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下 第 x 頁
一 ■三百篇如三皇五帝,雖法制多有未備,然所以為君而治天下之道,無能外此者矣。 漢魏詩如三王,已有質文治具,煥然耳目,然猶未能窮盡事物之變。自此以後,作者 代興,極其所至,如漢祖、唐宗,功業炳耀,其名王,其實則霸。雖後人之才,或遜 於前人;然漢唐之天下,使以三王之治治之,不但不得王,並且失霸。故後代之詩, 為王則不傳,為霸則傳。漢祖、唐宗之規模,而以齊桓、晉文之才與術用之,業成而 儼然王矣。知此,方可登作者之壇,紹前哲,垂後世。若徒竊漢唐之規模,而無桓文 之才術,欲自雄於世,此宋襄之一戰而敗,身死名滅,為天下笑也。
二 ■漢魏之詩,如畫家之落墨於太虛中,初見形象。一幅絹素,度其長短、闊狹,先定 規模;而遠近濃淡,層次脫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詩,始知烘染設色,微分濃淡;而 遠近層次,尚在形似意想間,猶未顯然分明也。盛唐之詩,濃淡遠近層次,方一一分 明,能事大備。宋詩則能事益精,諸法變化,非濃淡、遠近、層次所得而該,刻畫掉 換,無所不極。
■又嘗謂漢 魏詩不可論工拙;其工處乃在拙,其拙處乃見工,當以觀商 周尊彝之法 觀之。六朝之詩,工居十六七,拙居十三四;工處見長,拙處見短。唐詩諸大家、名 家,始可言工;若拙者則竟全拙,不堪寓目。宋詩在工拙之外:其工處固有意求工, 拙處亦有意為拙;若以工拙上下之,宋人不受也。此古今詩工拙之分劑也。
■又漢魏詩,如初架屋,棟樑柱礎,門戶已具;而窗櫺楹檻等項,猶未能一一全備, 但樹棟宇之形製而已。六朝詩始有窗楹檻、屏蔽開闔。唐詩則於屋中設帳幃床榻器用 諸物,而加丹堊雕刻之工。宋詩則製度益精,室中陳設,種種玩好,無所不蓄。大抵 屋宇初建,雖未備物,而規模弘敞,大則宮殿,小亦廳堂也。遞次而降,雖無製不全 ,無物不具,然規模或如曲房奧室,極足賞心;而冠冕闊大,遜於廣廈矣。夫豈前後 人之必相遠哉!運會世變使然,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天也。
三 ■六朝詩家,惟陶潛、謝靈運、謝脁三人最傑出,可以鼎立。三家之詩不相謀:陶潛 澹遠,靈運警秀,脁高華。各闢境界、開生面,其名句無人能道。左思、鮑照次之。 思與照亦各自開生面,餘子不能望其肩項。最下者潘安、沈約,幾無一首一語可取, 詩如其人之品也。齊梁駢麗之習、人人自矜其長;然以數人之作,相混一處,不復辨 其為誰,千首一律,不知長在何處!其時膾炙之句,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 ,〔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等語,本色無奇,亦何足豔稱也!
四 ■謝靈運高自位置,而推曹植之才獨得八斗,殊不可解。植詩獨美女篇,可為漢魏壓 卷;箜篌引次之,餘者語意俱平,無警絕處。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雋永,音節韻度 ,皆有天然姿態,層層搖曳而出,使人不可髣彿端倪,固是空千古絕作。後人惟杜甫 新婚別可以伯仲,此外誰能學步!靈運以八斗歸之,或在是歟!若靈運名篇,較植他 作,固已優矣;而自遜處一鬥,何也?
五 ■陶潛胸次浩然,吐棄人間一切,故其詩俱不從人間得。詩家之方外,別有三昧也。 遊方以內者,不可學;學之猶章甫而適越也。唐人學之者,如儲光羲,如韋應物。韋 既不如陶,儲雖在韋前,又不如韋。總之,俱不能有陶之胸次故也。
六 ■六朝諸名家,各有一長,俱非全壁。鮑照、庾信之詩,杜甫以〔清新〕、〔俊逸〕 歸之,似能出乎類者;究之拘方以內,畫於習氣,而不能變通。然漸闢唐人之戶牖, 而啟其手眼,不可謂庾不為之先也。
七 ■沈約云:〔好詩圓轉如彈丸。〕斯言雖未盡然,然亦有所得處。約能言之,及觀其 詩,竟無一首能踐斯言者,何也?約詩惟〔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二話稍佳, 餘俱無可取。又約郊居賦初無長處,而自矜其〔雌霓連蜷〕數語,謂王筠曰:〔知音 者稀,真賞殆絕,僕所相邀,在此數語。〕數語有何意味,而自矜若此!約之才思, 於此可推。乃為音韻之宗,以四聲八病、疊韻雙聲等法,約束千秋風雅,亦何為也!
八 ■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然千古與杜甫齊采,則猶有間。蓋白之得此者,非以才 得之,乃以氣得之也。從來節義、勳業、文章,皆得於天,而足於己;然其間亦豈能 無分劑!雖所得或未至十分,苟有氣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滿,自可無堅不摧, 此在彀率之外者也。如白清平調三首,亦平平宮豔體耳;然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無 論懦夫於此,戰慄趑趄萬狀,秦舞陽壯士,不能不色變於秦皇殿上,則氣未有不先餒 者,寧暇見其才乎!觀白揮灑萬乘之前,無異長安市上醉眠時,此何如氣也!大之即 舜 禹之巍巍不與,立勳業可以鷹揚牧野,盡節義能為逢 比碎首。立言而為文章,韓 愈所言〔光焰萬丈〕,此正言文章之氣也。氣之所用不同,用於一事則一事立極,推 之萬事,無不可以立極。故白得與甫齊名者,非才為之,而氣為之也。而歷觀千古詩 人,有大名者,捨白之外,孰能有是氣者乎!
九 ■ 盛唐大家,稱高、岑、王、孟。高 岑相似,而高為稍優,孟則大不如王矣。高七 古為勝,時見沉雄,時見沖澹,不一色;其沉雄直不減杜甫。岑七古間有傑句,苦無 全篇。且起結意調,往往相同,不見手筆。高岑五七律相似,遂為後人應酬活套作俑 。如高七律一首中,疊用巫峽啼猿、衡陽歸雁、青楓江、白帝城;岑一首中疊用雲隨 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語一意。高岑五律,如此尤多。後人行笈中攜廣輿 記一部,遂可吟詠遍九州,實高岑啟之也。總之以月白、風清、烏啼、花落等字,裝 上地頭一名目,則一首詩成,可以活板印就也。王維五律最出色,七古最無味。孟浩 然諸體,似乎澹遠,然無縹緲幽深思致,如畫家寫意,墨氣都無。蘇軾謂〔浩然韻高 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誠為知言。後人胸無才思,易於衝口而出,孟 開其端也。總而論之,高七古,王五律,可無遺議矣。
十 ■ 王世貞曰:〔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斯言以蔽李杜 ,而軒輊自見矣。以此推之,世有閱至終卷皆難入,纔讀一篇即厭者,其過惟均。究 之難入者可加工,而即厭者終難藥也。
十一 ■白居易詩,傳為〔老嫗可曉〕。余謂此言亦未盡然。今觀其集,矢口而出者固多, 蘇軾謂其〔局於淺切,又不能變風操,故讀之易厭。〕夫白之易厭,更甚於李;然有 作意處,寄託深遠。如重賦、不致仕、傷友、傷宅等篇,言淺而深,意微而顯,此風 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屬對精緊,使事嚴切,章法變化中條理井然,讀之使人惟 恐其竟,杜甫後不多得者。人每易視白,則失之矣。元稹作意勝於白,不及白舂容暇 豫。白俚俗處而雅亦在其中,終非庸近可擬。二人同時得盛名,必有其實,俱未可輕 議也。
十二 ■李賀鬼才,其造語入險,正如蒼頡造字,可使鬼夜哭。王世貞曰:〔長吉師心,故 爾作怪,有出人意表;然奇過則凡,老過則稚,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余嘗謂 世貞評詩,有極切當者,非同時諸家可比。〔奇過則凡〕一語,尤為學李賀者下一痛 砭也。
十三 ■論者謂〔晚唐之詩,其音衰颯〕。然衰颯之論,晚唐不辭;若以衰颯為貶,晚唐不 受也。夫天有四時,四時有春秋。春氣滋生,秋氣肅殺。滋生則敷榮,肅殺則衰颯。 氣之候不同,非氣有優劣也。使氣有優劣,春與秋亦有優劣乎?故衰颯以為氣,秋氣 也,衰颯為聲,商聲也。俱天地之出於自然者,不可以為貶也。又盛唐之詩,春花也 。桃李之穠華,牡丹芍葯之妍豔,其品華美貴重,略無寒瘦儉薄之態,固足美也。晚 唐之詩,秋花也。江上之笑蓉,籬邊之叢萄,極幽豔晚香之韻,可不為美乎?夫一字 之褒貶以定其評,固當詳其本末,奈何不察而以辭加人,又從而為之貶乎!則執盛與 晚之見者,即其論以剖明之,當亦無煩辭說之紛紛也已。
十四 ■開宋詩一代之面目者,始於梅堯臣、蘇舜欽二人。自漢魏至晚唐,詩雖遞變,皆遞 留不盡之意。即晚唐猶存餘地,讀罷掩卷,猶令人屬思久之。自梅蘇變盡〔崑體〕, 獨創生新,必辭盡於言,言盡於意,發揮鋪寫,曲折層累以赴之,竭盡乃止。才人伎 倆,騰踔六合之內,縱其所如,無不可者,然合蓄渟泓之意,亦少衰矣。歐陽修極服 膺二子之詩,然歐詩頗異於是。以二子視歐陽,其有〔狂〕與〔狷〕之分乎!
十五 ■古今詩集,多者或數千首,少者或千首,或數百首。若一集中首首俱佳,並無優劣 ,其詩必不傳。又除律詩外,若五七言古風長篇,句句俱佳,並無優劣,其詩亦必不 傳。即如杜集中,其率意之作,傷於俚俗率直者頗有。開卷數首中,如為南曹小司寇 作〔惟南將獻壽,佳氣日氤氳〕等句,豈非累作乎?又如丹青引,真絕作矣,其中〔 學書須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豈非累句乎!譬之於水,一泓澄然,無纖翳微 塵,瑩淨徹底;清則清矣,此不過澗沚潭沼之積耳!非易竭,即易腐敗,不可久也。 若大海之水,長風鼓浪,揚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彙,終古如斯,此海之大也。百川 欲不朝宗,得乎?
十六 ■詩文集務多者,必不佳。古人不朽可傳之作,正不在多。蘇李數篇,自可千古。後 人漸以多為貴,元白長慶集實始濫觴。其中頹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所存 二三,皆卓然名作也。宋人富於詩者,莫過於楊萬里、周必大。此兩人作,幾無一首 一句可采。陸遊集佳處固多,而率意無味者更倍。由此以觀,亦安用多也!王世貞亦 務多者,覓其佳處,昔人云〔排沙簡金,尚有寶可見〕。至李維楨、文翔鳳諸集,動 百卷外,益〔彼哉〕不足言矣!
十七 ■作詩文有意逞博,便非佳處。猶主人勉強遍處請生客,客雖滿座,主人無自在受用 處。多讀古人書,多見古人,猶主人啟戶,客自到門,自然賓主水乳,客不知誰主誰 賓。此是真讀書人,真作手。若有意逞博,搦管時翻書抽帙,搜求新事、新字句,以 此炫長,此貧兒稱貸營生,終非己物,徒見蹴踖耳。
十八 ■應酬詩有時亦不得不作。雖是客料生活,然須見是我去應酬他,不是人人可將去應 酬他者。如此,便於客中見主,不失自家體段,自然有性有情,非幕下客及捉刀人所 得代為也。每見時人,一部集中,應酬居什九有餘,他作居什一不足。以題張集,以 詩張題,而我喪我久失。不知是其人之詩乎?抑他人之詩乎?若懲噎而廢食,盡去應 酬詩不作,而卒不可去也。須知題是應酬,詩自我作,思過半矣。
十九 ■遊覽詩切不可作應酬山水語。如一幅畫圖,名手各各自有筆法,不可錯雜;又名山 五嶽,亦各各自有性情氣象,不可移換。作詩者以此二種心法,默契神會,又須步步 不可忘我是遊山人,然後山水之性情氣象、種種狀貌、變態影響,皆從我目所見、耳 所聽、足所履而出,是之謂遊覽。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遠奇險,天地亦不能一 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歷之,而山水之妙始洩,如此方無愧於遊覽,方 無愧於遊覽之詩。
二十 ■何景明與李夢陽書,縱論歷代之詩而上下是非之。其規夢陽也,則曰:〔近詩以盛 唐為尚。宋人似蒼老而實疏鹵;元人似秀俊而實淺俗。今僕詩不免元習,而空同近作 間入於宋。〕夫尊初、盛唐而嚴斥宋 元者,何李之壇坫也,自當無一字一句入宋 元 界分上;乃景明之言如此,豈陽斥之而陰竊之,陽尊之而陰離之邪?且李不讀唐以後 書,何得有宋詩入其目中而似之邪耶?將未嘗寓目,自為遙契吻合,則此心此理之同 ,其又可盡非邪?既已似宋,則自知之明且不有,何妄進退前人邪?其故不可解也。 竊以為李之斥唐以後之作者,非能深入其人之心,而洞伐其髓也,亦僅髣彿皮毛形似 之間,但欲高自位置,以立門戶,壓倒唐以後作者。而不知已飲食之,而徒隸於其家 矣!李與何彼唱予和,互相標榜.而其言如此,亦見誠之不可揜也。由是言之,則凡 好為高論大言,故作欺人之語,而終不可以自欺也夫!
二十一 ■從來論詩者,大約伸唐而絀宋。有謂〔唐人以詩為詩,主性情,於三百篇為近;宋 人以文為詩,主議論,於三百篇為遠。〕何言之謬也!唐人詩有議論者,杜甫是也, 杜五言古,議論尤多。長篇如赴奉先縣詠懷、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無議論!而以議 論歸宋人,何歟?彼先不知何者是議論,何者為非議論,而妄分時代邪?又三百篇中 ,二雅為議論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後人之詩也!如言宋人以文為 詩,則李白樂府長短句,何嘗非文!杜甫前、後出塞及潼關吏等篇,其中豈無似文之 句!為此言者,不但未見宋詩,並未見唐詩。村學究道聽耳食,竊一言以詫新奇,此 等之論是也。
二十二 ■五古,漢魏無轉韻者,至晉以後漸多。唐時五古長篇,大都轉韻矣,惟杜甫五古, 終集無轉韻者。畢竟以不轉韻者為得。韓愈亦然。如杜北征等篇,若一轉韻,首尾便 覺索然無味。且轉韻便似另為一首,而氣不屬矣。五言樂府,或數句一轉韻,或四句 一轉韻,此又不可泥。樂府被管絃,自有音節,於轉韻見宛轉相生層次之妙。若寫懷 、投贈之作,自宜一韻,方見首尾聯屬。宋人五古,不轉韻者多,為得之。
二十三 ■七古終篇一韻,唐初絕少;盛唐間有之。杜則十有二三,韓則十居八九。逮於宋, 七古不轉韻者益多。初唐四句一轉韻,轉必蟬聯雙承而下,此猶是古樂府體。何景明 稱其〔音韻可歌〕,此言得之而實非。七古即景即物,正格也。盛唐七古,始能變化 錯綜。蓋七古,直敘則無生動波瀾,如平蕪一望,縱橫則錯亂無條貫,如一屋散錢。 有意作起伏照應,仍失之板;無意信手出之,又苦無章法矣。此七古之難,難尤在轉 韻也。若終篇一韻,全在筆力能舉之,藏直敘於縱橫中,既不患錯亂,又不覺其平蕪 ,似較轉韻差易。韓之才無所不可,而為此者,避虛而走實,任力而不任巧,實啟其 易也。至如杜之哀王孫,終篇一韻,變化波瀾,層層掉換,竟似逐段換韻者。七古能 事,至斯巳極,非學者所易步趨耳。
二十四 ■燕歌行學〔柏梁體〕,七言句句協韻不轉,此樂府體則可耳。後人作七古,亦間用 此體,節促而意短,通篇竟似湊句,毫無意味,可勿傚也。二句一轉韻,亦覺侷促。 大約七古轉韻,多寡長短,須行所不得不行,轉所不得不轉,方是匠心經營處。若曰 :〔柏梁體〕並非樂府,何不可效為之?柏梁體是眾手攢為之耳,出於一手,豈亦如 各人之自寫一句乎?必以為古而效之,是以虞廷〔喜〕、〔起〕之歌,律今日詩也。
二十五 ■杜甫七言長篇,變化神妙,極慘淡經營之奇。就贈曹將軍丹青引一篇論之:起手〔 將軍魏武之子孫〕四句,如天半奇峰,拔地陡起。他人於此下便欲接〔丹青〕等語, 用轉韻矣。忽接〔學書〕二句,又接〔老至〕、〔浮雲〕二句,卻不轉韻,誦之殊覺 緩而無謂。然一起奇峰高插,使又連一峰,將來如何撒手?故即跌下陂陀,沙礫石確 ,使人褰裳委步,無可盤桓。故作畫蛇添足,拖沓迤邐,是遙望中峰地步。接〔開元 引見〕二句,方轉入曹將軍正面。他人於此下,又便寫御馬〔玉花驄〕矣。接〔淩煙 〕、〔下筆〕二句:蓋將軍丹青是主,先以學書作賓;轉韻畫馬是主,又先以畫功臣 作賓。章法經營,極奇而整。此下似宜急轉韻入畫馬。又不轉韻,接〔良相〕、〔猛 士〕四句,賓中之賓,益覺無謂。不知其層次養局,故紆折其途,以漸升極高極峻處 ,令人目前忽劃然天開也。至此方入畫馬正面,一韻八句,連峰互映,萬笏淩霄,走 中峰絕頂處,轉韻接〔玉花〕、〔御榻〕四句,峰勢稍平,蛇蟺遊衍出之。忽接〔弟 子韓幹〕四句。他人於此必轉韻,更將韓幹作排場。仍不轉韻,以韓幹作找足語。蓋 此處不當更以賓作排場,重複掩主,便失體段。然後永歎將軍善畫,包羅收拾,以感 慨係之篇終焉。章法如此,極森嚴,極整暇。余論作詩者,不必言法;而言此篇之法 如是,何也?不知杜此等篇,得之於心,應之於手,有化工而無人力,如夫子從心不 踰之矩,可得以教人否乎!使學者首首印此篇以操觚,則窒板拘牽,不成章矣。決非 章句之儒,人功所能授受也。
二十六 ■蘇轍云:〔大雅綿之八九章,事文不相屬,而脈絡自一,最得為文高致。〕轍此言 譏白居易長篇,拙於敘事,寸步不遺,不得詩人法。然此不獨切於白也。大凡七古必 須事文不相屬,而脈絡自一。唐人合此者,亦未能概得,惟杜則無所不可。亦有事文 相屬,而變化縱橫,略無痕跡,竟似不相屬者,非高、岑、王所能幾及也。
二十七 ■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意俱不同,各有 至處。李商隱七絕,寄託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王世貞曰:〔七言絕句 ,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斯言 為能持平。然盛唐主氣之說,謂李則可耳,他人不盡然也。宋人七絕,種族各別,然 出奇入幽,不可端倪處,竟有秩駕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龍標以律之,則失 之矣。
二十八 ■杜七絕輪囷奇矯,不可名狀。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學之。宋人七絕,大 約學杜者什六七,學李商隱者什三四。
二十九 ■七言律詩,是第一棘手難入法門。融各體之法、各種之意,括而包之於八句。是八 句者,詩家總持三昧之門也。乃初學者往往以之為入門,而不知其難。三家村中稱詩 人,出其稿,必有律詩數十首。故近來詩之亡也,先亡乎律。律之亡也,在易視之而 不知其難。難易不知,安知是與非乎?故於一部大集中,信乎拈其七言八句一首觀之 ,便可以知其詩之存與亡矣。
三十 ■五言律句,裝上兩字即七言;七言律句,或截去頭上兩字,或抉去中間兩字,即五 言:此近來詩人通行之妙法也。又七言一句,其辭意算來只得六字。六字不可以句也 ,不拘於上下中間嵌入一字,而句成全。句成而詩成,居然膾炙人口矣!又凡詩中活 套,如〔剩有〕、〔無那〕、〔試看〕、〔莫教〕、〔空使〕、〔還令〕等救急字眼 ,不可屈指數,無處不可扯來,安頭找腳。無怪乎七言律詩,漫天遍地也!夫〔剩有 〕、〔無那〕等字眼,古人用之,未嘗不是玉尺金針;無如點金成鐵手用之,反不如 牛溲馬勃之可奏效。噫,亦可歎已!
三十一 ■五言排律,近時作者動必數十韻,大約用之稱功頌德者居多。其稱頌處,必極冠冕 闊大,多取之當事公卿大人先生高閥扁額上四字句,不拘上下中間,添足一字,便是 五言彈丸佳句矣!排律如前半頌揚,後半自謙,杜集中亦有一二。今人守此法,而決 不敢變。善於學杜者,其在斯乎?
三十二 ■學詩者,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會古人。忽略古人,麤心浮氣,僅獵古人皮毛。 要知古人之意,有不在言者,古人之言,有藏於不見者;古人之字句,有側見者,有 反見者。此可以忽略涉之者乎?不可附會古人:如古人用字句,亦有不可學者,亦有 不妨自我為之者。不可學者,即三百篇中極奧僻字,與尚書殷盤、周誥中字義,豈必 盡可入後人之詩?古人或偶用一字,未必盡有精義,而吠聲之徒,遂有無窮訓詁以附 會之,反非古人之心矣。不妨自我為之者:如漢魏詩之字句,未必一一盡出於三百篇 ,六朝詩之字句,未必盡出於漢 魏,而唐及宋 元,等而下之,又可知矣。今人偶用 一字,必曰本之昔人,昔人又推而上之,必有作始之人。彼作始之人,復何所本乎? 不過揆之理、事、情,切而可,通而無礙,斯用之矣。昔人可創之於前,我獨不可創 於後乎?古之人有行之者,文則司馬遷,詩則韓愈是也。苟乖於理、事、情,是謂不 通。不通則杜撰。杜撰,則斷然不可。苟不然者,自我作古,何不可之有!若腐儒區 區之見,句束而字縛之,援引以附會古人,反失古人之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