩以題其古文駢體極其推崇然不存於集中則不滿於子才也。
才知其輕己,言不由衷,故題苕生,晚 年亦刪第一首而且時刺苕生粗才
耘松苕生,始曰:〔跋扈詞場萬敵摧〕 ,又哭之曰:〔久將身入千秋看,如此才應幾代生
可謂推服至矣。
乃觀其集中 論詩稱才子而遺己,遂題詩三首,第以才氣苕生,而陰致不滿之意。
有知人論 世者,最宜於此索隱持平

苕生詞學蘇、辛、陳其年,而較為細膩
九種曲》出於玉茗堂,而較為正大
古 文雖直舉胸臆,空所倚傍,然僅可李穆堂一派非但不及魏叔子,並讓子才出一 頭地

三家詩集皆有兩本,袁、趙則晚年手定苕生一刻京師,再刻於揚州,皆在身 後。
論者多以再刻勝初刻其實初刻張瘦銅諸人刪改多足苕生功臣;再刻 則存原本,且增入數十首應酬,覺觸目冗濫,反為白璧微瑕
以上苕生

耘松十家詩話,最為具知人之識,持千古之平。
其所為之則效前人而尚 少簡練

耘松五七言古意欲議論警辟才力新奇,獨開生面幾於前無古人
然趁 韻湊句,殊欠雅健。
苕生性好詼諧,為則極嚴正
耘松禔躬以禮,而乃多近 滑稽之雄,使人失笑,較子才更甚,何也?
豈不善學東坡而墮入誠齋惡道耶!

耘松宦遊南北千里之外,所表見固皆不虛,而極險之境地,極怪之人物,皆收入 詩料,遂覺少陵放翁之入昌黎東坡之浮海,猶遜其所得所發之奇,可謂極 詩中之偉觀也。

耘松七律格雖不高,而語無不典,事無不切,意無不達,對無不工,兼放翁、初白 之勝,非袁、蔣所能及也。

少陵《李潮八分小篆歌》,開詩中考據之端。
竹垞,每好以此等為能事
才學宏富,亦好考據見長,然吊詭搜奇,俱覺冗蔓可厭
近日此風盛行,而 遂同胥抄矣。

苕生長篇,人或嫌其單薄;讀耘松長篇,人多歎其典贍
苕生本色極高,且精 光貫注使人不敢逼視耘松近於掉書袋矣。
苕生失在矜才耘松失在逞博也 。

張船山,多近袁、趙體,亦能自出新意
寶雞題壁十八首,力詆將帥 養癰,與耘松《擬老杜諸將十首同一忠憤
矯變沉雄,俱不能老杜

七子如何、李、滄溟,雖摹古未化,然其平之行誼,各有卓然自立之處,所 以前人雖極力貶斥究難泯。
三家須知三家大節各有可傳不第以真 才本色鼎立一時,而耘松尤為醇美

過求新巧,必落纖小家數
子才殿上歸來幾雙三分天下分香〕,耘松如此容華嫁窮羿,教他那得分離〕之類,乃晚唐、元人惡派,以之入詞曲可也

耘松好作俚淺之語,往往委巷間歌謠。
若〔被我說破不值錢〕,〔一個西瓜分八 片〕等句,成何說話!
耘松經學不深,而廿二史劄記,則多揭古人之隱,以自 見其識力深微,覺史通《史糾》諸書,猶為識小忘大。
同時錢竹汀《廿 二史考異異曲同工王禮堂十七史商榷,殊不及精審也。
《陔餘叢考 》,則頗近於淺陋矣。

耘松同時諸人,只以〔千秋二字推袁、蔣、王、錢四人,蓋自以詩歌與袁、蔣 鼎立考據與王、錢鼎立也。
王禮堂鄭學太過,尚非千秋之人。
以上耘松

三家餘論 曹子建《贈白馬王彪詩第六首,忽作曠達語,彌覺沉痛難為懷,而文勢亦倍深曲 矣。
少陵家鄉蕩盡遠近理亦齊〕,〔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等句,當從 此等脫胎
子才仿《贈白馬詩,只知蟬聯而下略無紆折,似全不知古人妙處
蔣、趙五古,亦罕能於此眼學古人也。

七古太白錦城雖雲樂,不如還家〕,少陵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 得〕,昌黎將軍欲以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廬陵耳目所及如此萬里 安能夷狄〕,東坡桃花流水人世武陵豈必神仙〕,山谷〔安知忠臣痛至 骨,世上但賞瓊琚詞〕,放翁〔亦知興廢古來有,但恨不見秦先亡〕等句,皆古人 妙處
三家富於才調此等伸縮轉換之妙,似未曾領取也。

高青丘此時何暇明光,去照逃亡萬家屋〕,〔當時不識平原,豈復知有張睢 陽〕,妙亦不減古人
五律之妙,少陵之後李義山最為擅場
袁、趙力求新巧, 去少陵甚遠。
苕生河口夜泊等作,尚有少陵之遺,氣格更勝義山也。

七律亦以少陵《諸將五首極則義山放翁遺山為嗣音,本朝梅村竹垞 間有少陵風格三家則皆無之
義山宜去其浮豔,學放翁宜去其滑碎。

子才長排禹陵孝陵廬山王文成紀功碑,雖錯綜變化不及 少陵,以視元、白、竹垞,則勝之矣,蔣、趙未能鼎峙也。

絕句詩,蔣、趙皆宋音,然蔣猶挺拔,趙則諧俗
袁雖間學唐人,亦少雅音
蓋此 體自龍標嘉州夢得樊川後,唯薩雁門王漁洋接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