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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梅村詩 高青丘後,有明一代,竟無詩人。李西涯雖雅馴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後七子 ,當時風行海內,迄今優孟衣冠,笑齒已冷。通計明代詩,至末造而精華始發越。陳 臥子沉雄瑰麗,實未易才;意理粗疏處,尚未免英雄欺人。惟錢、吳二老,為海內所 推,入國朝稱兩大家。顧謙益已仕我朝,又自託於前朝遺老,借陵谷滄桑之感,以掩 其一身兩姓之慚,其人已無足觀,詩亦奉禁,固不必論也。梅村當國亡時,已退閒林 下,其仕於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於降表僉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 ,沒身不忘,則心與跡尚皆可諒。雖當時名位聲望,稍次於錢;而今日平心而論,梅 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後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 ,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一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而選聲作色,又 華豔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蓋其生平,於宋以後詩,本未寓目,全濡染於 唐人,而已之才情書卷,又自能瀾翻不窮;故以唐人格調,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 詞藻又豐,不得不推為近代中之大家。若論其氣稍衰颯,不如青丘之健舉;語多疵累 ,不如青丘之清雋;而感愴時事,俯仰身世,纏綿淒惋,情餘於文,則較青丘覺意味 深厚也。
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於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南廂園叟》、 《永和宮詞》、《雒陽行》、《殿上行》、《蕭史青門曲》、《松山哀》、《雁門尚 書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圓圓曲》、《思陵長公主挽詞》等作, 皆極有關係。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覷定,遂用全力結撰此數十篇,為不 朽計,此詩人慧眼,善於取題處。白香山《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韓昌黎 《元和聖德詩》,同此意也。
王阮亭選梅村詩共十二首,陳其年選十七首,此特就一時意見所及,尚非定評。 梅村之詩最工者,莫如《臨江參軍》、《松山哀》、《圓圓曲》、《茸城行》諸篇, 題既鄭重,詩亦沈鬱蒼涼,實屬可傳之作。其他閒情別趣,如《松鼠》、《石公山》 、《縹緲峰》、《王郎曲》,摹寫生動,幾於色飛眉舞。《直溪吏》、《臨頓兒》、 《蘆洲》、《馬草》、《捉船》等,又可與少陵《兵車行》、《石壕吏》、《花卿》 等相表裡,特少遜其遒煉耳。
梅村古詩勝於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韻。一轉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 活。如《永和宮詞》,方敘田妃薨逝,忽云: 頭白宮娥暗顰蹙,唐知朝露非為福。宮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 又如《王郎曲》,方敘其少時在徐氏園中作歌伶,忽云: 十年芳草長洲綠,主人池館空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 《雁門尚書行》,已敘其家殉難,有幼子漏刃,其兄來秦攜歸,忽云:〔回首潼關廢 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益覺回顧蒼茫。此等處,關捩一轉,別有往復回環之妙。 其秘訣實從《長慶集》得來;而筆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惟用韻太氾濫 ,往往上下平通押。如《遇劉雪舫》,則真、文、元、庚、青、蒸、侵通押;《遊石 公山》,則支、微、齊、魚通押。他類此者甚多,未免太不檢矣。按《洪武正韻》有 東無冬,有陽無江,於《唐韻》多所並省;豈梅村有意遵用,以存不忘先朝之意耶?
七律不用虛字,全用實字,唐時賈至等《早朝大明宮》諸作,已開其端。少陵〔 五更鼓角〕、〔三峽星河〕、〔錦江春色〕、〔玉壘浮雲〕數聯,杜樊川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趙渭南 〔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陸放翁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皆是也。然不過寫景。 梅村則並以之敘事,而詞句外自有餘味,此則獨擅長處。如 《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玉樹花》。〕十四字中,無限 感慨,固為絕作。他如《揚州感事》云: 〔將軍甲第彀弓臥,丞相中原拜表行。〕《弔衛紫岫殉難》云: 〔埋骨九原江上月,思家百口隴頭雲。〕《即事》云: 〔樂浪有吏崔亭伯,遼海無家管幼安。〕《贈遼左故人》云: 〔桑麻亭障行人斷,松杏山河戰骨空。〕《贈淮撫沈清遠》云: 〔去國丁年遼海月,還家甲第浙江潮。〕《雜感》云: 〔金城將吏耕黃犢,玉壘山川祭碧雞〕, 〔雞豚絕壁人煙少,珠玉空江鬼哭高。〕《贈陳定生》云: 〔茶有一經真處士,橘無千絹舊清卿。〕《送永城吳令》云: 〔山縣尹來三月雨,人家兵後十年耕。〕《送安慶朱司李》云: 〔百里殘黎半商賈,十年同榜盡公卿。〕《送李書雲典試蜀中》云: 〔兵火才人羈旅合,山川奇字亂離搜。〕《送顧蒨來典試粵東》云: 〔使者干旌開五管,諸生禮樂化三苗。〕《送曹秋嶽謫廣東》云: 〔海外文章龍變化,日南風俗鳥軥輈。〕《寄房師周芮公》云: 〔廣武登臨狂阮籍,承明寂寞老揚雄。〕此數十聯,皆不著議論,而意在言外,令人 低徊不盡。其他如《宴孫孝若山樓》云: 〔明月笙歌紅燭院,春山書畫綠楊船。〕《西冷閨詠》云: 〔紫府蕭閒詩博士,青山遺逸女尚書。〕《無題》云: 〔千絲碧藕玲瓏腕,一捲芭蕉宛轉心。〕《投督府馬公》云: 〔江山傳箭旌旗色,賓客圍棋劍履聲。〕《長安雜詠》云: 〔奉轡射生新宿衛,帶刀行炙舊名王。〕《滇池鐃吹》云: 〔朱鳶縣小輸賓布,白象營高掛柘弓。〕 〔魚龍異樂軍中舞,風月蠻姬馬上簫。〕《送曹秋岳官廣東左轄》云: 〔五管清秋開使節,百蠻風靜據胡床。〕《送林衡者歸閩》云: 〔征途鶗鷢愁中雨,故國桄榔夢裡天。〕《送隴右道吳贊皇》云: 〔城高赤阪魚鹽塞,日落黃河鳥鼠秋。〕《送同官出牧》云: 〔壯士驪山秋送戍,豪家渭曲夜探丸。〕《送楊猶龍按察山西》云: 〔紫貂被酒雲中火,鐵笛迎秋塞上歌。〕《送朱遂初憲副固原》云: 〔荒祠黑水龍湫暗,絕阪丹崖鳥道盤。〕《聞台州警》云: 〔雁積稻粱池萬頃,猿知擊刺劍千年。〕此數十聯,雖無言外意味,而雄麗華贍,自 是佳句。《贈馮子淵總戎》云: 〔十二銀箏歌芍藥,三千練甲醉葡萄。〕《俠少》云: 〔柳市博徒珠勒馬,柏堂箏妓石華裙。〕《訪吳永調》云: 〔南州師友江天笛,北固知交午夜砧。〕《觀蜀鵑啼劇》云: 〔親朋形影燈前月,家國音書笛裡風。〕《雲間公宴》云: 〔三江風月樽前醉,一郡荊榛笛裡聲。〕此則雜湊成句耳。其病又在專用實字,不用 虛字,故掉運不靈,斡旋不轉,徒覺堆垛,益成呆笨。如贈陳之遴謫戍遼左云: 〔曾募流移耕塞下,豈遷豪傑實關中。〕何嘗不典切生動耶? 《過維揚弔少司馬衛紫岫》一首,自注:〔韓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揚難。〕按此即 《明史高傑傳》中衛胤文也。福王時,傑移駐徐州,朝議以胤文與傑同鄉,命兼兵科 給事中,監其軍。而不著其死揚州之難。《史可法傳》歷載同時死事者數十人,亦無 胤文姓名。按《可法傳》謂高傑死後,胤文承馬士英指,疏誚可法;則修史者或因其 党於士英,故並其死事亦削而不書耶?梅村與胤文同時,弔其殉難,必非無據。今正 史不載,獨賴梅村一詩,得傳死節於後,不可謂非胤文之幸矣。陳濟生《紀略》:〔 半金星以胤文既削髮,何又來報名希用,令人拔其餘毛。〕則《明史》不立傳,以其 曾降賊也。
梅村熟於《兩漢》、《三國》及《晉書》、《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後 人獵取稗官叢說,以炫新奇者也。如《弔衛胤文》云:〔非關衛瓘需開府,欲下高昂 在護軍。〕正指其監護高傑軍,而暗切兩人姓氏。《送杜弢武》云:〔非是雋君辭霍 氏,終然丁儀感曹公。〕弢武避難江南,適梅村悼亡,欲以女為梅村繼室,梅村辭之 ;故用雋不疑辭霍光之婚,及曹操欲以女妻丁儀,因曹丕言而止,皆議婚不成故事也 。可謂典切矣!然亦有與題不稱,而強為牽合者。如《永和宮詞》詠《田貴妃》事, 有云:〔聞道群臣譽定陶,獨將多病憐如意。〕本謂田妃有子慈煥,因寵特鍾愛,故 以趙王如意為喻。然定陶,漢成帝從子,入繼正統;崇禎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 襯?且太子久定,嫡庶間並無參商,何必以如意為比?又云:〔漢家太后知同恨,只 少當年一貴人。〕此言周後殉難時,田妃已先死也;然周後奉旨自盡,何得以曹操之 弒伏後為比!《雒陽行》敘福王初封河南,有云:〔渭水東流別任城。〕漢光武子尚 ,魏武子彰,皆封任城王,皆濟寧州地,與渭水何涉?《揚州》詩:〔豆蔻梢頭春十 二,茱萸灣口路三千。〕按杜牧詩〔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無所謂〔 春十二〕也。《雜感》內〔取兵遼海歌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本以降將歌舒翰比 吳三桂,然翰無取兵遼海之事;以阿蠻比圓圓,然阿蠻本新豐人,非江南產。《贈袁 韞玉》之〔盧女門前烏●樹,昭君村畔木蘭舟〕。盧女無烏●樹故事,昭君無木蘭舟 故事,但采掇字面鮮麗好看耳。王阮亭詩:〔景陽樓畔文君井,明聖湖頭道韞家〕, 亦同此體。蓋當時風氣如此。竹垞、初白,則無此病矣。集中如此類者,不一而足。 梅村好用詞藻,不免為詞所累,其自謂〔鏤金錯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處〕,正 以此也。又有用事錯誤者。《補禊鴛湖》云:〔春風好景定昆池。〕昆明池在長安, 唐安樂公主之不得,乃自開大池,號定昆池。此與鴛湖何涉?又《戲贈》一首有云: 〔何綏新作婦人裝。〕按服婦人衣者,何晏也,見《宋書五行志》;而《晉書》何綏 ,乃何遵子,初無婦人裝故事。《觀棋》一首有云:〔博進知難賭廣州。〕《宋書》 :羊元保與文帝賭郡,勝,遂補宣城太守。是宣州,非廣州也。《詠鯗魚》云:〔自 慚非食肉,每飯望休兵。〕食魚無休兵典故,況鯗魚耶!亦覺無謂。此皆隨手闌入, 不加檢點之病。
梅村出處之際,固不無可議,然其顧惜身名,自慚自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視夫 身仕興朝,彈冠相慶者,固不同,比之自諱失節,反託於遺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語 矣。如赴召北行,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遣悶》云: 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於此,欲往從之愧青史。 臨歿云:〔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 不值何須說!〕至今讀者猶為悽愴傷懷。餘嘗題其集云: 國亡時已養親還,同是全生跡較閒。幸未名登降表內,已甘身老著書間。 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剩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見淚痕潸。 似覺平允之論也 。
梅村當福王時,有北來太子一事,舉朝信以為真。左良玉因此起兵討馬士英,朝 臣無不稱快,梅村亦同此心也。故《揚州》詩內有〔東來處仲無他志〕之句,謂良玉 跡似王敦,而心非為逆。及良玉死,其幸舍客蘇昆生來江南,士大夫猶以良玉故而矜 寵之。梅村贈以詩云: 西興哀曲夜深聞,絕似南朝汪水雲。回首嶽侯墳下路,亂山何處葬將軍! 則並以岳忠武比良玉,毋乃擬非其倫矣。
梅村詩從未有注。近時黎城靳榮藩字介人,以十年之功,為之箋釋,幾於字櫛句 梳,無一字無來歷。其於梅村同時在朝、在野往還贈答之人,亦無不考之史傳;史傳 所不載,考之府、縣誌;府、縣誌所不載,采之叢編脞說及故老傳聞,一一詳其履歷 ,基似力可謂勤矣。昔施元之注東坡詩,任淵注山谷詩,距蘇、黃之歿,僅五六十年 ,已為難事。介人注梅村詩,在一百餘年之後,覺更難也。且梅村身閱興亡,時事多 所忌諱,其作詩命題,不敢顯言,但撮數字為題,使閱者自得之。如《雜感》、《雜 詠》、《即事》、《詠史》、《東萊行》、《雒陽行》、《殿上行》之類,題中初不 指明某人某事,幾於無處捉摸。介人則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 作者本指,顯然呈露。如《臨江參軍》之為楊廷麟參盧象昇軍事也,《永和宮詞》之 為田貴妃薨逝也,《雒陽行》之為福王被難也,《後東皋草堂歌》之為瞿式耜也,《 鴛湖曲》之為吳昌時也,《茸城行》之為提督馬逢知也,《蕭史青門曲》之為甯德公 主也,《田家鐵獅歌》之為國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為洪承疇也,《殿上行》之 為黃道周也,《臨淮老妓行》之為劉澤清故妓冬兒也,《拙政園山茶》及《贈遼左故 人》之為陳之遴也,《畫蘭曲》之為卞玉京妹卞敏也,《銀泉山》之為明神宗朝鄭貴 妃也,《吾谷行》之為孫璥戍遼左也,《短歌行》之為王子彥也。又,律詩中有一題 數首者,亦各首注其所指。如《即事》十首內第四首〔列卿嚴譴赴三韓〕,謂指陳之 遴;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謂指耿精忠玩寇自恣;第九首〔 老臣裹革平生志,往事傷心尚鐵衣〕,謂指洪承疇先為前朝經略,至本朝又為川、湖 、雲、貴經略;第十首〔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拜恩〕,謂指吳三桂以平西王 率師在蜀。又《雜感》內第四首亦指三桂,第五首指瞿式耜。他如《鴛湖閨詠》之為 黃皆令,《無題》四首之為卞敏,亦皆確切有據。至如《和友人走馬詩》,因第二首 君是黃驄最少年,驊騮凋喪使人憐。當時指望勳名貴,後世誰知書畫傳。 始悟其為楊龍友而作。龍友,貴陽人,雖昵於馬士英,而素工書畫。又因下半首云〔 十載鹽車悲道路,一朝天馬蹴風煙〕,以證龍友先官江寧令,為御史詹兆恒劾罷,至 南渡時起兵,擢至巡撫。末句云〔軍書已報韓擒虎,夜半新林早著鞭〕,則乙酉五月 ,龍友方率兵在京口與我軍相持,而我軍已乘霧潛濟,如韓擒虎之入新林,陳人猶不 知也。此等體玩詩詞,推至隱,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梅村詩一日不 滅,則靳注亦一日並傳無疑也。
梅村詩本從〔香奩體〕入手,故一涉兒女閨房之事,輒千嬌百媚,妖豔動人。幸 其節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曲。然有意處則情文兼至,姿態橫生;無意處雖鏤金錯 采,終覺膩滯可厭。惟國變後《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 玉樹花》。〕及被薦赴召,路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此 數語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實足千載不朽。
《後東皋草堂歌》,蓋作於順治七年,瞿式耜殉節桂林之後。式耜以弘光乙酉赴 廣西巡撫任。其家在常熟,有嚴....等倡義守城,各鄉兵已屯駐瞿園。即東皋,見《海 角遺編》。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是時,雖有搜捕逆紳之令,幸洪承疇以大學士招 撫江南,故與式耜丙辰同榜進士,陰保護之,見式耜孫昌文《學行紀事》。舉家得無 恙。詩所謂 可憐雙戟中丞家,門帖淒涼題賣宅。有子單居持戶難,棄擲城南尺五山。 者,蓋是時式耜子嵩錫懼家門遭禍,不得不門帖賣宅,為韜晦避難計,然未嘗易主也 。若在順治七年以前,則式耜方以大學士臨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為長城,事 之成敗,尚未可知。梅村縱不敢望其捲土重來,亦豈逆知其必敗,而詠以花木移於鄰 家,杉松植於僧舍,極形容荒涼廢壞之狀耶!況此詩云:〔我來草堂何處宿,挑燈夜 把長歌續。〕是梅村作詩時,東皋尚為瞿氏所有。據昌文謂〔家徒壁立,僅存東皋百 畝,易銀貿貨,入粵為迎喪資〕。 此已在順治九年,昌文已奉其祖父母遺骸歸,在途次,而家中不知,鬻東皋為迎柩計 。始行賣宅。梅村詩當作於是時也。後查初白《弔春暉堂》詩即東皋:〔戰後河山非 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似康熙十八九年尚屬瞿氏,名臣之世澤長矣。陳濟生《再 生紀略》,程源《孤臣紀哭》,徐夢得《日星不晦錄》及《紳志略》、《燕都日記》 ,不著撰人氏名。皆謂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京城陷,襄城伯李國禎見李自成,要 以三事:一,祖宗陵寢不可毀;一,葬先帝以帝后之禮;一,太子諸王不可害。賊皆 諾之。及葬畢,國禎即自殺。是皆謂其能殉節者。弘光中,並有贈諡,在正祀武臣七 人之內。然記載各有不同:或曰自縊,或曰自殺,或曰藥死,或曰即死於帝后殯所, 或曰送至昌平,槁葬訖,死於陵旁。獨王士德《崇禎遺錄》謂〔城陷後,國禎欲崇文 門,不得出;奔朝陽門,孫如龍已降賊將張能,能勸之降,國禎遂降於能。能羈之, 令輸金;國禎願至家搜括以獻,而家已為他賊所據,遂被擒。拷掠折足,以荊筐曳回 ,是夜自縊死。而弘光之有贈諡,乃其門客輩訛傳到南都,得幸邀卹典也〕。是同一 死也,一則謂其殉節,一則謂其拷贓,將奚從?惟梅村《遇劉雪舫》詩有云〔寧為英 國死,不作襄城生〕,而論乃定。梅村赴召入都,距國變時未久,國禎之死,尚在人 耳目間,固不敢輕為誣衊也。《明史李浚傳》後:〔闖賊勒國禎降,國禎解甲聽命; 責賄不足,被拷折足,自縊〕。是蓋據梅村詩為證,然則梅村亦可稱詩史矣。按英國 謂張輔裔孫世澤。襲爵後,為闖賊所殺。
《下相極東庵讀同年北使時詩卷》: 蘭若停驂灑墨成,過河持節事分明。上林飛雁無還表,頭白山僧話子卿。 所謂同年者,不知何人。勒注謂左懋第與梅村辛未同年進士,弘光乙酉,以兵部侍郎 使於我朝,不屈而死,故云〔飛雁無還表〕,而比其節於蘇武也。
《仿唐人本事詩》: 錦袍珠絡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蹄金字表,起居長信閣門頭。
藤梧秋盡瘴雲黃,銅鼓天邊歸旐長。遠愧木蘭身手健,替耶征戰在他鄉。 靳注謂〔為定南王孔有德女四貞作〕。按有德取桂林後,即鎮守粵西。順治九年,為 李定國所敗,自焚死。特恩賜葬,卹典極隆。其子為定國所擄;四貞脫歸京師,朝廷 念其父功,命照和碩格格食俸,通籍宮禁。見《八旗通志》及瞿昌文《粵行紀事》。 後嫁孫延齡為撫蠻將軍,仍鎮粵西。延齡從吳三桂反,四貞勸其反正,並代為乞降, 許之。靳注謂此詩正詠四貞事。〔軍府居然王子侯〕,則有德為藩王時,其子女皆貴 重,為王子、王女也。寫表起居,謂通籍宮禁,得自奏事也。其後從逆及反正等事, 梅村已卒,固不及知之。其第四首: 新來夫婿奏兼官,下直更衣禮數寬。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舉頭看。 豈嫁延齡鎮粵時,自恃驕貴,與其夫同演武於教場耶?
靳榮藩論梅村,謂〔大家手筆,興與理會。若穿鑿附會,或牽合時事,強題就我 ,則作者之意反晦〕。此真通人之論也。乃其注梅村詩,則又有犯此病者。梅村五古 如《讀史雜詩》四首、《詠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難》十八首,皆家居無事,讀書 得間所作,豈必一一指切時事!而榮藩謂《讀史》第一首刺阮大鋮,其二刺薛國觀, 其四刺孫可望。《行路難》之其三謂刺唐王,其九謂刺張至發,其十七謂刺福王。而 按之原詩,無一切合者。阮大鋮固魏閹餘党,然何至以曹操比之?謂東漢壞於閹,而 操本閹人曹騰之後,竟移漢祚。又如公孫述遣刺客連殺來歙、岑彭二大將,而刺客之 名不傳,此與朝事何涉,而謂其刺勳臣之不能為國禦侮。又如《行路難》第三首:〔 龍子作事非尋常,奪棗爭梨天下擾。〕此本詠晉八王之亂,而以為詠明末唐王聿鍵。 試思聿鍵先以起兵勤王,被錮鳳陽,福王赦出後,監國於閩中,何曾有骨肉相爭之事 ?雖同時魯王以海亦僭立於紹興,然方與聿鍵相約固守,未嘗相攻也。惟聿鍵敗死後 ,其弟聿鏌遁廣東自立,與桂王逼處,稍有相競;然不逾時,即為我軍所執,亦無暇 與桂王交兵,何得以〔奪棗爭梨天下擾〕為指此事耶?至隆武時靖江王亨嘉反桂林, 為丁魁楚、陳邦傳擒獲,則甫起事即敗,亦未有骨肉相爭之事。皆難強為附會也。注 中如此類者甚多。此則過欲示其考核之詳,而不知轉失本指。所謂必求其人以實之, 則鑿矣。又如《滇池鐃吹》四首,乃順治十五年收雲南凱歌。詩中方侈言勳伐,而以 第一首末句〔誰唱太平滇海曲,桄榔花發去年紅〕,謂預料吳三桂之將為逆。是時三 桂方欲立功,至十八年尚率兵入緬,取永明王獻捷,豈早有逆萌!然其為人狡譎陰悍 ,則已人所共知。伏讀《御批通鑒輯覽》,如見肺肝,則謂梅村早見及此,亦可。
《雜感》第一首內〔聞說朝廷罷上都〕,靳注謂順治八年,裁宣府巡撫,並入宣 大總督。然宣府豈上都耶?按順治七年,攝政王以京師暑熱,欲另建京城於灤州,派 天下錢糧一千六百萬,是年王薨,世祖章皇帝特詔:免此加派,其已輸官者,准抵次 年錢糧。所謂〔罷上都〕,正指此事也。靳注誤。
《避亂》第六首: 曉起嘩兵至,戈船泊市橋。草草十數人,登岸沽村醪。 不知何將軍,到此貪逍遙? 按此系順治二年,太湖中明將黃蜚、吳之葵、魯遊擊,吳江縣吳日生、好漢周阿添、 譚韋等糾合洞庭兩山,同起鄉兵,俱以白布纏腰為號,後入城,圍巡撫土國寶,為國 寶所敗,散去。此事見《海角遺編》。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靳注亦不之及。
《長安雜詠》內第二首: 燈傳初地中峰變,經過流沙萬里來。代有異人為教出,鳩摩天付不凡材。 靳注謂〔道忞,潮陽林氏子,棄弟子員出家,為天童密雲悟和尚法嗣。順治己亥,徵 至京,住齋宮萬壽殿,敕封宏覺國師。〕按此詩乃指西藏達賴喇嘛入覲之事。達賴喇 嘛相傳為如來後身,每涅磐後,仍世世轉輪為佛。凡蒙古、喀爾喀、厄魯特無不尊之 ,視前代之大寶法王不啻也。順治中,自西藏不遠萬里入覲,故比之鳩摩羅什,謂西 域神僧也。此豈道忞足以當之耶?況上有〔經過流沙萬里來〕之句耶!靳注誤。忞公 受封後,回至江南,與當事往還,聲勢翕赫。有月律禪師薄之曰:〔伊胸中只有國師 大和尚五字。〕見《居易錄》。
《讀史偶述》第十二首: 松林路轉御河行,寂寂空煩宿鳥驚。七載金滕歸掌握,百僚車馬會南城。 南城,本明英宗北狩歸所居。本朝攝政王以為府第,朝事皆王總理,故百僚每日會此 。順治七年,王薨,故云〔七載金滕〕也。靳注竟不之及。
《揚州》第三首:〔東來處仲無他志,靳注謂以王敦比左良玉兵東下。北去深源 有盛名。〕謂以殷浩比高傑北討。按良玉兵東下,以救太子、討馬士英為名,比之王 敦,頗切當。殷浩素有盛名,時人比之管、葛,豈高傑可比耶?梅村蓋以深源比史可 法。首句云:〔盡領通侯位上卿,三分淮蔡各專征。〕豈非可法以閣部開府揚州,領 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四將,各任專征之責?而靳注以高傑當之,殊誤。
《雜感》第四首:〔珠玉空江鬼哭高。〕靳注謂潼川府中江縣有郪江,一名玉江 ;又蓬溪縣有珠主溪,皆蜀中地。不知此乃指張獻忠亂蜀時,聚金銀寶玉,測江水深 處,開支流以涸之,於江底作大穴,以金寶填其中,仍放江流復故道,名之曰〔水藏 〕。所謂珠玉空江鬼哭高也。見《明史流賊傳》及沈荀蔚《蜀難敘略》。又《劫灰錄 》:〔獻忠北去後,一舟子詣副將楊展告之,展令長槍探於江中,遇木鞘,則釘而出 之,數日,高與城等。展使人買米於黔、楚諸省,招集流移,資其耕作,由是一軍獨 雄於川中,展自稱錦江伯。〕
七律《即事》十首內,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靳又謂刺 鄭芝龍。按芝龍本海盜,降明,授遊擊。唐王聿鍵僭號時,倚為柱石。我朝兵入閩, 芝龍即棄王來降,意欲即令其鎮守八閩,兼取廣東,則其功當封拜。而我朝定閩後, 即挾芝龍入京,未嘗令其留鎮。則靳注所云刺芝龍者,實屬無著。自順治三年博洛、 圖賴等擒斬唐王之後,鄭彩等又出沒海上,往往闌入為崇。總督則張存仁、陳錦、李 率泰等,巡撫則佟國鼐等,領兵官則陳泰棟、阿賴、耿繼茂、哈哈木、濟度、伊爾德 等,各有戰功,所謂〔放呂嘉船〕,究未知屬誰。順治十一年,擾漳、泉,台州總督 李率泰畏葸無功,以濟度代之,則所謂〔放呂嘉船〕者,蓋指率泰,靳注謂刺鄭芝龍 何耶?又梅村《送友人從軍入閩》詩:〔胡床對客招虞寄,羽扇麾軍逐呂嘉。〕則姚 啟聖等之收功矣。
《讀史偶述》第十三首:〔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自鳴琴。〕按順治元年, 修政立法,西洋人湯若望,進渾天球一座,地平、日晷、窺遠鏡各一具,並輿地屏圖 ,更請諸歷悉依西洋法推算,從之。十五年,又進相拒歷,所謂〔自鳴鐘〕、〔自鳴 琴〕,蓋即是時所進,創見以為神技也。靳注亦不之及。
《偶得》第二首:〔一自赤車收趙李,探丸無復五陵豪。〕按此乃順治九年世祖 挐獲京師大猾李應試、潘文學二人正法之事。應試混名黃膘李三,元本前明重犯,漏 網出獄,專養強盜,交結官司,役使衙蠹,盜賊競輸重賄,鋪戶亦出常例,崇文門稅 務自立規條,擅抽課錢。潘文學自充馬販,潛通賊線,挑聚壯馬,接濟盜賊,文武官 多有與投刺會飲者。住居外城,多造房屋,分照六部,外來人有事某部,即投某部房 內。後挐獲時,審訊惡跡,寧元我、陳之遴皆默無一語,鄭親王詰之,對曰:〔李三 巨惡,誅之則已,若不正法,之遴必被其害。〕此二人豪猾之惡跡也。靳注亦不之及 。王阮亭《池北偶談》:〔黃膘李三正法後,其黨某猶巨富,造屋落成宴客,宋荔裳 亦在坐,有頭口牙、手腳眼之對。潘文學開騾馬牙行,京師人謂騾馬曰頭口,故有頭 口牙行之稱。其黨某造堂宴客,其牆壁尚有留缺處,以便工匠著腳,故謂之手腳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