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清-翁方纲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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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 x 頁
■入唐之初,永興鉅鹿並起,而鉅鹿骨氣尤高。

王無功真率疏淺之格,入初唐諸家中,如鸞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 也。
然非入唐之正脈

劉汝州希夷詩,格雖不高,而神情清郁,亦自奇才

李巨山汾陰行》四句明皇聞而掩泣,曰:〔李嶠真才子也。
〕此事互見明皇傳信記》鄭嵎津陽門詩》注,而一以為幸蜀花萼樓,使樓前水調者登而歌之;一以為劍閣下望山川,忽憶水調辭》
二條小異
漢武秋風辭,此結四句脫胎所自也。
用其意而不用其詞,特為妙麗
老杜 渼陂行》竟用其辭而並不相犯,乃尤妙也。
此即詞場祖述,可覘古人變化

李巨山詠物百二十首,雖極工巧,而聲律時有未調,猶帶齊、梁遺習未可遽以 唐人試帖例視。

薛少保驅車越陝郊〕一篇,即杜詩所謂少保有古風,得之《陝郊篇》〕者也 。
古風〕,蓋指擬詠懷之體。
今觀此詩,依然阮公遺意也。
可見唐初諸公原有一種直到陳拾蹤乃獨用此格,直接古調耳。
可見少陵之於唐賢,處處尋求人門戶。

■詩有可以不必古今體者,如劉生驄馬芳樹上之回等題 ,後人即以平仄黏聯之體為之,豈應別作律詩乎?
初唐人,則平仄未盡黏聯者 ,尤可以不必分也。

伯玉感遇詩〔朝發宜都渚〕一章,乃正合古樂府巫山高》本旨
後人巫山高》詩,皆不如此

唐初群雅競奏,然尚沿六代餘波。
獨至陳伯玉硉兀英奇風骨峻上,蓋其詣力 畢見《與東方左史一書

伯玉峴山懷古云:〔丘陵自出賢聖凋枯
感遇諸作,亦多慨慕聖賢語。
杜公陳拾遺故宅詩云:〔位下何足傷,所貴者聖賢
〕正謂此也。
今之解杜者,乃謂以〔聖賢〕指伯玉,或又怪〔聖賢字太過,何歟?

杜必簡初唐流麗中,別具沉摯,此家所由啟也。

沈雲卿龍池篇》,大而拙,其勢開啟三唐,而非七律盡善者。
盧家少婦一篇,斯其佳作

■沈、宋律句勻整格目不高。
杼山目以〔射雕手〕,當指字句精巧勝人耳。

■沈、宋應制諸作精麗不待言,而尤在運以流宕之氣。
元自六朝風度變來,所 以非後來試帖所能幾及也。

盧鴻一嵩山十志詩,似是《騷》裔,而去《騷》卻遠,此不過自適其適而已

張燕公秋風不靜君子歎何深〕,即杜之〔涼風天末君子如何〕所本 也;〔洞房月影高枕江流〕,即〔入簾殘月影,高枕江聲〕所本也。
杜於 唐初前哲大都攬其菁英不獨原本家學

曲江公委婉深秀,遠出燕、許諸公之上,阮、陳而後,實推一人不得初唐論 。

順德薛岡生序南海陳喬生詩,謂〔粵中自孫典籍以降,代有哲匠未改曲江流 風,庶幾才術為性情,無愧作者
〕然有明一代嶺南作者雖眾,而性情才氣自成一格,謂其仰企曲江則可,謂曲江僅開粵中流風則不然也。
曲江唐初渾然 復古不得方隅論。

近時中所刻曲江公集,頗未精校即如開卷蘇子瞻一詩,其詞之俚,不知出 誰附會
金鑒錄》之偽,則阮亭皇華記聞已辨之。

■王尉灣詩句張燕公手題政事堂
殷璠謂〔詩人已來少有此句。
〕至其終南 山》一篇,亦自超雋非復唐初諸公平迤之制。

崔侍郎湜白鹿觀詩〔捧藥芝童下,焚香桂女留〕,即杜金華觀詩〔焚香 玉女跪,霧裡仙人來〕所來也。
芝童〕、〔桂女〕,〔仙人〕、〔玉女〕,皆以 仙靈之類為辭,不必確有所指。
近時解杜者,頗穿鑿可笑

■讀孟公詩,且毋論懷抱毋論格調,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聞磬,石上聽泉,舉 唐初以來諸人筆虛筆實,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

崔司勳票疾,有似俠客一流

崔司馬國輔詩,最有古意。
如〔悵矣秋風時,餘臨石頭瀨〕,更何必以工於發端古人乎?

■齊、梁遺音唐初者,長篇則煩而易濫,短篇則婉而多風,如崔國輔五言小樂府 是也

崔司馬樂府殷璠以為古人不及〕,然〔下簾彈箜篌不忍秋月〕,不如〔 為舞春風多,秋來不堪著〕;〔故侵珠履跡,不使玉階行〕,不如畫眉未竟, 魏帝使人催〕也。
故以公言詮。
○〔故侵珠履跡〕二句阮亭以為直用庾詩,然視庾尤巧矣。

盛唐之初,若獨孤常州及薛侍郎據,皆遒勁雄渾少陵嚆矢也。
侍郎曾與少陵 同登慈恩寺塔,今其詩不傳
丘庶子為、祖員外詠,則右丞先聲也。

右丞五言神超象外不必言矣。
至如故人可見寂寞平陵東〕,未嘗不取 樂府語以見意也。
豈獨唐子西語錄始以樂府取給詩材乎?

■今之選右丞五古,必取〔下馬飲君酒〕一篇七古則必取〔終南茅屋一篇大約皆自李滄溟啟之。
元遺山所謂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碔砆〕者也。

古今桃源事者,至右丞造極,固不必言矣。
然此題詠者,、宋諸賢略有不 同,右丞韓文公劉賓客之作,則直謂成仙;而蘇文忠之論,則以為是其子孫, 非即避秦之人至晉尚在也。
說似近理
唐人之詩,但取興象超妙,至後人乃益 研核情事耳。
不必以此為分別也。
王荊公詩亦如蘇
崇甯中汪彥章藻一詩亦佳 ,乃曰〔花下山川一身〕,則亦以為避秦人得仙也。
劉賓客之作,雖自有寄託,然遜諸公詩多矣。
郭茂倩並取入樂府,似未當

■昔人稱李嘉佑詩水田飛白鷺,夏木黃鸝〕,右丞加〔漠漠〕、〔陰陰〕字, 精彩數倍。
阮亭先生以為夢囈
李嘉中唐時人,右丞何由預知,而加以漠漠〕、〔陰陰〕耶?
大可笑者也。
右丞此句,精神全在〔漠漠〕、〔陰陰字上不得以前說之謬而概斥之。

岑嘉州詩〔忽思湘川老,欲訪雲中君〕,此乃後人雲中君之所本也,與九歌原旨不同

嘉州奇峭,入以來未有
加以邊塞之作,奇氣益出。
風會所感,豪傑挺 生,遂不得不變出杜公矣。

高常侍岑嘉州不同鍾退谷之論,阮亭已早辨之。
高之渾樸老成,亦杜陵先鞭也。
直至杜陵,遂合諸公一手耳。

李東川王母歌》云:〔若能煉魄三屍,後當見我天皇所。
〕此二語前人已言 其寓意
然篇中〔復道歌鐘杳將暮,深宮桃李飛成雪〕二句,復不讓少陵麗人行楊花〕、〔青鳥一聯也。
東川句法之妙,在高、岑二家上。

高之渾厚,岑之奇峭,雖各自成家,然俱在少陵籠罩之中。
李東川則不盡爾 也。
學者欲從精密推宕伸縮,其必問津東川乎?

東川七律,自杜公而外,有詩人莫之與京
徒以李滄溟揣摹格調,幾嫌太熟 。
東川之妙,自非滄溟所能襲也。

古人唱和,自成感激
早朝大明宮之作,並出壯麗慈恩寺塔之詠, 並見雄宕率由興象互相感發
至於蜀州之才詣,未遽齊武右丞;而輞川唱和之 作,超詣不減于王。
此亦可見。

龍標精深可敵李東川,而秀色乃更掩出其上。
若以有明弘、正之間,徐迪功尚與 李、何鼎峙,則有唐開、寶諸公,李太、少陵之外,舍斯人其誰與歸!
司空表聖之論曰:〔傑出江寧宏肆於李、杜。
〕信古人我欺也。

常建第三峰》詩:〔願與黃麒麟,欲飛而莫從。
〕此亦是順口急氣之故。
可以 取證歐公菱溪大石詩。
○常較王、孟諸公頗有急疾之意,此所以飛仙也。
又多仙氣語。

儲侍御張谷田舍詩:〔確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
〕雖只小小格致,然此等 詩,卻是詩本色。
竊謂一人自有一人神理,須略存其本相不必盡以一概論也。
阮亭三昧之旨,則以盛唐諸家,全入一片澄澹濘中,而諸家各指其所之之處 ,轉有不暇深究者。
學人固當善會先生之意,而亦要細觀古人分寸,乃為兩得耳 。

■常尉以玄妙得之儲侍御淺淡得之
儲近王,常近孟,而常勝於儲多矣。

元次山《別何員外結句:〔不然且相送,醉歡於坐隅〕,與韓文公《送王含 序》結句同旨,而韓尤妙矣。
次山稱文章之弊,煩雜過多,欲變淫靡,以繫風雅。
然其詩樸拙過甚
此乃棘子成週末文勝,等虎、豹、犬、羊為一鞹者也。
天寶至德之際,若哲相望,似未可盡以文勝抹之。
君家遺山所云:〔風雲若恨張華少 ,溫李新聲奈爾何?
未必次山之詩,遂為有風雅正宗也。
獨其詩序,則稍有致
○觀篋中集》所錄,其意以枯淡為高,如以孟東野詩投之,想必愜意也。

盛唐諸公之妙,自在氣體醇厚興象超遠
然但講格調,則必以臨摹之句為主, 無惑乎一為李、何,再為王、李矣。
愚意拈出龍標東川,正不在乎格調耳。

漁洋先生云:〔李詩有古調,有調,當分別觀之。
〕所錄止古風二十八首 ,蓋以為此皆古調也。
然此內如〔秦皇六合〕、〔天津三月時〕、〔鄭客西入關 〕諸篇,皆出沒縱橫,非斤斤踐跡者。
即此可悟古調不在規摹字句,如後人之貌 為《選》體,拘拘如臨貼者。
所謂古者,乃不古耳。

子昂太白,蓋皆疾梁、陳之豔薄,而思復古道者
子昂精深復古太白豪放復古
如此,乃能復古耳。
若其摹於形跡求合,奚足言復古乎?

漁洋云:〔韓、蘇七言詩,學急就篇句法如『鴉鴟鷹鴙鵠鶤』,『騅駓駰駱 驪騮騵』等句。
近又得五言數語,韓詩蚌螺魚鱉蟲』,盧仝『鰻鱣鯰鯉鰍』云云
然此種句法間作七言可耳;五言非所宜,解人自知之。
〕蓋漁洋先生所謂 五古者,專指三昧一種淡遠之體而言;此體幽閒貞靜,何可雜以急管繁弦
他日先生又謂〔東坡韋蘇州之作,是生查子詞〕者,即此旨也。
至於五言 詩,則初不限一例
先生又嘗云:〔感興宜阮、山水宜王、韋,鋪張敘 老杜
若是則格由意生自當句由格生也。
太白云:〔天上白玉京,十二 樓五城
〕若以〔十二樓五城〕之句入韋蘇州詩中,豈不可怪哉
不必昌黎、玉 川方為盡變也。

魏程曉詩:〔今世褦襶子觸熱人家
字書:〔褦襶不曉事也,音耐戴。
〕而太白詩云:〔五月造我語,知非佁儗人。
字書:〔佁,夷在切,癡貌。
儗, 海愛切。
佁儗,癡貌。
〕〔佁〕字下又注云:〔又他代切。
佁儗,癡貌。
〕按〔佁 儗〕音義並與〔褦襶相似太白當即用程詩也。
然〔佁〕字恐不當與〔儗〕字 相連,此是字書因〔佁〕誤〔佁〕耳。

敖器之太白,謂〔如劉安雞犬遺響白雲,覈其歸存,恍無定處〕。
愚謂須知 太白又自有十分著實處耳,然器之語自妙。

太白詠古諸作,各有奇思
滄溟只取《懷張子房一篇,乃僅以〔豈曰非智勇〕 、〔懷古英風〕等句,得讚歎之旨乎?
可謂僅拾糟粕者也。
入手虎嘯二字空中發越不知其勢到何等矣,乃卻以〔未〕字縮住;下三 句又皆實事,無一字裝他門面及至說破〔報韓〕,又用〔雖〕字一勒,真乃逼到 無可奈何然後發洩出〔天地振動五個字來,所以其聲大而遠也。
不然,而但 講虛贊空喝,如〔懷古英風〕之類,使後人為之,尚不值錢而況太白乎?

太白遠別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 ,若一說煞,反無歸著處也。
惟其極盡迷離,乃即其歸著處。
○〔綠雲〕謂

太白秋思云:〔海上碧雲斷,單于秋色來。
〕〔單于〕當指台。

太白云:〔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少陵云:〔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此等句皆與手會,無意相合,固不必相為倚傍,亦不容區分優劣也。

太白五律之妙,總是一氣不斷自然入化所以為難能。
蘇長公橫翠峨嵋〕一 聯,前人比于杜陵峽中覽物之句。
太白上皇西巡南京歌》云:〔地轉錦 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長〕,則更大不可及矣。
西巡之歌,殊於風雅之旨不類
、史之亂,豈得云〔輕拂邊塵〕?
不觀杜 公直書〔仙仗丹極妖星玉除〕乎?
甚且鋪張蜀中濃麗,尤為非體。
反言則不必,若正言則不宜,即不作北征之篇,亦何必有西巡之頌也。
此 事在自非細故,而李、杜二家為有一代詩人冠冕若此之類,何以詩教乎 ?

■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
李詩之謂乎?
太白之論曰:〔寄興深微五言不 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
若斯以談,將類襄陽公簡遠為旨乎!
而又不然
太白人中,別有舉頭天外之意,至於七言,則更迷離渾化不可思議以此寄興深微,非大而化者,其烏乎能之!
所謂七言之靡,殆專指七律言耳,故其七律 不工

李詩補注一書,頗未修整
即如中間小謝清發〕,乃以惠連作注,竟若 不知題為〔宣城謝胱樓〕者。
此猶蘇詩之王注,未經淘洗故耳。
如有識力者取而刪 補訂正之,亦快事也。

元相《杜公墓系》有〔鋪陳〕、〔排比〕,〔藩翰〕、〔堂奧〕之,蓋以〔 鋪陳終始排比聲韻〕之中,有〔藩籬〕焉,有〔堂奧〕焉。
語本極明
元遺山《論詩絕句,乃曰:〔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區區
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碔砆
〕則以為非特堂奧〕,即〔藩翰〕亦不止此。
所謂連城璧〕 者,蓋即杜詩學》所謂參苓術、君臣佐使,是固然矣。
然而微之之論 ,有無可厚非者。
詩家之難,轉不難妙悟,而實難於鋪陳終始排比聲律〕, 此非有兼人之力,萬夫勇者,弗能當也。
以下何嘗非〔鋪陳〕、〔排 比〕!
而杜公所以為高曾規矩者,又別有在耳
仍是妙悟也。
遺山妙悟不減杜、蘇,而所作或轉未能肩視,則〔鋪陳〕、〔排比〕之論,未易輕視 矣。
即如《和夢遊五言長篇以及《遊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經營締 構而為之,初不學、寶諸公妙悟也。
看之似平易,而為之實艱難
之〔 鋪陳〕、〔排比〕,尚不可躋攀若此而況杜之〔鋪陳〕、〔排比〕乎?
微之之語 ,乃真閱歷之言也。
司空表聖二十四品,抉盡秘妙,直以屠沽之 輩。
漁洋先生韙之,每戒後賢輕看長慶集
漁洋教人,以妙悟為主者, 故其言如此
當時宣城施氏已有頓、漸二義之論,韓文公所謂〔及之而後知履之 而後難〕耳。

《墓系》又舉〔、殷、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練,取三百篇
子美之作,使 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
此亦究極波瀾之言。
竹垞先生有言:〔《王 制》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國,得列於《詩者》,僅十有一而已
殆所操類鄰國之音, 所沿者前人體制,則膠固知變,變而不能成方
司馬遷古詩三千餘篇孔子去 其重複
信矣!
聖人未嘗盡以少為貴,顧其多者,篇體何如耳!
〕然漁洋先生謂 〔少陵晚年五律後半往往重複〕,《墓系》所舉,則但以諸大篇全局論之。
南宋杜仲高游讀杜詩,有〔仲尼不容刪〕之句,可作注腳

■自初唐、寶諸公非無古調
諸家自為體段而紹古之作,遂自成家 ,如射洪曲江是也
獨至杜公,乃以紹古之緒,雜入隨常酬酢佈置中,吞吐萬古沐浴百寶,竟莫測端倪所在

奉先詠懷一篇《羌村》三篇,皆與北征相為表裡
此自周雅降風 以後,所未有也。
跡熄《詩》亡,所以春秋之作。
《詩》不亡,則聖人何 為獨憂耶?
李唐之代,乃有如大製作可以直接六經矣。
滄溟首先選次唐時而此等皆所不取,乃獨取玉華宮一篇,蓋以〔萬籟笙竽 〕,〔秋色瀟灑〕,為便於掇拾裝門面耳。

垂老別》一首,〔土門壁甚堅〕二句,接上〔加餐〕,通是老妻代慮之詞 ;〔勢異鄴城下〕以下,則行者答慰其妻也。
注家多未之

《羌村》一首,〔歸客千里至〕五字,乃〔鳥雀噪〕之語,下轉妻子,方為 警動
鳥雀遠人之來,而妻子轉若出自意者妙絕
妙絕
若直作少陵千 里歸家不特本句太實太直,而下文亦都逼緊無復伸縮之理矣。
此等處最是詩家關 捩,而評杜者皆未及
○蘇詩〔塔上一獨自語,明日顛風斷渡〕,下七字塔鈴之語也。
少陵已先 有之。

四松詩》:〔得吝千葉黃〕,〔吝〕與●同,亦慳惜之意。
〔得吝〕者,不得 吝也。
或作〔得愧〕,非。
○〔足以送老姿〕,亦錢刻之訛耳,本作〔足為送老資〕,訛二字,即講不通矣。
錢本之謬,類如此。
他如〔雨聲先以風〕,〔以〕訛〔已〕《種萵苣;〔杜曲耆舊〕,〔換〕訛〔晚〕壯遊;〔實唯親弟昆〕,〔實〕訛〔督〕《別李義 ;〔汨吾隘世網〕,〔汨〕訛〔洎〕望嶽;〔雲雷不足〕,〔屯〕訛〔此〕 三觀水漲之類,實不可枚舉

■杜之魄力聲音,皆萬古所不再有。
魄力既大,故能於正位卓立鋪寫,而覺其 超出;其聲音既大,故能於尋常言語,皆作金鐘大鏞之響。
此皆後人之必不能學, 必不可學者
不揣分量;而妄思攀援未有顛躓者也。

■杜五言古詩,活於大謝,深於鮑照,蓋盡有黃初實際,而並有王、孟諸 公之虛神,不可執一以觀之。

漁洋以五平、五仄體,近於遊戲,此特指有心之者言。
若杜之〔凌晨驪山御榻嵽嵲〕,〔憂端終南澒洞不可掇〕,〔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 鴟梟黃桑野鼠拱亂穴〕,〔清暉回群鷗,暝色遠客〕,至於山形堂皇壁色立積鐵〕,于五平五仄之中,出以壘韻,並屬天成非關遊戲也。

■〔乃是蒲城鬼神入〕,阮亭抹之,豈虞其戇耶?
妙處固到極頂,看其上下銜接 ,是何等神理
不以阮亭之抹而稍減也。
太倉王宮詹原祁嘗自言作畫〔使筆如金 剛杵〕,此可以杜詩
阮亭先生意在輕行浮彈,不著邊際見地自高
所謂言各有當也。
即如歐公明妃曲》後篇阮亭亦嘗譏之,而其妙自不可及

■歌屈鐵回枝之雙松故以直幹〕為出路
者乃以直幹難畫,謂少陵以此戲 之,不亦異乎?

■杜公相從歌》銅盤燒蠟光吐日〕一句蘇長公因之作《日喻》古人章善脫化如此

《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一篇,前云〔蹴踏長楸〕,後言騰驤磊落〕,而 中間著〔顧視高氣深穩一句,此則矜重頓挫相馬入微所以苦心莫識,寥 寥今古,僅得一支遁、一韋諷耳。
韋諷只是借作影子,亦非僅僅人眼力足配道林 也。
此一段全自喻,故不覺因而自慨,想到三大禮獻賦時矣。
末段微引〔翠 〕,並非尋路作收,此乃正完得〔可憐三字神理耳。

■杜古柏行》中間雖有〔憶昨〕一折,然〔落落盤踞以下只是渾渾古柏唱 歎。
分〔上二句成都,此二句夔府〕,殊可不必。
要知此等處, 不須十分板劃也。
東坡張耒高麗松扇詩:〔可憐堂上十八公老死不入明光 宮。
萬牛不來難自獻,裁作團團手中扇〕。
萬牛〕句可作古柏行》〔誰能送〕 三字注腳
東坡木山詩:〔木生不願萬牛,願終天年僕沙洲
〕即從〔不 露文章〕意脫化而出。
古人用事如此

八分,自開元時已多趨肥碩
李潮于爾時筆法步武李、蔡。
八分小 篆歌》謂〔書貴瘦硬〕,而以嶧山傳刻之肥本反形之;後又回繞八分,乃卻 以〔肉〕字顯出之。
蘇文忠墨妙亭詩》,則因亭中石刻,自秦篆嶧山、 褚摹蘭亭以迨顏、徐諸人家數既多,體格不一,所云〔短長肥瘦〕,〔玉環 飛燕〕,總統隱括之詞,故借杜詩側入,以見筆鋒耳。
所謂言各有當,不得 因此二詩,而區別論書之旨,以為杜、蘇殊嗜也。
苕溪漁隱叢話》云:〔唐初書得晉、宋之風,故以勁健相尚,褚、薛尤極瘦硬
天寶以後,變為肥厚,至蘇靈芝輩,幾於重濁
杜詩云云,雖為而發, 亦似有激於當時也。
〕此論與鄙意相合

漢人分隸古勁,至以後,乃漸以流麗勝。
此詩之所謂〔不流宕〕者,不獨對草 書言之也。
漁洋論此歌有敗筆不知指何句而言。
漁洋論詩,以格調撐架為主所以獨喜昌黎石鼓歌》也。
石鼓歌》卓然大篇,然較之此歌,則杜有停蓄抽 放,而韓直下矣。
但謂昌黎石鼓歌》學杜此篇,則亦不然,韓又自有妙處

■杜公以〔取樂喧呼〕之重濁字眼放入三更風起寒浪湧〕之下,其手腕萬鈞之 力。
如〔取樂之字拋出,如蜻蜓點水一毫不覺其滯實,此誰能之!
而後人不 知,一味填實即如作遊宴詩,將〔取樂一種字眼放入,有不令人聞而嘔噦者乎 ?
○渠偏不怕而下文又以〔歡會字放入
今人不知公有大喉嚨,而以為我輩 亦可如此所以紛如亂絲也。

《陪姚通泉東山一首,即渼陂行》也。
更不用〔湘妃漢女〕等迷離之幻字 ,而直用真景,則晚年之境更大也。

朱鳳行》:〔願分竹實螻蟻,盡使鴟梟怒號
〕盡,即忍切。
曲禮: 〔虛會盡後,食坐盡前。
左傳:〔公子商人盡其家貸於公〕,即此〔盡〕字 也,猶盡教之盡。
白黑二鷹詩:〔雪飛玉立〕之〔盡〕亦同此。
又劉夢 得〔且盡薑芽斂手徒〕,李義山綠楊枝外盡汀洲〕,亦皆此〔盡〕字。

杜五律亦有調,有杜調,不妨分看之,不妨合看之。
如欲導上下之脈,溯初、 盛、中之源流,則其一種調之作,自不可少。
且如五古《贈衛八處士之類, 何嘗《選》調?
不可但以杜法概乙之也。
此如右軍鍾太傅丙舍《力命 》諸帖,未嘗不藉以發右軍妙處耳。

■竊謂〔花柳更無私〕,卻不如〔欣欣自私更為化工之筆,願與解人質之。

杜五所思一首當是與〔地下蘇司業一首同時而作,末句〔無計龍泉 〕,指蘇也。
解此方覺第六頓挫之妙。
徒勞望牛斗〕,乃倒因下句生耳。
解者 或以此二句仍作懷鄭,則不通矣。

杜五洞房諸作七律秋興諸作,皆一氣噴灑而出,風湧泉流萬象吞 吐,故轉有不避重複之處。
其他諸什,大都類此
巨細精粗遠近出入各自量分寸之間,不必以略復為疑也。
七律後來實無可以變化處,不得不拗體
五律地窄則不能也。
此等處,微茫之至。

《贈張四》詩:〔無復高鳳〕。
蓋因上數聯張之寵遇不啻朝陽濯羽,故此 句落到自己,言不克追隨也。
劉會孟謂用古人姓名,錢箋駁之,是。
但〔高鳳二字如此用,則另當記出。

《謁先主廟一首,只〔雜耕二句跟上〔仗老臣〕來,指武侯,其餘俱與武 侯無涉
者必牽武侯所以〕、〔〕句不可通也。
錢箋以為自敘 ,是矣。
而亦不免黏著武侯,何也?
近又有查初白評本,謂〔孰與四句,應移至 〔事醉辛〕之下,此尤謬矣。
○〔乘時〕、〔應天〕皆指先主所謂〔有王者興,必有名世〕也。
〔事酸辛〕則 正接下〔歇〕字,所謂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也。
劉夢得蜀先主 廟》詩:〔得相能開國五字可作此篇注腳

■杜公之學,所見直是峻絕
自命、契,欲因文扶樹道教見於偶題一 篇,所謂〔法自儒家有〕也。
此乃羽翼經訓,為《風》《騷》之本,不但後人 第為綺麗而已
無如飛騰而入者,已讓過前一輩人,不得不江左之逸、謝鄴中之 奇;而緣情綺靡,斯已降一格相從矣。
無奈所遇不偶遷流羈泊,並所謂緣情 者,只用以慰漂蕩,尤可慨也。
故山不見,只作愁賦,別離之用,更何堪
遠想 《風》《騷》低徊堂構牽連綴述縷縷及之,豈僅以詩人自許者乎!

宣政殿退朝一首,五六二句烘染〔出遲〕,舂容醞藉,而傾心戀君之意,亦 復流溢筆墨
讀者但作寫景看,淺矣!

■杜晚出左掖一詩,較之宿左省篇,尤為含蓄醞藉
評家或稱其退食風度,或稱其得諫臣之體,皆未得其深處
蓋其曰〔晚出左掖〕,乃純是一片戀主 之忱,融結而出,所以覺得〔簇仗〕齊班之際,〔晝〕漏殊〔淺〕也。
〔散〕而〔 迷〕者,非因身在〔柳邊〕,正因心在君側耳。
末句〔騎馬二字,筆略宕,〔 欲雞棲〕,乃正拍合,實自比於日夕雞塒之暫,而非如所謂銀台門上馬謂之大 三昧者也。
解此,則雖出而猶未出,雖棲而猶未棲,即雖晚而猶未晚也。
解此,則 五六句,濃染之筆,更有精神矣。

杜五律雖沈鬱頓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種盛唐諸公在。
七律則雄辟萬古,前 後無能步趨者,允為此體中獨立一人

■〔不覺前賢畏後生〕,此反語也。
今人嗤點昔人,則前賢畏後生矣。
嬉笑之 詞,以此不必莊論耳。
六絕句》皆戒後生沿流而忘源也。
其曰〔今人嗤點〕,曰〔爾曹輕薄〕,曰 〔今誰出群〕,曰〔未及前賢〕,不惜痛詆今人者,蓋欲俾之考求古人源流,知以 古人為師耳。
六首俱以師古為主
盧、王較之近代,則盧、王為今人之師矣;公有近代盧王〕之句。
漢、魏,則又盧、王之師也;《風》《騷》,則又漢、魏 之師也。
所謂轉益多師〕,言其層累而上,師又有師,直到極頂必須《風》《雅》是親矣。
此乃汝師,汝知之乎?
蓋深嫉今人之依牆靠壁,目不見方隅者, 而以此儆覺之也。
盧、王亦且祖述漢、魏,漢、魏亦且祖述《風》《騷》, 知此中之誰先,則知今人之所以不古若矣,故曰〔未及前賢更勿疑〕也。
五首不薄今人愛古人〕句,皆作不肯薄待今人
愚竊以為不然
使如此,則下三句 俱接不去矣。
其曰〔輕薄為文曬未休〕,即指今人之好嗤點古人者。
此句之〔今人 〕,亦猶是也。
〔薄〕乎云者,即上〔輕薄〕之〔薄〕,言今無出群之雄,而翻多 嗤點前輩,則此風乃今時之薄也。
反言以醒之,曰:若不此之薄,而不古之愛, 文法猶如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
則必逐逐詞句巧麗而已
吾知其 不深古人立言之意,而但惟是一詞之美、一聯之麗,必依附為鄰而已耳。
揣其意 ,亦豈不從此可以方駕屈、宋哉!
自我觀之,〔恐與齊梁後塵〕也。
如此不流偽體不止,與下章未及〕句,亦復針鋒相接也。
別裁偽體〕,正是薄之 也。
〔親風雅〕,正是愛之也。
杜陵今人嗤點之輩,至於如此
與〔爾曹名俱滅〕之言,未免刺骨矣。
故題之曰〔戲〕也。
皇甫持正嘗歎〔時人未有賓王一字,已罵宋玉罪人矣〕,此語可作六絕句》注腳

■杜晚洲詩:〔危沙折花當
注家以為花蒂非是

■〔李陵蘇武是吾師〕,此七字孟雲卿平日論詩之語,觀下句可見

■〔孰知二謝能事,頗學陰何用心〕,言欲以大小謝性靈,而兼學陰、何之 苦詣也。
二謝〕只作性一邊人看,〔陰何〕只作苦鍛煉一邊人看,似乎公之 自命,乃欲兼而有之,亦初非真欲學陰、何,亦初非真自許二謝也。
正須善會

杜詩自在嬌鶯恰恰啼〕,今解〔恰恰〕為鳴聲矣。
王績詩〔年光恰恰來〕, 白公悟真寺詩〔恰恰金碧繁〕,疑人類如此用之。
韓文公山女詩〔 聽眾狎恰浮萍〕,白樂天櫻桃詩〔洽恰舉頭千萬顆〕,〔狎恰〕即〔洽恰〕 。
杜詩不待辨而知者,發〔鼓角漏天東〕之用大漏天,〔遺恨失吞吳〕之為失 在吞吳,〔筍根稚子〕之指,皆灼然無疑
者必嘵嘵不已,何也?

近日《讀杜心解》一書,如《送遠》九日藍田崔氏莊》、〔諸葛大名〕等 篇,所解誠有意味。
苦於索摘文句,太頭巾酸氣,蓋如文而不知詩也。
不過較之 杜詩論文杜詩詳注略為耳,其實未成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