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清-翁方纲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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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62年
卷八 第 x 頁
■(王文簡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五首
漁洋詩話:〔余往在如皋馬上《論詩絕句從子淨名作注。

■此詩作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歲,與遺山之作,皆在少壯
然二先 生一生識力,皆具於此未可僅以少作目之。

■今所行精華錄》僅存三十二首
其謂從子某作注者,或即先生自注,猶夫《精 華錄》或云託名門人手也。
巾角彈棋五官搔頭傅粉邯鄲
風流濁世佳公子, 復有才名壓建安

■論詩從建安說起,此二先生所同也,然漁洋則未加品騭也。
此即所謂不著一字 〕之旨,先生說詩每如此
青蓮才筆九州橫,六代淫哇總廢聲。
青山魂魄在, 一生低首謝宣城
掛席山都未逢,潯陽喜見香爐峰
高情合受維摩詰,浣筆為圖 寫孟公
右丞襄陽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之句,因為吟詩圖》

或謂此詩只敘其事,而無論說,何也?
予曰先生分甘餘話》一條云:〔或問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
答云:太白詩『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高明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欺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去,楓葉紛紛』。
襄陽 詩『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
常讀遠公傳,永懷塵外 蹤。
東林可見日暮空聞鐘』。
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所謂逸品是也
〕此前一首,借太白小謝說,意亦如此
其前五字〔清晨登 隴首一篇,更不消詮釋耳
杜家箋傳紛挐,虞趙諸賢盡守株
苦為南華求向郭 ,前惟山谷後錢盧。

■此前則議論矣。
論杜而及於注家,論注杜而所斥者虞、趙,所主者錢、盧乎?
虞伯生注之出於託名夫人而知之矣,何不云魯●、黃鶴諸家耶?
山谷大雅堂記 》自是高識然不能與後人注杜者並論也。
盧氏杜詩胥鈔》,其書不甚行於世, 人罕知者
昔予在粵東,晤青州李南澗,語及此南澗致書盧氏,屬其家以初印本 見贈,始知其非定本
此蓋漁洋傅會鄉人之詞,不可為據也。
杜詩千古詩家風會 所關,豈可所見傅會之!
風懷澄澹韋柳佳處多從五字求。
解識無聲弦指妙, 柳州那得蘇州

許彥周詩話:〔東坡云:『柳子厚詩,在陶彭澤下,韋蘇州上。
』〕先生分甘餘話》:〔東坡此言誤矣。
更其語曰:『韋詩在陶彭澤下,柳柳州上。
』〕 按弇州藝苑卮言曰:〔韋左司平澹古雅柳州刻削雖工,去之稍
〕此論與 漁洋相似
然而遺山《論詩絕句自注曰:〔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 白樂天
〕此實上下古今之定品也。
不以與陶並言,而言其繼謝不以陶與韋 並言,而言其似者,蓋陶與蕭散閒適之品,謝與柳絲蘊釀神秀之品也。
漁洋 先生不喜詩,故獨取韋以繼陶也。
獨取韋以繼陶,則竟云陶、韋可矣,奚其必取 以居陶、韋之次乎?
且以漁洋之意推之,則有孟浩然祖詠一輩人皆可以繼陶者 ,奚必其及乎?
則必曰但取中唐時人,不得不柳並言耳。
是則因言陶、韋而及 之,猶若局於東坡之論矣。
東坡之言陶、、韋也,以詩品定之也,非專以襟抱 閒曠定之也。
若專以襟抱閒曠定之,則以陶、韋並稱足矣不必繫以矣。
若以詩 論,則詩教溫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為節制即使神興空曠為至,亦必於 實際出之也。
風人最初送別之祖,其曰〔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必衷之以〔其 心塞淵〕,〔淑慎其身〕也。
《雅》什至東山,曰〔零雨其濛〕,〔我心西悲 〕,亦必實之以〔鸛鳴於垤〕,〔有敦瓜苦〕也。
況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實, 理味益至,後有作者豈得復空舉弦外之音以為高挹群言者乎?
漁洋生於李、何 一輩冒襲偽體之後欲以沖淡矯之,此亦勢所不得不然。
而究以詩家上下原委,核 其實際,則斷以遺山之論為定耳。
廣大居然太傅宜,沙中金屑苦難披。
詩名流播雞 林,獨愧文章左司
〔敢有文章左司〕,白公蘇州時詩也。

先生不喜詩,故特借詩此句,以韋左司超出詩上也。
前章固以韋在柳上, 此則以五言古詩類及之,猶為有說也。
若以韋在上,則儗不於倫也。
詩所云〔 敢有文章左司〕,是因守蘇州云爾豈其關涉詩品耶?
白公之為廣大教化主, 實其詩合賦、比、興之全體,合《風》《雅》《頌》之諸體,他家所不奄有 也。
若以漁洋論詩之例例之,則所謂廣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細雅俗不擇泥沙瓦 礫之不揀耳。
依此,以披沙得金,則何〔金屑〕之有哉?
竟皆目為沙焉而已
未知 先生意中所謂金屑〕者何等〕、何等〔屑〕也?
若以詩論之,則無論昆田麗水皆金也,即一切恒河沙,皆得化為金也。
若以漁洋之揀金,則宋人刻玉以為 楮葉,必如此而後楮葉,則凡花草之得有葉者鮮矣。
明朝李、何以訖王、李,皆 偽詩也。
漁洋先生豈惟滄溟不免周旋鄉人抑且於弘治七子沿襲信陽北地之遺 ,是以神韻者即格調改稱自必白公詩皆粗俗膚淺矣。
故以維摩一瓣香屬之錢 、劉,而以〔文章左司〕之語原出於詩,只作引述宛似不著議論者,轉使乍看不覺有其意貶斥詩之痕跡耳。
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
千年鄭功臣在,獨有彌天釋道安
琴川釋道源字石林

所謂彌天釋道安〕者,借《世說》釋道安,以指明末琴川釋道源也。
道源之 注,朱長孺雖略採取之,何足當〔毛鄭功臣〕之目乎?
錦瑟一篇遺山《論 詩絕句已有之。
遺山詩曰:〔望帝春心杜鵑佳人錦瑟華年
第二句 雖拈舉義山原句,而義已明矣。
錦瑟本是五十弦,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故曰〔 一弦一柱〕也。
義山回復幽咽之旨,在既破作二十五弦之後,而追說未破之初, 〔無端二字,從空頓挫而出,言此瑟若本是二十五弦,則此恨無須追訴耳。
無奈本是五十弦,誰令其未破之先本自完全哉!
無端〕者,若訴若怪,此善言幽怨 者,正在其未破之時,不應當初完全致令破作二十五弦懊惜也。
所謂歡聚者,乃 正是結此悲怨之根耳。
五六句〔珠〕以〔明明而已先〔含淚〕,〔玉〕以〔日暖而已自〔含煙〕,所以二句〔此情可待追憶只是當時惘然〕,不待今已 破而後感傷也。
情種全在當初未破時耳。
以此回抱三、四句之〔曉夢蝴蝶〕、〔 春心杜鵑〕,乃得通神理一片
所以遺山敘此二句,以〔杜鵑〕之〔託〕說在前 ,而以〔華年〕之〔怨〕收在後大旨了然矣。
何庸復覓鄭箋乎?
漁洋此詩,先以 〔獺祭〕之〔博奧〕,則似以藻麗為主,又歸於琴川僧之注,則於虛實無所據。
故雖同以《錦琵》篇作《論詩絕句,而其與遺山相較,去之千里矣。
涪翁掉臂清新,未許傳衣後塵
卻笑兒孫初祖強將配食杜陵人
山谷得未曾有 人強以擬社,反來後世彈射,要皆非文知己

先生七言詩凡例云:〔山谷脫胎於杜,顧其天姿之高,筆力之雄,自辟 門庭
宋人江西宗派圖》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
〕按此凡例數語 ,自是平心之論。
其實山谷學杜,得其微意,非貌杜也。
即或後人配食杜陵,亦 奚不可
而此以為〔未許傳衣〕,則專以〔清新〕目黃詩,又與所作七言詩凡 例》之旨不合矣。
遺山云:〔論詩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里人
〕此不以山谷江西派圖》中論之也。
漁洋云:〔卻笑兒孫初祖強將配食杜陵人
〕此專以 山谷江西派圖》中論之也。
山谷江西派之祖,又何待言!
然而因其作江西派 之祖,即不許其繼杜,則非也。
吾故曰:遺山詩初非斥江西派也,正以其在論杜 一首中,與義山推,其繼杜則即不作一方之音限之可矣。
不斥江西派,愈見 山谷超然上接杜公耳。
近日如朱垞論詩,頗不愜山谷
漁洋極推山谷似是 山谷知己矣,而此卻又拘拘置之江西派不許其嗣杜。
揆之遺山論詩,孰為知 山谷者,明眼人必當辨之。
先生他日讀黃詩絕句又曰:〔一代高名主賓
中天坡 谷兩嶙峋
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幾人?
〕此首則竟套襲遺山《論詩絕句 〔論詩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里人〕之句調
從來不敢近人騰口漁洋先生 ,然讀至此詩,則先生隨口讀過不能遺山詩之意矣。
遺山〔寧〕字,百煉不 能到也。
上句云〔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有一杜子美在其上,又 有一李義山在其上,然後此句〔寧〕字,只以一半山谷而已超出所謂江西派方 隅之見矣。
只此一個〔寧〕字,其心眼不斥江西派,而其尊重山谷之意,與其山谷子美義山之後之意,層層圓到面面具足
有此一〔寧〕字,乃得上二 句學杜之難,與學義山失真更加透徹也。
漁洋此作,云〔瓣香只下涪翁拜〕 ,換其〔論詩〕二字曰〔瓣香〕,則真不解也。
遺山絕句,皆論詩也,何以此 處忽出〔論詩〕二字乎?
所以漁洋先生以〔瓣香二字換之。
揆其意,似以為〔瓣 香〕二字近雅,而〔論詩〕二字近於通套乎?
誰知遺山此句〔論詩〕二字,方見意 匠,蓋正對其下一句言之,彼但以江西派山谷者,特以一方之音限之,非通徹上 下原流者也。
若以論詩之脈,而不以方隅之見限之,乃能下涪翁之拜,知是子美庭中人耳。
此其位置古人分際銖兩不差真善立言者也。
若云〔瓣香〕,吾不 知漁洋之意果其欲專學山谷詩乎?
先生未嘗專學山谷詩也。
然即使欲專學山谷, 則其意,以〔只〕字特見推崇山谷矣,乃其下接卻又不然,乃曰〔宗派江西第幾 人〕,此又實不可解。
山谷江西派圖》中之第一人也,所以云〔兒孫初祖 〕,先生明知其為江西派初祖也,何以此處又佯問曰:是江西派〔第幾人〕, 不知意欲其高江西諸人乎?
抑欲較量其與江西諸人等級乎?
實則不過隨手 套襲遺山句調,而改換其〔社里人〕為〔第幾人〕,是則近今鄉塾秀才套襲墨卷手段耳。
與其浯溪碑》七言古詩襲用山谷瓊琚詞〕三字笨滯相同,而 更加語病矣。
從來竊見近日言詩者薄視漁洋,心竊以為未然今日因附《論詩 絕句至此,而不能默也。
鐵崖樂府淋漓,淵穎歌行格盡奇。
耳食紛紛說開寶, 幾人眼見宋元詩?

■此首意若偏嗜吳立夫者,又不解末句〔宋元詩〕〔〕何指也?
七言凡例亦 謂〔淵穎勝廉夫〕,此在漁洋幼讀吳立夫詩故云爾
吳立夫詩,頗帶粗獷之氣, 先生遽以廁諸遺山道園七古之後,似未稱也。
李杜光芒萬丈長,昌黎石鼓堂堂
吳萊蘇軾廊廡緩步空同獨擅場。

■此首今精華錄》所刪,然全集有之。
讀者惑之,不可不辨也:既以石鼓 歌》接李、杜光焰,顧何以吳立夫繼之?
且以吳居蘇前,可乎?
且以李空同繼之, 可乎?
此則必不可以後學者矣。
藐姑神人何大復,致兼南雅王風
論 交獨直江西獄,不獨文場兩雄

此以十四首,皆論明朝詩,而其間讚美李、何者凡數首
一首何大復亦太 過。
其云〔王風〕,亦不可解,豈以十五國風中王國之風,近於耶?
不 思黍離降為國風,正以其不能列於耳。
中谷大車諸篇 ,豈能超出《千旄》淇澳諸篇上乎?
若以《詩》三百篇比喻明詩,則愚竊謂 唐、宋已來皆真詩,惟至明人始偽體,至李、何一輩出,而真詩亡矣!
則或以詩 亡喻李、何,庶幾其可乎?
先生之意,卻又未必如此
而妄云〔王風〕,又 以藐姑射神人何大復何異塗抹粉黛以為仙姿者乎?
正德何如天寶年?
寇侵 三輔血成川。
鄭公變雅非關杜,聽直應須古賢

鄭善夫不可云學杜,然亦不得云〔變雅〕也。
七字粗直,似非漁洋先生之詩 。
十載鈐山冰雪情,青詞自媚可憐生
彥回不作中書死,更遣匆匆渭城

■惟此一首婉約有致,罵嚴嵩有味,又不著跡,此即所謂羚羊掛角〕之妙也。
但以愚意,如嚴嵩者,縱使能詩,亦不直得措一詞以罵之。
若果通加選輯明詩諸 家而及之,或可云不以人廢言耳;今於上下古今《論詩絕句,乃有論嚴嵩一首 耶?
中州何李登壇,弘治文流比肩
詎識蘇門高吏部嘯台鸞鳳獨然。

■此首抑揚之間,歸重高蘇門大指不謬。
不應以〔中州登壇推許何、李耳
文章煙月語原卑,一見空同自奇
天馬行空脫羈靮,更憐譚藝是吾師。

漁洋《徐高二家詩鈔,此二首評高、徐皆當矣。
此首論徐而推重空同,亦是 實事如此,非前首論高而先推何、李者比也。
二家究以高在徐上,徐詩不必皆真, 而其古淡,究在李、何上。
第以徐迪功直接古之作者,則實不敢附和不過空同近正耳。

漁洋《題徐迪功詩,其首句今刊本云:〔昭代嬋娟子
〕昔在館下校其 至此紀曉嵐云:〔『昭』字應是『往』字之誤
〕予無以應之。
其後視學山東 ,得見漁洋詩手草,首句云〔絕代嬋娟子〕,乃豁然
蓋因其紙昏,左〔糸 〕旁僅有一二橫,觀者誤以為〔日〕旁,右〔色〕下半不明白,誤以為〔召〕字, 遂誤刊作〔昭代〕。
所關匪淺,亟致書曉嵐改正之。
附記於此

迪功談藝錄》二千餘言,實則菁英可採者,數語而已
迪功少負雋才,及見空 同,然後一意師古
空同專以模仿能事,以其能事貺其良友故以如此挺之 清奇,以如此能改之毅力,而所造僅僅如此,亦其時為之耳。
空同為之序曰:〔 守而未化,蹊逕存焉。
〕豈空同果能化歟?
迪功所少者,非化也,真也。
真則久能化矣,未有不真而可言詩者。
漁洋論詩所少者,亦正在〔真〕字。

迪功五集內,未嘗無造詣處。
今讀迪功自必以其師古者為正矣。
然如竹垞錄其《效何遜之作》云:〔簾櫳未晚花霧夕偏佳。
暗牖通新燭,虛堂聞落 釵。
淅淅烏驚樹,明月墮懷。
相思可見生故繞階。
〕第四句竹垞作〔響落 釵〕,然原本是〔聞〕字也。
〔聞〕字實不可易,以音節言,對上句〔通〕字,似 乎可仄。
然此處用仄,則上四句純乎諧調矣,下四句之〔淅淅奚為而變仄?
生〕奚為而變平耶?
惟其四句諧調,至第四句第三字忽以〔聞〕字變平咽住所以後四移宮換羽,乃天然節拍耳。
即以詩理論,此通篇敘景,至第七句乃露情 事,則第四句必作〔聞〕字,方與〔不可見相為環合也。
若作〔響〕,則是僅取 字勢似乎陡健,字音似乎鏘脆,而不知其於詩理全失之矣。
漁洋先生最善音節不知曾見竹垞所錄迪功詩之本誤作〔響〕否?
故又附說於此
濟南文獻百年稀, 雪樓宿草菲。
未及尚書邊習,猶傳林雨沾衣

邊仲詩稿手跡,予嘗見之,前有徐東癡手題數行,漁洋以紅筆題卷端
其詩 皆漁洋紅筆圈點,或偶改一二字。
此句〔野風落帽疏雨沾衣〕,實是〔疏〕 字。
漁洋紅筆壓改〔林〕字,蓋以〔林〕與〔野〕相對也。
不知此〔野〕字原不必 定以〔林〕為對,自以〔疏〕為是,改〔林〕則滯矣。
漁洋竟有偶失檢處。
凡三十 五首
附說十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