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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宋初台閣倡和,多宗義山,名〔西昆體〕。(以義山為〔昆體〕者非是。)梅聖俞、 蘇子美起而矯之,盡翻科臼,蹈厲發揚,才力體制,非不高於前人,而淵涵渟滀之趣 ,無復存矣。歐陽七言古專學昌黎,然意言之外,猶存餘地。
二 王介甫才力頗張,而意味較薄,桃花源一篇外,良苦互見矣。王逢力求生新,亦同 時之錚錚者。
三 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其筆之超曠,等於天馬脫羈,飛仙遊戲,窮 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欲出,韓文公後,又開闢一境界也。元遺山云:〔只知詩到蘇 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嫌其有破壞唐體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蘇門諸君子 ,清才林立,並入寰中,猶之邾、莒已。蘇詩長於七言,短於五言;工於比喻,拙於 莊語。
四 劍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獨造境地,但古體近粗,今體近滑,遜於杜之沈雄騰踔耳。明 代楊君謙、本朝楊芝田專錄其歎老嗟卑之言,恐非放翁知己。
五 放翁七言律,隊仗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 十餘聯。緣放翁年八十餘,〔六十年間萬首詩。〕後,又添四千餘首,詩篇太多,不 暇持擇也。初不以此遂輕放翁,然亦足為貪多者鏡矣。八句中上下時不承接,應是先 得佳句,續成首尾,故神遠氣厚之作,十不得其二三。
六 南渡後詩,楊廷秀推尤、蕭、范、陸四家,謂尤延一(袤)、蕭東夫(德藻)、范致 能(成大)、陸務觀(游)也。後去東夫,易以廷秀,稱尤、楊、范、陸,蕭幾不能 舉其名氏,而詩亦散逸矣。傳其詠梅云:〔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花供老枝。〕又 云:〔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意孑孓求新,而入於澀體者耶?
七 朱子五言,不必嶄絕凌厲而意趣風骨自見,知為德人之音。
八 〔西江派〕黃魯直太生,陳無己太直,皆學杜而未嚌其炙者。然神理未浹,風骨獨存 。南渡以下,范石湖變為恬縟,楊誠齋、鄭德源變為諧俗,劉潛夫、方巨山之流,變 為纖小;而四靈諸公之體,方幅狹隘,令人一覽易盡,亦為不善變矣。
九 蘇、李數篇,老杜奉為吾師,不朽之作,不必務多也。楊誠齋積至二萬餘,周益公如 之。以多為貴,無如此二公者;然排沙簡金,幾於無金可簡,亦安用多為哉?
一○ 宋末謝皋羽〔晞髮集〕,意生語造,古體欲獨辟町畦,方之元和時,在盧仝、劉叉之 列。
一一 宋詩中如〔捲簾通燕子,織竹護雞孫。〕、〔為護貓頭筍,因編麂眼籬。〕、〔風來 嫩柳搖官綠,雲起奇峰湧帝青。〕、〔遠近筍爭滕薛長,東西鷗背晉秦盟。〕,皆卑 卑者。至〔若見江魚應慟哭,此中曾有屈原墳。〕,則怪矣。〔腳跟頭上麗兩青天。 〕、〔月子灣灣照九州。〕,則俚矣。學宋人者,並無宋人學問,而但求工對偶之間 ,(如〔木上座〕、〔竹夫人〕、〔趙盾日〕、〔展禽風〕之類。)曲摹里巷之語, 捨大聲而愛折楊、皇荂,宜識者之不欲觀也。擴清俗諦,以求大方,斯真宋詩出矣。 〔春水渡旁渡,夕陽山外山。〕何工於著景也!〔客遊兒廢學,身拙婦持家。〕何工 於言情也!此種何嘗不是宋詩?
一二 谷音一卷,系宋遺民詩,皆不落塵溷,清鏘可誦者。月泉吟社一卷,便不足觀。
一三 中州集,錢牧齋極為獎激。然可取者,元裕之小序。詩品薄弱,又在南宋諸公下也。 集中所傳,如:〔好景落誰詩句裡?蹇驢駝我畫圖間。〕好句不過爾爾。王元美謂直 於宋而大淺,質於元而是情。豈苛論哉?
一四 元裕之七言古詩,氣王神行,平蕪一望時,常得峰巒高插,濤瀾動地之慨,又東坡後 一能手也。絕句寄托遙深,如出都門、過故宮等篇,何減讀庾蘭成哀江南賦?
一五 虞、楊、范、揭四家,詩品相敵,中又以〔漢廷老吏〕(伯生自評其詩。)為最。他 如吳淵穎之兀奡,迺易之之流利,薩天錫之穠鮮耀艷,故應並張一軍。趙、王、孫暨 金華諸子,聲價雖高,未宜方駕。
一六 鐵崖樂府,詆訿者比於妖魅。然廉折稜,異於男子而巾幗服者。論宋元詩,不必過於 求全也。鐵門諸子中,玉笥生亦復可採。過此以往,近乎填詞,等之自鄶已。
一七 元季都尚詞華,劉伯溫獨標骨幹,時能規撫杜、韓。高季迪出入於漢、魏讓克、唐、 宋諸家;特才調過人,步蹊未化,故變元風則有餘,追大雅猶不足也。要之,明初辭 人,以二公為冠,袁景文(凱)次之,楊孟載(基)次之,張志道(以寧)次之,徐 幼文(賁)張來儀(羽)又次之。高、楊、張、徐之名,特並舉於北郭十子中,初非 通論。
一八 張志道送阮子敬一篇,連跗接萼,神似(飲馬長城)詩。袁景文題蘇李泣別圖,神韻 雙絕,應在劉賓客、李庶子間。
一九 高典籍(●)長於五言,如:〔海國霜氣涼,秋聲落遙野。飛雨霞際晴,夕陽雁邊下 。〕風致疑出常建。閩中林子羽輩,未之或先。
二○ 永樂以還,崇台閣體,諸大老倡之,眾人應之,相習成風,靡然不覺。李賓之(東陽 )力挽頹瀾,李(夢陽)、何繼之,詩道復歸於正。
二一 李獻吉雄渾悲壯,鼓蕩飛揚;何仲默秀朗俊逸,迴翔馳驟。同是憲章少陵,而所造各 異,駸駸乎一代之盛矣。錢牧齋信口掎摭,謂其摹擬剽賊,同於嬰兒學語。至謂讀書 種子,從此斷絕。此為門戶起見,後人勿矮人看場可也。兩人學少陵,實有過於求肖 處。錄其鋹,指其所短,庶足服北地、信陽之心。
二二 徐昌穀大不及李,高不及何,而倩朗清潤,骨相欹,自能獨尊吳體。邊庭實、王子衡 ,同羽翼李何,而地位少下。康對山涉筆膚庸,一往易盡。七子之名,不必存也。
二三 僧雪江送王伯安謫龍場驛丞云:〔蠻煙瘦馬經荒驛,瘴雨寒雞夢早朝。〕上句寫遠竄 景色,人猶能之,下則文成之忠愛俱見矣。又趙鶴登岱云:〔山壓星辰從下看,海浮 天地自東回。〕胸中不知吞幾雲夢也!
二四 楊用脩負高明伉爽之才,沈博絕麗之學,隨物賦形,空所依傍。讀宿金沙江、錦津舟 中諸篇,令人對此茫茫,百端交集。李何諸子外,拔戟自成一辦。
二五 五言非用脩所長,過於穠麗,轉落凡近也。同時有薛采君(蕙),稍後有高子業(叔 嗣),並以沖淡為宗,五言古風,獨饒高韻。後華子潛(宗)希韋、柳之風,四皇甫 (沖、孝、汸、濂)仰三謝之體,雖未穿溟涬,而氛垢已離,正、嘉之際稱爾雅云。
二六 王元美天分既高,學殖亦富,自珊瑚木難盈牛溲馬勃,無所不有。樂府古體,卓爾成 家,七言近體,亦會會見大方;而鍛煉未純,且多酬應牽率之態。
二七 李於鱗擬古詩,臨摹已甚,尺寸不離,固足招詆諆之口。而七言近體,高華矜貴,脫 去凡庸,正使金沙並見,自足名家。過於回護與過於掊擊,皆偏私之見耳。
二八 謝茂秦古體,局於規格,絕少生氣。五言律句烹字煉,氣逸調高。集中〔雲出三邊外 ,風生萬馬間。〕、〔人吹五更笛,月照萬家霜。〕、〔絕漠兼天盡,交河蕩日寒。 。〕、〔夜火分千樹,春最短落萬家。〕,高、岑遇之,行當把臂。七言送謝武選一 章,隨題轉摺,無跡有神,與高青丘送沈左司詩,並推神來之作。
二九 王、李既興,輔翼之者,病在沿襲雷同;攻擊之者,又病在翻新弔詭。一變為袁中郎 兄弟之詼諧,再變為鍾伯敬、譚友夏之僻澀,三變為陳仲醇、程孟陽之纖佻;回視嘉 靖諸子,又古民之三疾矣。論者獨推孟陽,歸咎王、李,而並認論李、何為作俑之始 。其然,豈其然乎?
三十 萬曆以來,高景逸(攀龍)、歸季思(子慕)五言,雅淡清真,得陶公意趣。仁義之 人,其言藹如也。
三十一 詩至鍾、譚諸人,衰極矣。陳大樽墾闢榛蕪,上窺正始,可云枇杷晚翠。
三十二 寫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謂意在筆先,然後著墨也。慘澹經營,詩道所貴。倘意旨間架 ,茫然無措,臨文敷衍,支支節節而成之,豈所語於得心應手之技乎?
三十三 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 見色。近人挾以鬥勝者,難字而已。
三十四 點染風花,何妨少為失實?若小小送別,而動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雲萬里。登陟 培塿,比擬華、嵩;偶遇庸人,頌言良哲。以至本居泉石,更懷紲之思;業處歡娛, 忽作窮途之哭。准之立言,皆為失體。記曰:〔志之所所至,詩亦至焉。〕本乎志以 成詩,惡有數者之患?
三十五 用意過深,使氣過厲,揉藻過穠,亦是詩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風。〕
三十六 意主渾融,惟恐其露;意主蹈厲,惟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彌旨;恐藏者盡而無餘 。
三十七 朱子云:〔楚詞不皆是怨君,被後人多說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 故多忠愛之詞,義山間作風刺之語;然必動輒牽入,即偶爾賦物,隨境寫懷,亦必云 主某事,刺某人,水月鏡花,多成粘皮帶骨,亦何取耶?
三十八 鍾伯敬云:〔但欲洗去故常語。然別開一徑,康馗有弗踐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雜 陳;聲不和律,艷詄競響。〕此持論極善,且似自砭其失處。蓋詩當求新於理,不當 求新於徑。譬之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未嘗有兩日月也。
三十九 援引典故,詩家所尚。然亦有羌無故實而自高,臚陳卷軸而轉卑者。假如作田家詩, 只宜稱情而言;乞靈古人,便乖本色。
四十 嚴儀卿有〔詩有別才,非關學也。〕之說。謂神明妙悟,不專學問,非教人廢學也。 誤用其說者,固有原伯魯之譏;而當今談藝家,又專主漁獵,若家有類書,便成作者 ,究其流極,厥弊維鈞。吾恐楚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
四十一 擬古詠懷,斷不宜入近世事與近世字面,錦葛同裘,嫌不稱也。若本敘述近事,即方 言謠諺,不妨引入,顧用之何如耳。
四十二 樂府中不宜雜古詩體,恐散樸也,作古詩正須得樂府意。古詩中不宜雜律詩體,恐凝 滯也,作律詩正須得古風格。與寫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寫楷書宜入篆八分法同意。
四十三 詠古詩未經闡發者,宜援據本傳,見微顯闡幽之意。若前人久經論定,不須人云亦云 。王摩詰西施詠、李東川謁夷齊廟,或別寓興意,或淡淡寫景,以避雷同剿說,此別 行一路法也。
四十四 太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為千秋絕唱 。後人粘著一事,明白斷案。此史論,非詩格也。至胡曾絕句百篇,尤為墮入惡道。
四十五 懷古必切時地。老杜公安縣懷古中云:〔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簡而能賅,真 史筆也。劉滄咸陽、鄴都、長洲諸詠,設色寫景,可互相統易,是以酬應為懷古矣。 許渾稍可觀,然落句往往入套。
四十六 遊山詩,永嘉山水主靈秀,謝康樂稱之;蜀中山水主險隘,杜工部稱之;永州山水主 幽峭,柳僕曹稱之。略一轉移,失卻山川真面。
四十五 懷古必切時地。老杜公安縣懷古中云:〔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簡而能該,真 史筆也。劉滄咸陽、鄴都、長洲諸詠,設色寫景,可互相統易,是以酬應為懷古矣。 許渾稍可觀,然落句往往入套。
四十六 遊山詩,永嘉山水主靈秀,謝康樂稱之;蜀中山水主險隘,杜工部稱之;永州山水主 幽峭,柳僕曹稱之。略一轉移,失卻山川真面。
四十七 詠物,小小體也;而老杜詠房兵曹胡馬則云:〔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德性之 調良,俱為傳出。鄭都官詠鷓鴣則云:〔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裡啼。〕此又 以神韻勝也。彼胸無寄託,筆無遠情,如謝宗可、瞿佑之流,直猜謎語耳。
四十八 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畫上發論。如題畫馬畫鷹,必說 到真馬真鷹,復從真馬真鷹開出議論,後人可以為式。又如題畫山水,有地名名可按 者,必寫出登臨憑弔之意;題畫人物,有事實可拈者,必發出知人論世之意。本老杜 法推廣之,才是作手。
四十九 古人詠雪多偶然及之。漢人〔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謝康樂〔明月照積雪。 〕,王龍標〔空山多雨雪,獨立君始悟。〕,何天真絕俗也!鄭都官〔亂飄僧捨茶煙 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是成底語?東坡尖叉韻詩,偶然遊戲,學之恐入於魔。
五十 詠梅詩應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蘇東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為上。林和 靖之〔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高季迪之〔流水空山見一枝。〕,亦 能像外孤寄;餘皆刻畫矣。杜少陵之〔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此純 乎寫情,以事外賞之可也。
五十一 東坡詩:〔幽玉盡處見桃花。〕又云:〔竹外桃花三兩枝。〕自是桃花名句。
五十二 隱侯云:〔彈丸脫手。〕固是詩家妙喻。然過熟則滑;唯生熟相濟,於生中求熟,熟 處帶生,方不落尋常蹊徑。
五十三 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題數首,又合數首為章法。有起,有結,有結,有倫序,有照應 ;若闕一不,增一不得,乃見體裁。陳思王贈白馬、謝家兄弟酬答,子美遊何將軍園 之類是也。又有隨所興觸,一章一意,分觀錯雜,總述纍纍。射洪感遇、太白古風、 子美秦州雜詩之類是也。後人一題至十數章,甚或二三十章。然意旨辭采,彼此互犯 ,雖構多篇,索其指歸,一章可盡,不如割愛之為愈已。
五十四 詩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殘冬立春,亦尋常意思,而王灣云:〔海日生殘夜,江春 入舊年。〕一經錘煉,便或警絕,宜張曲江懸以示人。
五十五 詩中韻腳,如大廈之有柱石,此處不牢,傾折立見。故有看去極平,而斷難更移者, 安穩故也。安穩者,牢之謂也。杜詩:〔懸崖置屋牢。〕可悟韻腳之法。
五十六 對仗固須工整,而亦有一聯中本句自為對偶者。五言如王摩詰〔赭圻將赤岸,擊汰復 揚舲。〕,七言如杜必簡〔伐鼓撞鐘驚海上,新妝袨服照江東。〕杜子美〔桃花細逐 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之類,方板中求活時或用之。
五十七 律詩起句,可不用韻,故宋人以來,有入別韻者。然必於通韻中借入,如冬韻詩起句 入東,支韻詩起句入微,豪韻詩起句入蕭、餚是也。若庚、青韻詩,起句入真、文、 寒、刪;先韻詩,起句入覃、鹽、鹹,亂雜不可為訓。
五十八 寫景寫情,不宜相礙,前說晴,後說雨,則相礙矣。亦不可犯複,前說沅灃,後說衡 湘,則犯複矣。即字面亦須避忌字同義異者,或偶見之,若字義俱同,必從更易。如 〔暮雲空磧時驅馬。〕、〔玉靶角弓珠勒馬。〕,終是右丞之累。杜詩云:〔新詩改 罷自長吟。〕改則弊病去,長吟則神味出。
五十九 詩中高格,入詞便苦其腐;詞中麗句,入詩便苦其纖,各有規格在也。然腐之為病, 填詞者每知之;纖之為病,作詩者未盡知之。
六十 古人同作一詩,不必同韻,即同韻亦在一韻中,不必句句次韻也。自元、白創始,而 皮、陸倡和,又加甚焉。以韻為主,而以意相從,中有欲言,不能通達矣。近代專以 此見長,名曰和韻,實則趁韻,宜血脈橫亙,句聯意斷也。有志之士,當不囿於俗。
六十一 毛稚黃云:〔詩必相題,猥瑣尖新淫褻等題,可無作也;詩必相韻,故拈險俗生澀之 韻,可無作也。〕昏昏長夜,得此豁然。
六十二 雜體有大言、小言、兩頭纖纖、五雜組、離合姓名、五平、五仄、十二辰、回文等項 ,近於戲弄,古人偶為之,然而大雅弗取。
六十三 人謂詩主性情,不主議論。似也,而亦不盡然。試思二雅中何處無議論?杜老古詩中 ,奉先、詠懷、北征、八哀諸作,近體中,蜀相、詠懷、諸葛諸作,純乎議論。但議 論須帶情韻以行,勿近傖父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旋轉婦人。〕 亦議論之佳者。
六十四 不讀唐以後書,固李北地欺人語。然近代人詩,似專讀唐以後書矣。不如布帛菽粟, 常足厭心切理也。
六十五 錢、郎贈送之作,當時引以為重;應酬詩,前人亦不盡廢也。然必所贈之人何人,所 往之地何地,一一按切,而復以己之情性流露於中,自然可詠可歌,非幕下張君房輩 所能代作。
六十六 詩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考得失,非為艷情發也。雖四始以後,離騷興美人 之思,平子有定情之詠;然詞則託之男女,義實關乎君父友朋。自梁、陳篇什,半屬 艷情,而唐末香奩,益近褻嫚,失好色不淫之旨矣。此旨一差,日遠名教。
六十七 詩貴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吳歌,本閨情語,而忽冀罷征。經下邳 圮橋,本懷子房,而意實自寓。遠別離,本詠英、皇,而藉以咎肅宗之不振,李輔國 之擅權。杜少陵玉華宮云:〔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傷唐亂也。九成宮云:〔 巡非瑤水遠,跡是雕牆後。〕垂夏、殷鑒也。他若諷貴妃之釀亂,則憶王母於宮中。 刺花敬定之僭竊,則想新曲於天上。幾斯託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 ,在讀者以意逆之耳。
六十八 漢人羽林郎篇:〔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陌上桑篇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焦仲卿妻篇:〔腰若流 紈素,耳著明月鐺。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何工於賦美人也!而其原出於碩人 之美莊姜。古人重其行,兼及其容,婦容不與德、言、工並列耶?
六十九 唐時五言,以試士,七言以應制。限以聲律,而又得失諛美之念,先存於中,揣摩主 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難也。錢起湘靈鼓瑟、王維奉和聖制雨中春望 外,傑作寥寥,略觀可矣。
七十 何景明明月篇序,大意謂:子美七言詩,詞固沈著,而調失流轉,不如唐初四子者音 節可歌。蓋以子美為歌詩之變體,而四子猶三百之遺風也。然子美詩每從風雅中出, 未可執詞調一節以議之。王阮亭論詩云:〔接跡風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從天。王楊 盧駱當時體,莫逐刀圭誤後賢。〕能不被前人瞞過。
七十一 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 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 語成詩矣。王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東坡則云:〔兩手欲遮瓶裡雀,四條深怕 井中蛇。〕言外有餘味耶?
七十二 王右軍作字不肯雷同,黃庭經、樂毅論、東方畫像贊,無一相肖處,筆有化工也。杜 詩復然,一千四百餘篇中,求其詞意犯複,了不可得,所以推詩中之聖。
七十三 杜詩別於諸家,在包絡一切,其時露敗缺處,正是無所不有處。評釋家必代為辭說, 或周遮徵引以斡旋之,甚有以時文法解說杜詩,●●於提伏串插間者。浣花翁有知, 定應齒冷。
七十四 殷璠云:〔名不副實,才不合道,縱權壓梁、竇,吾無取焉。〕芮挺章云:〔道苟可 得,不棄於廝養;事非適理,何貴於膏梁?〕真能特立不昧心語。
七十五 高仲武以郎士元〔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謂工於發端。然〔暮蟬、落葉。〕石 兩景乎?〔不可聽、豈堪聞。〕有兩意乎?此持論未當處。
七十六 曹子建棄婦篇,筆妙何減長門?然二十四語中,重二〔庭〕韻,二〔靈〕韻,二〔鳴 〕韻,二〔成〕韻。古人雖有之,不得引為口實。
七十七 古人有誤用事實處:弦高本犒秦師,謝康樂云:〔弦高犒晉師。〕莊子:〔柳生左肘 ?〕柳,瘍類也。王右丞老將行云:〔今日垂楊生左肘。〕是以瘍為樹矣。又〔衛青 不敗由天幸。〕句,誤用霍去病事。而高常侍送渾將軍出塞亦云:〔衛青未肯學孫吳 。〕同時誤用,未知何故?
七十八 張承吉以金山詩折服徐凝,然中惟頷聯稍勝。〔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寫景 太窄;結語〔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何村俗也!東坡貶徐凝〔一條界破青山 色。〕為惡詩,而不指摘承吉,或偶然未及爾?
七十九 姜白石詩說一篇之妙,全在結句。如截奔馬,辭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辭盡意不盡 。又有意盡辭不盡,剡溪歸棹是也;辭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也。微妙語言,諸家未 到。
八十 唐詩選自殷璠、高仲武後,雖不皆盡善,然觀其去取,各有指歸。唯王介甫百家詩選 ,雜出不倫。大旨取和平之音,而忽入盧仝月蝕;斥王摩詰、韋左司,而王仲初多至 百首,此何意也?勿怖其盛名,珍為善本。
八十一 韋才調集選,固多明麗之篇;然如會真詩及〔隔牆花影動。〕等作,亦採入太白、 摩詰之後,未免雅鄭同奏矣。奈何闡揚其體,以教當世耶?
八十二 方虛谷瀛奎律髓,去取評點,多近凡庸,特便於時下捉刀人耳。鼓吹一書(嫁名元遺 山者),尤為下劣。學者以此等為始基,汩沒靈台,後難洗滌。昔康崑崙學琵琶,段 師令其十年不近樂器,洗盡邪雜,方許受教。作詩家毋誤入路頭,為康崑崙之續也。
八十三 司空表盡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采采流水,蓬蓬遠春。〕嚴滄浪云:〔羚 羊掛角,無跡可求。〕蘇東坡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王阮亭本此數語,定唐 賢三昧集。木玄虛云:〔浮天無岸。〕杜少陵云:〔鯨魚碧海。〕韓昌黎云:〔巨刃 摩天。〕惜無人本此定詩。
八十四 韓子高於孟東野,而為雲為龍,願四方上下逐之歐陽子高於蘇、霉,而以黃河清鳳凰 鳴比之。蘇子高於黃魯直,而己所賦詩云:〔效魯直體〕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廣大爾 許。
八十五 記曰:〔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險而好 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凡習於聲歌之道者,鮮有不和平 其心也。今人忌才揚己,揎拳露臂,觀其意氣,可覘所養矣。
八十六 負罪引慝,思古無訧,際人倫之窮者,何厚於自責也?即涕泣美弓,情非得己,然惟 餘怨艾之意,不聞訶讓之詞。乃有遭讒異於正則,處變異於小弁,而忿語誖情,動相 譏議,小則見絕於友朋,大則獲戾於君父,君子憂之矣。盡言翹過,國佐已然,綴文 之士,其知所節焉。
八十七 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讀太白詩如見其脫屣千乘;讀少陵詩,如見其憂國傷時。其世 不我容,愛才若渴者,昌黎之詩也;其嬉笑怒罵,風流儒雅者,東坡之詩也。即下而 賈島、李洞輩,拈其一章一句,無不有賈島、李洞者存。倘詞可餽貧,工同鞶帨,而 性情面目,隱而不見,何以使尚友古人者讀其書想見其為人乎?
八十八 美人、佳人,初無定稱。簡兮以西周盛王為美人,離騷以君為美人,漢武以賢士為佳 人,光武稱陸閎為佳人;而蘇蕙稱竇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又婦人以男子 為佳人矣。
九十 樂府蝦鱔篇,鱔同蟬,水族之細者,從旦不從且。李於鱗誤用蝦●,押入魚、虞韻, 後人讀同疽音,不知其非也。古人造字,有鱔無●,看說文等書自見。吳地有鱔山, 見越絕書,今亦誤為且山。
九十一 漕者,以水通輸之謂,讀去聲。昌黎:〔通波非難圖,尺水乃可漕。善善不汲汲,後 時徒悔懊。〕可證也。惟泉水章:〔思須與漕。〕載馳章:〔言至於漕。〕屬衛邑者 當平聲讀。又雍字如時雍、辟雍、肅雍,作和字訓者,俱平聲。雍州之雍屬地名者, 從去聲。
九十二 人以忙遽為倉皇,然古人多作倉黃。少陵:〔誓欲隨君去,形勢所倉黃。〕〔蒼黃已 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柳州:〔蒼黃見驅逐,誰識死與生?〕又云:〔數州 之犬,蒼黃吠噬。〕無作倉皇者。倉皇二字,應是後人誤用,因倉卒皇遽而連及之也 。歐公伶官傳則云:〔倉皇東出。〕已屬宋人文集矣。
九十三 今人負恩為辜負。按:辜,罪也,絕非此意。少陵:〔孤負滄洲願。〕昌黎:〔孤負 平生志。〕義山:〔映書孤志業。〕之類,無用辜者。又李陵答蘇武書,有〔孤負陵 心。〕、〔陵雖孤恩。〕之句,更在唐人以前。
九十四 中興之中讀去聲。元凱左傳敘云:〔祈天永命,紹開中興。〕陸德明音:丁仲反。若 當興而興,故謂之中,不必恰在中間也。杜詩:〔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萬 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餘不可悉數。中酒之中,讀平聲。漢書樊噲傳: 〔項羽既饗軍士中酒。〕師古註:〔飲酒之中,不醒不醉,故謂之中也。〕太白:〔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東坡:〔君獨未知其趣爾,臣今聊復一中之。〕亦不可 悉數。後人中興平讀,中酒仄讀,每每兩失。
九十五 張平子歸田賦云:〔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明指二月。謝詩 :〔首夏猶清和。〕言時序四月,猶餘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後 人誤讀謝詩,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相沿到今,賢者不免矣。試思〔猶〕字, 竟作何解?
九十六 楚辭:〔逢此世之俇攘。〕注謂急遽意。攘讀同穰。韓昌黎文:〔新師不牢,俇攘將 逋。〕杜牧之詩:〔參軍與尉簿,塵土驚俇攘。〕白樂天詩:〔委命不俇攘。〕正得 此意。後世誤同贊襄,凡所造遣用,百不合一。
九十七 少陵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云:〔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音駝),瀏漓頓挫, 獨出冠時。〕按樂府雜錄謂:〔劍器,健舞曲名。〕唐書:〔中宗引近臣宴集,宗晉 卿舞渾脫。〕則知劍器、渾脫皆舞名,後人誤以劍器為舞劍,而以渾脫二字與瀏漓頓 挫並讀,未免使人笑粲。
九十八 後漢逸民傳序引揚雄言:〔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註:篡,取也。陳射洪云:〔 弋人何篡?鴻飛高雲。〕用揚語也。惟張曲江詩:〔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改 篡為慕矣。然昌黎在曲江陵,贈人詩仍云:〔肯效屠門嚼?久嫌弋者篡。〕前賢讀書 ,不肯一誤再誤如此。
九十九 詩人每用瀾熳字,玩詩意乃淋漓酣足之狀。然考說文、玉篇等書,從無熳字,而王文 考魯靈光殿賦有〔流離爛漫〕句,韓昌黎南山詩有〔爛漫堆眾皺〕句,皆爛旁從火, 漫旁從水。改漫為熳,不知起於何時?焉烏成馬,習焉不覺,殊可怪也。杜詩:〔眾 雛爛熳睡。〕俱從火傍。然是後代鐫本所訛,不可引以為據(以上偶舉大概,以枚數 闔,何能遽盡,細心求之,其訛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