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诗话-清-赵翼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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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12年
卷三 第 x 頁
韓昌黎詩   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
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 公才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
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 能再辟一徑
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
昌黎注意所在也。
奇險處亦自有得失。
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則 專以此求勝,故時見斧鑿痕跡。
有心無心異也。
其實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 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專奇險見長
昌黎不自知後人平心讀之自 見。
若徒以奇險昌黎,轉失之矣。

遊韓門者張籍李翱皇甫湜賈島侯喜、劉師命、張徹張署等,昌黎以後待之
盧仝崔立之雖屬平交昌黎不甚推重
所心折者,惟孟東野一人
薦之於鄭餘慶,則歷敘漢、魏以來詩人,至唐之陳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 〔有窮孟郊,受才實雄驁
〕固已推為李、杜後一人
其贈東野詩云:〔昔年因讀 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相從
吾與東野並世,如何復二子蹤?
我願身為雲,東 野變為龍。
〕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許
心折東野可謂至矣。
昌黎本好為奇崛矞 皇,而東野盤空硬語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覺膠之投 漆,相得無間,宜其傾倒之至也。
今觀諸聯句詩,凡昌黎東野聯句,必字字爭勝不肯稍讓;與他人聯句,則平易近人
可知昌黎之於東野,實有資其相長之功。
宋人聯句詩多系韓改孟,黃山谷則謂韓何能改孟,乃孟改韓耳。
此語雖未免過當要之 二人工力悉敵,實未易優劣
昌黎雙鳥詩》,喻己與東野一鳴,而萬物不敢出 聲。
東野詩亦云:〔詩骨東野詩濤退之
居然旗鼓相當不復謙讓
至今果 韓、孟並稱
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預定聲價矣。
東坡《讀孟郊詩》則云: 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
又似煮彭覬,竟日嚼空螯。
要當僧清未足當韓豪。
元遺山《論詩絕句云: 東野窮愁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
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亦抑孟而伸韓。

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
若徒捃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為不可讀以駭人耳目, 此非真警策也。
昌黎詩如《題炭谷湫》云: 〔巨靈高其捧,保此一掬慳。
〕謂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
〔籲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
〕謂時俗祭賽此湫龍神,而己未具牲牢也。
《送無本師 》云: 〔鯤鵬相摩窣,兩舉一啖
形容詩力豪健也。
月蝕詩》: 〔帝箸下腹嘗其皤。
〕謂烹此食月之覬蟆,以享天帝也。
思語俱奇,真未經人道
至 如苦寒行云: 啾啾窗間雀,所願晷刻淹。
不如彈射死,卻得親炰燖
謂雀受凍難堪,翻願就鴞炙之熱也。
竹簟云: 〔倒身甘寢百疾,卻願天日炎曦
〕謂因竹簟可愛,轉願天不退暑,而長臥此也 。
已不過火,然思力所至,甯過毋不及所謂矢在弦上,不得不發也。
至如《南 山詩》之 〔突起莫閑篷〕, 〔詆訐乾竇〕, 〔仰呀不僕〕, 〔堛塞生怐霿〕, 〔達櫱壯復奏〕;《和鄭相樊員外詩之 〔稟生肖剿剛〕, 〔烹斡力健倔〕, 〔龜判錯袞黻〕, 〔呀豁疚掊掘〕;《征蜀》詩之 〔剟膚浹痍瘡,敗面碎黥●〕, 〔岩鉤踔狙猿,水漉雜鱣螖
投奅鬧宮●,填隍崴●●〕, 〔爇堞熇歊熹,抉門呀拗●〕, 〔跧梁排鬱縮,闖竇猰窋●〕;陸渾山火》之 〔衁池波風陵屯〕, 〔電光磹赬目〕。
此等詞句,徒聱雅軥嗇舌,而實無意義未免英雄欺人耳。
其實石鼓歌》傑作何嘗一語奧澀,而磊落豪橫自然挫籠萬有
又如喜雪獻裴尚 書》《詠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魚詠雪等詩,更復措思極細,遣詞極工, 雖工於度帖者,亦遜其稱麗。
此則大才無所不辨,並以見詩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昌黎古詩用韻,有通用數韻者,有專用一韻者。
六一詩話謂〔其得韻寬,則 泛入旁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
得韻窄, 則不旁出,而因難見巧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
譬如善馭馬者,通 衢廣陌縱橫馳騁,惟意之所至;於蟻封水曲,又疾徐中節不少蹉跌
天下之至 工也。
〕今按《此日足可惜一首通用東、、江、陽、庚、青六韻此外聖德詩》通用語、麌、馬、有、哿五韻孟東野失子》詩,通用先、寒、刪、 真、文、元六韻,餘可類推
其用窄韻,亦不止《病中贈張十八一首
《陪杜侍 御遊湘西兩寺一首,又會合聯句三十四韻洪容齋謂除〔蠓〕、〔蛹〕二字韻略未收,餘皆不出二腫之內。
今按〔蠓〕、〔蛹〕二字唐韻本收在三腫 ,則皆本韻也。

聯句詩,王伯大以為古無此體,實創自昌黎
沈括則謂〔虞廷賡歌漢武梁》,已肇其端。
晉賈充與妻李氏遂有連句
六朝以前謂之連句,見梁書南史
其後陶、謝諸公,亦偶一為之
何遜集中最多,然皆寥寥短篇,且文義不相 連屬仍是各人之制而已
是古原有此體,特長篇則始自昌黎耳。
今觀韓集中會合聯句,則昌黎孟郊張籍張徹四人所作;石鼎聯句,則軒轅彌明、侯 、劉師命所作,獨無昌黎名,或謂彌明昌黎託名也;郾城夜會聯句,則昌黎李正封所作;其他同宿一首納涼一首秋雨一首雨中孟幾 道》一首《征蜀》一首城南一首遠遊一首鬥雞一首,皆韓、孟 二人所作。
大概韓、孟俱好奇,故兩人如出一手其他險易不同
然即二人聯句中 ,亦自有利鈍。
鬥雞一首,通篇警策
遠遊一首,亦尚不至散漫
《征蜀 》一首至一千餘字,已覺太冗,而段落尚覺分明
城南一首,則一千五六百 字,自古聯句未有如此之冗者。
城南為題,景物繁富,本易填寫,則必逐段 勾勒清楚,方醒眉目
遊覽郊墟憑弔園宅,侈都會壯麗,寫人物殷阜入林 麓而思遊獵之娛,過郊壇而述禋祀之肅。
層疊鋪敘段落不分,則雖更增千百字,亦 非難事,何必以多為貴哉!
近時朱竹垞查初白水碓《觀造竹紙聯句,層 次清澈,而體物之工,抒詞之雅,絲絲入扣,幾無一字虛設
恐韓、孟復生,亦歎以 為不及也。

自沈、宋創為律詩後,詩格已無不備
昌黎斬新開闢,務為前人未有
南山詩》鋪列春夏秋冬四時之景,月蝕詩》鋪列東西南北四方之神,《譴瘧 鬼》詩內歷數醫師、炙師、詛師符師是也
又如 南山詩》連用數十或〕字, 雙鳥詩》連用不停兩鳥鳴〕四句雜詩四首一首連用五〔鳴〕字, 贈別元十八連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
《答張徹五律一首,自起至結,句句對偶,又全用拗體轉覺生峭。
此則創體之最 佳者。

昌黎不但創格,又創句法
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萬以遠水隔。
〕此創 句之佳者。
七言多上四字相連而下三字足之。
《送區弘》云:〔落以斧引以纆 徽。
〕又云:〔子去矣時若發機
陸渾山火》云:〔溺厥邑囚之崑崙
〕則上三 字相連而下四字足之。
自亦奇辟,然終不可讀。
集中只此數句,以後亦莫有人 仿之也。

元和聖德詩劉辟被擒,舉家就戳,情景最慘。
曰: 解脫攣索,夾以砧斧
婉婉弱子赤立傴僂
牽頭曳足,先斷腰膂
次及其徒,體骸撐拄
末乃取駭汗如寫。
揮刀紛紜,爭刌膾脯
蘇轍謂其〔少醞藉,殊失《雅》《頌》之體〕。
張....則謂〔正欲使各藩鎮聞之畏懼不敢為逆。
二說皆非也。
才人難得此等題以發抒筆力既已遇之,肯不盡摹寫 ,以暢其才思耶!
此詩正為此數語而作也。

南山詩》古今推為傑作潛溪詩話記〔孫莘老北征不如南山王平甫則謂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
黃山谷尚少,適在座,曰:若論 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與國風《雅》《頌》相表 裡,則北征不可無,南山不作可也
其論遂定〕云。
此固持平之論,究之 山谷所謂工巧,亦未必然
凡詩必須切定題位,方為合作;此詩不過鋪排山勢景物繁富,而以險韻出之,層疊不窮氣力雄厚耳。
世間名山甚多,詩中所詠,何 處不可移用,而必於南山耶!
而謂之〔工巧〕耶!
則與北征不可同年語也。

昌黎詩亦有晦澀俚俗不可為法者。
芍藥歌》云:〔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 屬黃鐘家。
所謂黃鐘家〕,果何指耶!
《答孟郊云: 弱拒張臂,猛挐閒縮爪。
見倒誰肯扶,從嗔我須咬。
則竟寫揮拳相打矣,未免太俗。

昌黎詩中律詩最少
五律尚有長篇與同唱和之作,七律全集十二首
才力雄厚,惟古詩足以恣其馳驟一束格式聲病,即難展其所長,故不肯多作。
然 律中如《詠月》詠雪諸詩,極體物之工,措詞之雅;七律更無一不完善穩妥, 與古詩奇崛判若兩手
則又其隨物賦形不拘一格能事

昌黎主持風雅己任,故調護氣類宏獎後進往往不遺餘力。
如薦孟郊於鄭 ,薦侯喜盧郎中,可類推也。
其於友誼亦最篤。
先與柳宗元劉禹錫交好;及自 監察御史陽山,實以上言事、劉泄之王伾王叔文等,故有遷謫
然 其赴江陵詩云: 同官才俊偏善與劉。
或慮言語泄,傳之落冤讎
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
是猶隱約其詞,而不忍斥言
劉得南竄昌黎憂其水土惡劣,作永貞行》 云:〔吾嘗同僚情豈勝,具書所見非妄徵。
〕則更惓惓舊日交情,無幸災樂禍之語 。
昌黎潮州尚在柳州昌黎《贈元協律詩,謂〔吾友柳子厚,其人藝且賢 〕,且有《答柳州食覬蟆》等詩。
既死,猶為之作羅池廟碑》
昌黎與宗元始終 無嫌隙,亦可見其篤於故舊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楊、墨,故終身辟佛、老。
其於世之求仙者,固謂〔 吾甯屈曲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矣。
《諫佛骨一表,尤見生平定力。
平日往來,又多二氏之人。
如送張道士有詩,送惠師、靈師、澄觀文暢大顛皆有詩文
或疑交遊無檢,與平日持論互異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暢其議論
謝自然白日 昇天,則歎基夥妖魅所惑,化為異物華山說法動人,則譏其煽誘少年,爭來聽講 ;於澄觀則欲〔收斂加冠巾〕;於惠師則云〔吾疾遊惰者,憐子愚且淳〕;於靈師亦 云〔方將斂之道,且欲冠其顛〕;於文暢則草序排訐
惟於大顛貶詞,則以其頗聰 明識道理;於張道士亦無貶詞,則以其上書言事不用而歸,固異乎尋常黃冠者流也 。
賈島本為僧,名無本,因昌黎言,且棄僧服而舉進士
然則二氏之人往來亦復 何害!
並非空谷寂寥,見似人者而也。
《示兒》詩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 而備述屋宇之塏爽,妻受誥封,所往還無非卿大夫,以誘其勤學,此已屬小見
《 符讀書城南一首,亦以兩家生子提孩時朝相同,無甚差等;及長而一龍一豬, 或為公勢位赫奕,或為馬卒,日受鞭笞,皆由學不學之故。
此亦徒以利祿誘子 ,宜宋人之議其後也。
不知捨利祿而專言品行,此宋以後道學諸儒之論,宋以前固無 此說也。
顏氏家訓柳氏家訓亦何不以榮辱勸誡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