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鹤斋诗话-清-洪繻全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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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88年
全一册 第 x 頁
江西德化羅穀臣諱大佑同治進士洊擢南郡
枝,己丑蒙拔冠郡試;未晉謁而沒。
觀察唐某刻其「栗園詩鈔古詩自選」,體迄唐、宋,均得門徑;今詩,則大有元、白風流
追憶詞」用漁洋」韻四首云:『飄泊東風醉魂才人新怨賦長門;花移別館無力,泥落空梁燕有痕。
芳草已迷楊柳渡,扁舟何處蘿村
梨花庭院深如海,淒絕蕭郎莫更論』!
芙蕖散亂不禁霜,菱葉荷花空滿塘;舊譜怕翻「金縷曲」,贈衣猶壓綵羅箱。
癡心私誓妃子稱意行雲楚王
重過海棠花下路,深情還問碧雞坊』!
落絮游絲舞衣回頭恨事全非琴彈怨調絃聲澀,鶯喚殘春花影稀。
千點金和淚鑄,幾年碧海塵飛
人間多少牛女銀漢迢迢一例違』。
銅駝清淚君憐綺歲風懷漸化煙!
犀角有靈心的的繭絲無絮意綿綿
口脂香戀如花夢髀肉神傷似水年。
哀樂紛紜懺悔,閒愁拋付白鷗邊』。
感念昔遊」云:『莫向南皮舊遊浮沈聚散沙鷗一年小劫笙歌歇,二月荒城鼓吹愁。
春雨又催江上櫂,夕陽無恙水邊樓。
黃鶯紫燕何處
付與揚塵海漚』。
作甚多,皆神清韻遠,不減古人
栗園鈔」不多載,此亦不能多錄也。
絕句如「春情」云:「柳條碧草毿毿,蝶妥鶯捎花氣酣;斜倚熏籠睡鴨綺窗無語江南』!
片詞隻字,皆清脆絕人
又有『燕市難逢屠狗歌,一鞭風雪關河健兒吹角氈廬夕,詩在明駝背上多』。
雄氣迫人
憶枝在場中,循手納卷之作──俗所謂「卷後詩」者,均蒙非常逾分之評;至以「仙氣」相目,不禁赧然
在場中,曾一場枝己作列第一,促刀作列第二;暗中摸索不啻鍼芥相投矣。
頓經禍亂追述昇平韻事不覺愴神

穀臣翁作宰,多惠政;令晉江時,有賢良名。
辦理械鬥,尤盡苦心
南門外各鄉有爭競者,輒輕裝親蒞平理獷悍之氣一戢;故晉人今猶懷之。
雜感有句云:『可憐肉食徒,但怪閩俗猾!
謂其性使然,棄之等獝狘恍如泰山石,根固不可拔。
吾聞古仁政蝗虎淪浹;矧彼靈為人,甘自詭於法!
龔、黃今不存,斯語為誰發』!
讀之,可知細意撫循,非□毒史之比也。
故余己丑「題栗園鈔後四首」哭之云:『韓偓風懷杜牧詩,沈吟聲與淚俱垂;三年蓬島珠日一旦桐鄉飯玉(時郡試甫畢而逝)
北海才名尊酒(在郡常與海外名流觴詠)南豐心事瓣香知!
可憐未遂平生志,流落人間只寸絲』!
此詩拙集不存附識一首於此

吾郡邱進士仙根詩才出群駢體工麗
諸生時,受知唐臬使,有「才子」之目。
昨年時事破碎,聞唐撫棄臺西遯,己遂棄義軍倉皇渡海,軍饟不發,家屋盡為部下所焚;徒向外報紙張皇民主國虛情以此為人口實
臨行賦詩,有「宰相有權割地書生無力迴天」!
句亦可哀也。
嘗有小詩云:『細雨如絲綠苔碧荷池館聞雷湘簾不捲房櫳靜,孤負雙雙燕子來』!
「宿新竹」云:『長安消息輪蹄未成陰綠未齊;風雨南來北上詩情留住竹城西』。
才人吐囑也。

仙根早時見余七古,許為查初白;遂出示所作「大甲溪詩」,瑰瑋奇特,學韓公和盧仝「詠月」詩而能繪切眼前景殊佳。
詩云:『大石如人班立肅,小石如犬群臥伏連營八百斷復續,不數八陣魚腹
水挾石走西行速,群山隨溪互直曲;驚湍十丈深谷沙飛泥坼無平陸
東來就海為歸宿溪色黃海深綠;赤道以南火上燭,熱風夜出坤軸
曉發渾流黑河濁,不關天漏秋雨足。
何況淫霖歲相屬,天驚石破走飛瀑。
兩山交牙鈐束,南衝北突怒難蓄;洪濤千尋大木百尺桐僵萬松禿。
壓山壞雲作黑纛,崩崖如赭山靈哭。
聲喧萬鼓萬鏃鞭策群力水怪;黑蛟人立夜相逐,鼓波上拒雷神戮。
何人堰敢淮山築,十日拏舟九日覆;須逢白露毒,西風倒吹水始縮。
洪波五里往而復,落為徑丈可掬;乃容矼石橋溪流處石如屋。
山含海育富水族,檺花夜落■(魚夬)魚簇;米市告荒魚市熟,石鰈群歸泉穴育。
千僕隨王臣僕,取之為鮓口福;此皆異種良罕矚,港鰻、河鯉皆常畜。
溪東群山屏萬幅,往往源獲水玉水中吐火林麓仙人投藥病可浴。
瑣聞喜得自番俗,下流況分萬溝瀆一水之利生金,名之陸海秦難獨。
行人病涉夏五、六,萬口為溪騰謗讟;安知怒流不可觸,亦能屈曲從民欲
百里餘潤富田穀惡名莫等愚溪辱!
有如奇人駭俗目,淵乎莫測凜難黷。
憤發不為常流局,功能濟物眾斯服;我欲鐫石將詩錄,年年安流為溪祝』(詩中檺音豪、■(魚夬)音決;自註:為臺灣俗字)

仙根工詩、古文詞,而不工制藝
同邑有張汝南名光岳號樸齋制藝巨手衡文者至以方百川為比;而不工詩。
品行特醇,作小詩亦佳;如『露濕黃花無聲,捲簾閒向玉階行;自憐瘦影同於秋滿籬邊月滿庭』。
此類頗多
經史亦爛熟平日有志實學服行五子書。
年三十四而終,止於廩生

林朝棟臺西遯,較邱進士難掩眾論
蓋仙書生,未嫻戎務;出領義軍,係唐景崧濫舉。
蔭堂,則承父林文察餘廕早經劉銘傳保舉從軍有年
有兵、有饟,又素經戰事,乃不見敵而走,致景崧倉皇無措;其視徐驤姜紹祖吳湯興諸君書生撐拒半載──至以身殉,有天淵之別矣。
故其少君子佩相逢索詩,余贈句有「負負將軍復何門,避秦今已失雲山」之語。

三水諸生梁成楠字子嘉號鈍菴
負氣游幕,厭刑名錢穀之俗;游諸營中,住臺十餘年,以保舉縣丞
乙未割臺事起,委署彰化未幾,敵兵至,從劉永福軍西渡。
墾地,在大湖;越年復來,晦跡於臺。
今年偶到鹿港聞名見訪;素未識面,相逢之際,即曰「子詩某篇佳,某篇不佳」;宛如劉四不諱
予敬其老輩,喜而留飲
其夕,出其「釣龍臺歌」見示筆氣不減嶺南三家
鈍菴謷疵袁子才不置,然其「題陶朱公像」,筆氣又似「小倉山集」中佳製予告之,亦不以為嫌。
其「釣龍臺」云:『閩越王安在哉?
我來訪古龍臺
王與夫人寢殿開,寂寞常對古時
南臺萬屋瓦鱗鱗,當時海水揚塵;王欲釣龍垂巨綸,誰緡之繩王夫人
釣龍囚在釣臺井,井水千年碧逾冷;鐵索鎖龍波瀾靜,虎骨龍雷雨猛。
南越趙佗椎髻,「漢賢、我賢」爭較計翻然高築朝漢臺,臺成左纛稱帝
此臺無事百年歌舞歡娛六世嗚呼楚、漢鬥智鬥力時,王為功狗偏師
高天鳥盡兔走死,王有材力將何施!
釣龍一事兒戲,馴獅伏象王能為
方今東海蛟螭,奪我南溟作飲池;奮鬣入王階墀王能磔死抉其皮;如王真是奇男兒,王與夫人不知』?
釣龍事,梁據無諸詠;予作,則據餘善也。

梁鈍菴先生「釣龍臺歌」,越日和之;梁即贈詩云:『二百年文獻伊誰擬杜、韓!
淵源師友絕,著作古今難;可歎洪興祖,徒為管幼安
蔚然章甫服,未許裸人看』。
裸壤無論衣冠識者誰?
高歌下里,長燄謗群兒
懷抱民生痛,文章樂府奇;長官問俗死罪敢言之』!
如生為棄朕,朕豈棄生為!
無路陳三策,思京賦五噫
愁懷形比塊,慟哭血成詩;苦語酸鼻長吟猛虎詞』!
蓋梁曾見所作「太守觀風策問」及陳當事歌謠也。
中首係謂予平生改名棄生事。
余稿中如「送李石鶴五古、「九十九峰歌」、「塔將軍歌」及踰冠時所作姑蘇咸陽江都臨安諸懷八首,皆所擊節者;然不合意處,無不訾謷不少假借
「湘楚軍行」予所得意,渠不取也。

梁鈍菴「題日本陶朱公像」云:『富者與仙者,兩者爾何樂?
願作陶朱公不作東方朔
東方先生神仙,日求二百四十錢;一囊得飽大官分肉饞涎
今觀倭制陶朱像,肉食之貌誰為傳?
廣額豐頤開口兩耳如聃垂至肩。
左肩肩巨囊,其中何止百萬錢;左手撮囊口,實恐錢刀落地為泉
右手一鼓,有柄當中穿;想是左提右挈雄心在,昔操兵柄今利權
其下金繩稛載巨橐兩腳蹴踏兩橐堅;一橐且復以臀坐,如畏探囊胠篋然。
不脫軍中金鎖甲,懍如大敵當彼前。
智盡能索獲富,既富情狀可憐
如斯富者鄙且吝,曷怪愛子中途捐!
吁嗟世上守財翁,枉見戲侮日本東;願為餓死東方朔不願為富者陶朱公(原注:『日本東方朔陶朱公多子婦為三星圖』)
鈍庵又「答林幼春近狀」云:『三叉湖上糢糊隱隱雲端大湖草木不隨人鮓腐。
林菁時見鬼車號,有如白水辭微祿,直為青山老夫
愁愧雙魚勞問訊,長貧今較一錐無!
秋霜入鬢已堪憐,舊事思量黯然父子紀、群交再世主賓瑜、策話同年
毛錐無用兼疏禿,羽扇非今合棄捐誰料不談阿堵客,老來偏欲乞囊錢!
乞食茫然任所之,言詞拙計工詩;屈原澤畔吟多苦,庾信江南賦」甚悲!
歸路渴思雙馬角,鬻身賤值五羊皮不知七十虞奚老,尚有他時富貴為。
年過方知畏後生波瀾才思令人驚;常聞溫嶠英物,未怪文淵愛客卿。
新法祖龍方蔑士,諸儒孔鮒談經琴書不惜相持贈,望汝文章老更成』!
鈍菴詩法,蓋由昌黎入手而上溯杜公,旁及蘇、黃也;故健而峭,宗派甚正。

桐城姚瑩字石甫;為姬傳先生從孫
學問淵雅,綽有家風。
令閩時,極推建寧張亨甫之才。
後為臺灣巡道,以焚燬英夷兵船被誣,與總兵達洪阿同逮。
亨甫跋涉相從,如夏雲峰之隨盧雅雨出塞;故京師名流若湯港梅伯言等,多相引重。
石甫無罪出獄亨甫遂歿京師長春寺石甫偕諸名人棺斂致祭焉。
亨甫詩有「揚州石甫司馬七古,極豪宕云:『岱宗不為高,滄海不為深;姚侯期我千秋心,感激發歎非黃金
黃金何可無,買山負土侯助諸;潛鱗豈無燒尾日,舉頷或報雙明珠。
寄書不到大江北,歲寒握手太息十年故舊凋零幸有餘生共眠食
廉頗、漢伏波,老猶躍馬橫戈行將四十恐見惡,肯以文字蹉跎
登高悵望平山堂瓊花凋盡迷樓霜;石頭水流金、焦月猶是英雄古戰場
眼中飛鳥山陽釣臺突兀淮陰亡;男兒不際風雨會,便可垂竿故鄉
何為不貴復不賤,金門射策奔忙
詩書自謂報天子,縱督八州貴仕蕭規曹隨已然讀律術成嗟老矣!
可知七尺為誰死,衣錦晝行耀鄉里不然斯游可以已,朔方冰雪從此始。
敝裘一笑向天元、明故闕煙沙裏;去何所慕歸何恃?
貧到難言聊復爾
欲將坯土障黃河,偶愛廟食垂青史。
以茲忍垢含羞乞食行吟薊州東南萬里青山色,送我孤帆淮浦頭。
風高木脫滿地中有蒼茫四海愁;相逢急索廣陵酒,痛飲何妨三日留!
吁嗟賈長沙陳同甫少年自托人妄許!
爾來復愛申屠蟠,身同傭人屋因樹。
可惜躬耕半畝無,作達語從龍虎
惟侯慷慨我生,謬以狷介狂名低頭恥作曳裾客,舉足提出兵。
同時知者黃與鄭,死去雖多空復情;正須坐聽江城雁,別後惟聞河水聲』。
神氣太白格調遺山可以自樹一幟矣。

近代詩家高才當數黃仲則高格當數黎二樵
此外,若燕之舒錢雲、閩之張亨甫、浙之姚梅伯,亦庶幾之。
惜乎!
三人皆有多才之累。

友人施天鶴字梅樵;自少負作才。
尊人名家珍,以廩生交當起家後,以無心彰化李嘉相失,卒亦以此破家
初,李嘉附和劉省三中丞丈田加賦事,銳欲見功;致闔邑洶洶
自邑治蒞鹿港,有暴徒截殺於路;李懼,邀鹿港施、黃、許三巨姓紳士與同行,而施姓無應之者
其後李治愈嚴,而暴徒圍城,以施九段為首名;李遂施家珍施藻修為嗾反之人。
中丞下嚴檄二,施越海亡命,易貌、變姓名
久而事稍寢,藻修改名施菼捐監,中癸巳舉人;而梅樵尊人流離逆旅以死。
梅樵應試,亦領縣案首游庠
是時梅樵家貲鉅萬,以喜狹邪遊傾其貲;而梅樵始終不衰
余序其詩,有「旗亭劃壁,則伶人共詫王郎;樂府彈箏,雖妓女亦知柳七」句。
梅樵讀之,乃大喜
梅樵早歲惟工艷詩中年以後肆力古風,乃一變骨格清老
茲為錄其「過斗六寄友」詩:『驅車南山下,遊子行役長途悲風行行我心惻!
忽忽日昏暮,停車六驛憑檻望君家,相去咫尺
回溯十年前,過訪騷人宅;感君情意厚,留賓且設席
座中風雅士,大半狂客豪吟佳句擊節大白
知覆瓿物,珍重拱璧聚會亦良難,交情筆墨
別來未幾時,故人生死隔;我年雖未老,髯髮已如戟。
君子堂或者不相識
人生若大夢,百年頃刻;勸君且加餐,保此好顏色』!

施悅秋先生菼初名藻修避難後,改今名──有感韓慕廬()之遭革衣衿,亦兼取「毳衣」之義。
從兄葆修以進士知州起家,而先生並不依傍,自以文學立門戶
自少負才名,富室爭欲相攸先生乃與阮姓婚。
少年時,門徒如雲,歲脩餼、廩餼甚豐。
傲睨不喜長官
李令聚斂,肆斥其過於廣場;故李令銜之次骨施家珍同禍。
愛才長余十二歲,折輩行訂交
先父棄世為書院撰公弔文瑰麗淋漓他人雖百求不能得也
自經、史、百家淹通條貫績學一方最。
少年制藝工王、尤體,屢薦不售患難後,乃棄而用二方家法
癸巳中卷,在十四名;元魁墨亦未之逮。
臺灣滄桑後,挈二子內渡,均先後案首游庠先生早歲本以案首游庠可謂花樣有譜
駢儷雜文皆工,不專工詩;然偶有作,殊清警拔俗。
去年岳母歿,不得已來臺弔喪;與予話舊傷心慘目大有城郭為墟、人物烏有」之痛;然畏禍,不敢形之紙墨
臨別余韻四律:『相逢一嘯海天秋,樽酒難消百斛愁;虎口餘生容我返,鯤身腥氣至今留。
風琴管成春夢,犵鳥蠻花醉眸
昔日衣冠知己在,此行端不算空游』。
生成屈、賈好才華,跼促猿駒莫怨嗟
未許龍泉輕出匣,且探牛斗浮槎
田疇北處非長計洪皓南歸是故家。
旗鼓中原如有意,錦標待建赤城霞』!
大名海外競推君,班、馬香到處薰;眼有千秋俗論,身經萬劫出奇文。
詩情送我春江水,客路懷人日暮吟篋肯同孤棹返,故園景重榆枌』?
一葉輕舟往還,多勞親舊苦留攀;曾傳避地東海其奈移文北山
犬馬有心故主風塵何處覓仙寰!
多慚擊楫中流去,欲把清談濟險艱』。

臺灣歲斂數十萬,為劉中丞增至三百萬,臺民即洶洶不可終日之歎!
割隸東洋,驟增至三千餘萬,且擬增至六千萬;而臺人如啞子黃連,無口可說
於此見前愚民不知寬大,而士大夫不知時務也。
然而日本人亦有「憲章難改憐商鞅」之詩,則剝膚之痛,固無分於中外也。

晉江李清琦號石鶴;以彰化籍,壬午賢書
癸巳,闕服來臺,取咨文禮部試;於其親友李雅歆處見其所鈔余應郡觀風策議、賦頌及詩、古雜作,詫為海內有數才。
時命見訪訂交
臨行贈詩四首;余已載其一,附拙集前編
臨行,又寫聯句大字贈余;句旁,復以寸字作跋,稱為海外奇士」,諄諄遠大相期
復欲攜余所作入,以呈於師友;余雖靳不敢與,然甚愧感厚意也。
越年午,君選庶吉士;而余秋試入,君尚未歸。
迨乙未而遂有割臺之變,消息不通
既而聞君改部,換知縣失期,乃為泉州清源書院山長不久謝世
余因託人向其家搜遺草,而後凋零,渺不可得焉。
李君工時文,兼書法,在余家者,今已成吉光片羽特為令人縹緗裝背,以志古
其所聯句:『前身共作龍華客,他日願為驥尾人』!
是時一年貧士無所可求;而李君先達長余十一歲,乃下盼若此:亦可見其為豪士襟懷矣。

余所遇海內人士,惟梁鈍菴人品詩品俱在古人之列。
賦性骨鯁不肯諧時;逢同調人傾筐倒匧毫無城府
杜詩」、「文選」、「哀江南賦」,全部背誦如流。
作古今體詩,每不肯輕易下筆一篇成,則輒如商彝夏鼎發現於世。
少作,多棄草;至四十後所作,始多存者,皆卓然可傳
常告余:其師鄭小蘭誡他五十歲始可多作古詩;今近矣。
惜別余返三水,未一年謝世,年纔五十。
其交余之時,年四十八;余年三十二。
鈍翁古風余處者,余已前卷;其他名作數十首,未得悉錄。
雖久於幕府,全無宦氣;割臺前委任彰化縣掉頭不顧也。

龍陽易實甫(順鼎)少年才名一時
舉人,屢上春官不第,乃損貲入道班。
為人慷慨激昂非徒浮華者。
比乙未割臺灣事起,託張香帥為奏事;既不報,則間關臺灣
唐景崧已遁,劉永福固志,卒不得要領而歸。
「在津感懷:『敷天左袒同仇聞道炎荒戰未休;丹冊生靈越翳烏桓部落田疇
遼東高節思龍尾,海上奇功虎頭
但使孑留人種在,珠崖還作漢神州』。
「在閩感懷:『珠崖棄地良圖
赤手擎天一柱孤。
忍見伊川野祭,況聞倉葛有人呼!
故鄉真定先壟異代延平訪舊都。
南越今方為漢守,長纓祇願係東胡』!
又有「書憤」:『鼠持兩技終窮兔窟三計枉工;黃屋何勞椎髻烏江早擬渡重瞳
蜃樓人物纔具蟻國衣冠夢已空!
如此頹波誰為挽,焚香泣血蒼穹』!
此詩蓋指唐撫軍也。
唐撫於法、越一役,著有勞績;自來臺灣坐享虛名因循了事
割臺議起,陽立「民主之國陰將輜重眷屬內渡;詩謂其「兩端」、「三窟」,不虛也。
李經芳偕敵船臨海,部軍譁變;彼若坐鎮不動,軍可立定。
不然,調義勇亦可彈壓抑或退至新竹,亦可與臺南聲勢聯絡
乃計不出此,闖夜僱英商船以走;所以壞事也。
又有「贈劉鎮永福:『魚龍草木畏威名,雞犬桑麻再生
燕頷虎頭班定遠鯤身鹿耳鄭延
孤城斗絕三千里,一將強於百萬兵。
耿耿丹哀惟許國皇天應鑒此精誠』!
唐撫去後臺北非常紊亂,而敵軍雞籠數日不敢進有奸民往導之,始來。
彼時劉帥若有佈置,全臺尚可為我有也;乃株守臺南毫無計劃,任各處義民散軍與敵兵混戰至三閱月之久,始分數百兵來援苗栗,則敵人已添大兵海陸並進無機可圖矣。
中路各處尚出奮戰,而劉帥乃僱英船以遁。
前此戰法聲威一旦掃地;此與劉省三失望於臺人,一覆轍也。
詩中云云,殊劉淵亭受之汗顏

廣東嘉應州黃公度(遵憲)前出使日本參贊,後為湖南道
近年閒住在家,以詩名;獨據粵之壇坫時鮮出其上者。
至邱仙根內渡,始欲「拔趙幟漢幟」,齟齬
文人習氣迄今猶然;甚無謂也。
黃有「臺灣行」:『城頭逢逢大鼓蒼天蒼天如雨倭人竟割臺灣去!
當初版圖天府,天威遠日出處。
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殺蓬蒿來此土;糖霜茗雪千億樹,歲課金錢無萬數
天胡棄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仇虜
眈眈無厭碩鼠民則何辜罹此苦!
亡秦者誰三戶楚何況閩、粵百萬戶。
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
成敗利鈍非所睹,一聲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手刃汝!
堂堂藍旗立黃虎傾城觀空巷舞;黃金斗大繫組,直將總統巡撫今日為主
臺南臺北固吾圉,不許雷池一步
海城月風怒號,飛來金翅三百艘,追逐巨艦來如潮。
前者上岸虎彪後者奪關飛猿猱村田之銃備前刀。
當輒披靡血抒漂,神焦鬼爛城門燒,誰與戰守誰能逃!
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飄;搢紳耆老相招邀,夾跪道傍俯折腰
紅纓竹冠盤錦縧,青絲辮髮垂雲髾;跪捧銀盤與糕,綠沈之辰紫蒲桃
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為將軍犒!
將軍來呼汝曹,汝我同種同胞延平郡王人中豪,實闢此土來分茅今日還我天所教,國家仁聖如唐堯;撫汝、育汝殊黎苗安汝家室譊譊
將軍徐行塵不囂,萬馬入城風蕭蕭
嗚呼將軍天驕王師威德無不包;我輩生死將軍操,敢不歸依聖朝
噫嚱吁,悲乎哉汝全臺,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覆轉睫
平時戰守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
此詩可稱佳製手筆不減仙根
但於譏諷臺灣處,未免抹殺;於誇耀敵軍處,未免貢諛
豈黃君為新學中人,見日本事事步趨西洋果為傾心耶?
不然,何詞之過也。
日本之陷臺,臺民之冤酷,自有兆眾口碑在,無事多贅
至於撫軍棄臺,敵人上岸臺北宜蘭新竹紳士楊士芳李望洋望風送款,誠狗彘不若
苗栗諸生徐驤姜紹祖,則身率義民出入敵人彈雨炮煙之中;而吳湯興,則為後路之接濟:以么麼之旅,與敵人支撐閱月
兩次復新不克成功;然敵人亦憚之,不敢越雷池一步,何義聲之壯也!
七月間,敵人力添大軍海陸並進;則雖宿將劉淵亭亦且卷甲而去,視徐、姜、吳諸生之以身殉敵且有愧色何況他人
臺中臺南心存反側者,固不乏人;然亦時勢使然
亡國,自有狗彘之類;要不可以此概臺人。
臺人之堅韌拒敵後來義民遍處樹幟前後擾攘五年死者無萬數;固足興海內頑懦不減廣東三元里之逐英夷!
當時建議抗敵諸君──如臺南許南英等、鹿港施仁思施菼等,亦多堅守不移;至兵臨城下,始潔身內渡。
甚至臺中失後,尚有往臺南恢復者。
先時棄軍而遁諸君事權不及氣概過之萬萬。
黃君不此之求,而惟狗彘津津是道,不大筆墨也哉

乙未之事,有宋芸子(育仁)感事五首,亦蘊藉;錄其一云:『繭足秦庭臺灣未解兵;潛師謀鄭管,侵地齊盟
星火和約樓船息戰聲;如何聞越不恥君鳴』!
其時俄方逼退遼東,臺民變自主,以拒外人
倭恐和約中散李鴻章承其意,與孫毓汶內外朋奸,迫皇上鈐印依約;且通飭各省毋得濟臺。
詩蓋痛其事也。

午寇起,有萬斐然(慎)作「感事留別十章一序,亦佳。
如云詩人老去惆悵奉先之篇;壯士不還蒼涼燕市之筑。
而況玉關入,期諸異時金錯相遺,當茲祖道
子卿足下令德勤宣;伯之君侯疇曩足念。
隨身一劍絕塞千山惘惘出門鬱鬱誰訴!
時也,島夷俶擾海氛飄揚奇肱飛車薄雲宛渠螺舟入地
杞侯大去無歸
黎臣失國,徒歎茸裘;箕子佯狂,又看被髮
老鴉山圮,馬首臨江元菟郡荒,豺牙匝地』。
以下不能悉錄。
存詩二首:『衣上緇塵劍首斑,十年舊夢落燕山孑身為客又千里七發歌成已百艱。
元菟郡荒狐嘯野,鳳凰城老虎蹲關。
轅駒局促卿曹賤,一出風塵破顏』。
『昨向王戎下回黃獐歌曲劇增哀!
千夫涕泣興元詔,百代風雲廣武臺。
燕雀安能鵠舉駑駘聊自儷龍媒
好憑十萬橫磨劍,斷得匈奴右臂來』。
有句:「冢中枯骨袁公路天下英雄劉使君」。
枯骨,如當國巨公皆是或謂袁世凱,世凱猶未足以當之。
劉使君自注謂「劉銘傳」。
銘傳,以勦捻起家,時多將才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也。
及防法來臺,殊滅裂,不足觀
法軍迫雞籠,各軍奮禦,劉忽下令撤營退師
軍門忠力阻,不從雞籠梁純夫伏地哭留,亦不允
退軍不止至為艋舺團人攔住雞籠為敵據。
滬尾官軍所募土豪張阿火──人又謂之阿改名李成者,率土百在滬戰勝,斬法酋一、法兵六百、花目百人,燬敵船一──外洋謂為大勝淡水始安;而劉帥謬以為己所布置
其時民謠四起,謂劉公「通敵」,殆甚之之辭;然張秉銓獻頌竟謂其撤雞籠所以滬尾,與「申報」所播虛詞,皆係徇劉帥自辨奏語,曲筆以諛,大無信者。
當劉公退軍之時,兵備道劉璈列其敗跡申詳左侯
左薨,公欲圖報營謀巡撫以劾,劉璈黑龍江
清丈臺田加賦,臺民以致民變至今人言之,猶共切齒
而外夷顧以為,江、淮人亦稱之;不知使君何以得此聲於梁、楚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