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诗-清-叶燮外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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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上 第 x 頁
一 ■五十年前,詩家群宗〔嘉隆七子〕之學。
其學五古必漢、魏,七古及諸體必盛唐
於是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法,著為定則
作詩者動以數者律之,勿許稍越乎 此。
凡使事、用句、用字,亦皆有一成之規,不可以出入
其所以繩詩者,可謂 嚴矣。
立說之嚴,則其途必歸於一,其取資之數,皆如有份量以限之,而不得不隘 。
是何也?
我所製之體,必期合裁於古人;稍不合,則傷於體,而為體有數矣
啟口之調,必期合響於古人;稍不合,則戾於調,而為調有數矣!
氣象格力無不皆 然。
則亦俱為有數矣
使事也,以後之事戒勿用,而所使之事有數矣!
其用字句 也,以前未經用之字與句,戒勿用,則所用之字與句亦有數矣
夫其說亦未始非也 ;然以此有數之則,而欲以天地景物無盡之藏,並限人耳目心思無窮之取,即優於 篇章者,使之連詠三日,其言未有不窮,而不至於重見疊出者寡矣!

夫人心思本無涯涘窮盡、可方體,每患於局而不能攄、扃而不能發;乃故囿 之而不使之攄,鍵之而不使之發,則萎然疲苶安能見其長乎!
百年之間,守其高 曾,不敢改物,熟調膚辭陳陳相因;而求一軼群之步,弛跅之材,蓋未易遇矣!

於是楚風懲其弊,起而矯之。
抹倒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說,獨闢蹊徑,而栩 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體裁諸說者或失,則固盡抹倒之,而入於瑣屑滑稽隱怪荊棘之境,以矜其新異,其過殆又甚焉!
楚風倡於一時,究不能入人之深,旋趨而 旋棄之者,以其說之益無本也。

近今詩家,知懲〔七子〕之習弊,掃其陳熟餘派,是矣。
然其過:凡聲調字句之近 乎唐者,一切屏棄不為,務趨於奧僻,以險怪相尚目為生新,自負宋人之髓。
幾於句似秦碑,字如漢賦
新而近於俚,生而入於澀,真足大人意
夫厭陳熟者, 必趨生新;而厭生新者,則又返趨陳熟
以愚論之:陳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 相濟於是中見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
若主於一,而彼此交譏,則二俱有過
然則詩家工拙美惡定評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

二 ■陳熟、生新,二者於義為對待
對待之義,自太極兩儀以後無事無物不然:日 月、寒暑晝夜以及人事萬有——生死貴賤、貧富、高卑上下長短遠近 、新舊、大小香臭深淺明暗種種兩端不可枚舉
大約對待兩端,各有美 有惡,非美惡有所偏於一者也。
其間生死貴賤、貧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惡死, 美香惡臭美富貴而惡貧賤
然逢、比之盡忠,死何嘗不美
江總白首,生何嘗 不惡
幽蘭得糞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則萎,香反為惡。
富貴有時可惡貧賤 有時見美,尤易以明。
莊生所云:〔其成也毀,其毀也成〕之義。
對待美惡, 果有常主乎?
生熟、新舊二義,以凡事物參之:器用商、周為寶,是舊勝新;美人新知為佳,是新勝舊;肉食以熟為美者也;果食以生為美者也。
反是則兩惡。
推之 詩,獨不然乎?
舒寫胸襟發揮景物,境皆獨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歎尋味 不窮忘其為熟,轉益見新無適而不可也
五內空如,毫無寄託,以勦襲浮辭為 熟,搜尋險怪為生,均為風雅所擯。
論文亦有順、逆二義,並可與此參觀發明矣。

三 ■詩家規則不一端,而曰體格、曰聲調,恆為先務,論詩者所謂總持門也。
詩家能事不一端,而曰蒼老、曰波瀾目為到家,評詩者所謂造詣境也。
以愚論之:體格聲調蒼老波瀾何嘗詩家要言妙義
然而此數者,其實皆詩之文也,非詩之 質也;所以相詩之皮也,非所以相詩之骨也。
試一論之。

■言乎體格譬之於造器,體是其製,格是其形也。
將造是器,得般倕運斤公輸揮 削,器成而肖形合製,無毫髮遺憾體格至美矣;乃按其質,則枯木朽株也,可以 為美乎!
此必不然者矣。
枯木朽株之質,般輸必且束手,而器亦烏能成!
然則,欲 般輸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蘭文杏之材也;而器之體格,方有所託以見也。

■言乎聲調:聲則宮商協韻,調則高下得宜,而中乎律呂鏗鏘聽聞也。
請以今時 俗樂度曲譬之
度曲者之聲調,先研精平仄陰陽
吐音也,分唇鼻齒齶開閉 撮抵諸法,而曼以笙簫,嚴以顰鼓,節以頭腰截板,所爭在渺忽之間。
其於聲調,可 謂至矣。
必須其人之發於喉、吐於口之音以為之質,然後其聲繞樑,其調遏雲,乃 為美也。
使其發於喉者啞然,出於口者颯然高之則如蟬,抑之則如蚓,吞吐如振車 之鐸,收納如鳴窌之牛;而按其律呂,則於平仄陰陽、唇鼻齒齶開閉撮抵諸法,毫無 一爽,曲終而無幾愧色
聲調是也,而聲調之所麗焉以為傳者,則非也。
則徒恃 聲調以為,可乎?

■以言乎蒼老凡物必由稚而壯,漸至於蒼且老。
各有其侯非一蒼老也。
蒼老 必因乎其質,非凡可以蒼老概也。
即如植物,必而後可言蒼老
之為物, 不必干霄百尺,即尋丈楹檻間,其鱗鬣夭矯具有淩雲磐石之姿。
蒼老所由然也 。
苟無勁質,而百卉凡材彼蒼何所憑籍以見乎?
不然矣。

■又如波瀾之義,風與水相成文而見者也。
大之江湖,小之則池沼微風鼓動而 為波為瀾,此天地間自然之文也。
然必水之質,空虛明淨坎止流行而後波瀾生焉 ,方美觀耳。
汙萊之瀦,溷廁溝瀆遇風而動,其波瀾猶是也;但揚其穢,曾 是云美乎?
然則波瀾非能自為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為之地而後波瀾為美也。

由是言之,之數者皆必有質焉以為之先者也。
詩家體格聲調、蒼者、波瀾, 為規則、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詩之性情、詩之才調、詩之胸懷、詩之見解 以為其質。
賦形之有骨焉,而以諸法傅而出之;猶素之受繪,有所受之地,而後可 一一增加焉。
體格聲調蒼老波瀾不可謂為文也,有待於質焉,則不得不謂 之文也;不可謂為皮之相也,有待於骨焉,則不得不謂之皮相也。
吾故告善學詩者, 必先從事於〔格物〕,而以識充其才,則質具而骨立,而以諸家之論優遊以文之,則 無不得,而免於皮相之譏矣。

四 ■虞書稱〔詩言志〕。
也者訓詁為〔心之所之〕,在釋氏所謂種子〕也。
志 之發端,雖有高卑大小遠近不同,然有是志,而以我所云才、膽、識、力四語 充之,則其仰觀俯察遇物觸景之會,勃然而興,旁見側出才氣心思,溢於筆墨之 外。
志高則其言潔,志大則其辭弘,志遠則其旨永。
如是者,其詩必傳,正不必斤斤工拙一字一句之間。
俗儒欲炫其長以嗚於世,於片語隻字,輒攻瑕索疵,指為 何出;稍不勝,則又援前人以證。
不知古人書,欲著作以垂後世,貴得古人大意片語隻字,稍不合無害也。
欲求瑕疵,則古今吾夫子可免。
孟子七篇,欲加 之辭,豈無微有可議者!
孟子詩書字句恆有錯誤,豈為子輿氏病乎!
詩聖杜甫 ,若索其瑕疵文致之,政自不少,終何損乎杜詩
俗儒於杜,則不敢難;若今人為 之,則喧呶不休矣。
今偶錄杜句,請正俗儒,然乎?
否乎?
如:〔自是秦樓鄭谷
〕俗懦必曰:〔秦樓〕與〔鄭谷〕不相屬,〔壓鄭谷〕何出?
愚公谷口村。
〕必 曰:愚公也,從無〔村〕字,押韻杜撰
參軍紫髯
〕必曰;止有髯參軍紫髯另是一人杜撰牽合
河隴降王款聖朝
〕必曰:〔降〕則〔款〕矣,〔款〕 則〔降〕矣,字眼重出,湊句。
王綱旒綴
〕必曰:綴旒倒用,何出?
〔不聞夏 殷衰,中自誅褒 妲。
〕必曰:褒 妲是殷周,與夏無涉遺卻周,錯誤甚。
前軍武節左將呂虔
〕必曰:蘇武前軍乎?
呂虔左將乎?
第五橋邊流恨水,皇陂亭 北結愁亭。
〕必曰:〔恨水〕、〔愁亭〕何出?
牽〔橋〕〔陂〕,尤杜撰
蘇武看 羊陷賊庭。
〕必曰:改〔牧〕作〔看〕,又〔賊庭〕俱錯。
〔但訝鹿皮翁忘機對芳 草。
〕必曰:鹿皮翁〔對芳草〕事,何出?
〔舊諳疏懶叔。
〕必曰:懶是嵇康,牽阮 家不上
囚梁固扃
〕必曰:〔固扃押韻,何出?
歷下姜被關西
〕必曰:姜被,豈歷下關西事耶?
處士禰衡俊〕。
必曰:禰衡稱〔俊〕 ,何出?
〔斬木火井猿呼
〕必曰〔斬木〕一事,〔火井一事,〔窮猿呼一事 ,硬牽合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
〕必曰:言〔片 雲〕、言〔天〕、言〔永夜〕、言〔月〕、言〔落日〕、言〔秋風〕,二十字中,重 見疊出,無法之甚。
〔永負蒿里餞。
〕必曰:〔蒿里餞〕何出?
不見杏壇丈。
〕必 曰:函丈耶?
單用丈字耶?
指稱子耶
侍祠先露
〕必曰:〔恧先露〕不 成文費解
〔涇 渭開愁容
〕必曰:涇 渭亦有〔愁容
〔氣劘壘,日短 曹劉牆。
〕必曰:〔壘〕、〔曹劉牆〕何出?
管寧紗帽淨。
〕必曰:改〔皂〕 為〔紗〕,取協平仄杜撰
潘生驂閣遠。
〕必曰:散騎省曰〔驂閣〕,有出否?
豺遘登楚
〕必曰:王粲七哀詩〔豺虎遘患〕,登荊州五字何異蛙翻白出 闊〕
〔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霧重。
〕必曰:〔楚星〕、〔蜀月〕、〔西霧〕何出 ?
孔子釋氏親抱送。
〕必曰:杜撰,俗極。
〔傾銀注玉驚人眼
〕必曰:銀瓶邪?
玉碗
杜撰不成文,且俗。
郭振通泉
〕必曰:郭元振去〔〕字,何據?
嚴家聚德星
〕必曰:簡嚴遂州以〔聚德星〕屬嚴家,則一部千家姓家家可聚德 星矣!
〔把文驚小陸
〕必曰:小陸何人
若指陸雲,何出?
師伯所使
〕必 曰:據注,雨師風伯也,杜撰極。
先儒抱麟
〕必曰:即泣麟
〔抱〕字何 出?
修文管輅
〕必曰:〔修文〕非管輅事。
莫徭雁鳴桑弓
〕必曰:〔 弧〕曰〔桑弓〕,有出否?
悠悠伏枕左書空。
〕必曰:〔左〕字何解
〔只同燕石星隕
〕必曰:隕石也,稱〔燕石〕何出?
〔涼憶峴山巔。
〕必曰:峴山之〔涼〕 有出乎?
名參望苑
〕必曰:博望苑去〔博〕字,何出?
疾病纏。
〕必曰 :左思詩〔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曰〔〕可乎?
疾病屬馮,尤無謂
亞相傳。
〕必曰:韋玄成稱〔亞相〕,有出否?
舌存恥作窮途哭
〕必曰:不 是一事牽合
投閣劉歆
〕必曰:劉歆子棻事,借協韻可乎?
嫌疑陸賈
〕必曰:馬援薏苡嫌疑陸賈有何嫌疑乎?
〔穀貴沒潛夫
〕必曰:王符以穀貴沒 乎?

以上偶錄杜句,余代俗儒一一為之評駁
其他若此甚多亦何累乎杜哉!
今有人 ,其詩能一一無是累,而通體庸俗淺薄,無一善,亦安用有此詩哉!
故不觀其高者、 大者、遠者,動摘字句刻畫評駁,將使從事風雅者,惟謹老生常談,為不刊之律 ,但求免於過,斯足矣
使人展卷有何意味乎?
俗儒又恐其說之不足以勝也,於 是遁於考訂證據之學,驕人所不知,而矜其博。
此乃學究所為耳;千古作者心胸, 豈容有此等銖兩瑣屑哉!
司馬遷史記往往改竄六經文句後世無有之者,以其 所就者大也
然余為此言,非教人杜撰也。
如杜此等句,本無疵;今人急於盲瞀之 說,而以杜之所為無害者,反嚴以繩人於是詩亡,而詩才亦且亡矣。
余故論而明之 。
詩之工拙,必不在是,可無惑也。

五 ■杜句之無害者,俗儒反嚴以繩人,必且曰:〔在杜則,在他人則不
〕斯言也 ,固大戾詩人之旨者也。
立德立言,事異而理同。
立德者曰:〔舜何人也,予 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
〕乃以詩立言者,則自視與杜截然為二,何為者哉!
將以杜 為不可學邪?
置其媺之可而不能學,因置其瑕之不可不敢學,僅自居調停中道 ,其志巳陋,其才已卑,為風雅無是無非鄉願可哀也!
將以杜為不足學邪?
則 以可者僅許杜而不願學,而以不可者聽之於杜而如不屑學,為風雅無易無識冥頑 ,益可哀已!
然則,〔在杜則,在他人則不〕之言,捨此兩端無有是處
是其 人既不能反而得之於心,而妄以古人不可之論,不亦大過乎!

六 ■〔作詩者在抒寫性情〕。
此語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盡夫人能然之者矣。
作詩有性情必有面目〕。
不但未盡夫人能然之,並未夫人能知之而之者也。
杜甫之詩,隨舉其一篇,篇舉其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遭顛沛不苟,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盃酒抒憤陶情,此杜 面目也。
一讀之,面目躍然於前。
讀其詩一日一日與之對;讀其詩終身日日與之對也。
可樂可敬也。
韓愈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稜嶒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於朝,退又不肯獨善於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面目也。
蘇軾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凌空天馬遊戲飛仙風流儒雅,無 入不得好善而樂與,嬉笑怒罵四時之氣皆備:此蘇軾面目也。
此外大家,雖 所就各有差別,而面目無不於詩見之。
其中有全見者,有半見者。
陶潛李白之詩 ,皆全見面目。
王維五言,則面目見,七言,則面目不見
此外面目可見可見,分 數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不可見者。
古人詩,以此推之,無不得也
余嘗於近 代一聞人,展其詩卷自始至終,亦未嘗不工;乃讀之數過,卒未能睹其面目何若 ,竊不敢作者如是也。

七 ■杜甫之詩,獨冠今古
此外上下千餘年,作者代有,惟韓愈蘇軾,其才力能與 抗衡鼎立為三。
韓詩一字猶人,如太華削成不可攀躋
俗儒論之,摘其杜撰 ,十且五六,輒搖唇鼓舌矣。
蘇詩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
譬之銅鐵鉛錫一經陶鑄,皆成精金
庸夫俗子安能窺其涯涘
並有未見蘇詩一斑公然肆其譏 彈,亦可衰也!
韓詩舊事而間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蘇詩常一中用兩事三事者,非 騁博也,力大故無所不舉
然此皆本於杜。
細覽杜詩知非韓蘇創為之也。
必謂一句許用一事者,此井底之蛙未見韓蘇,並未見杜者也。
一句用一事——如七律 一句,上四字與下三字,總現成寫此一事,亦謂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記事冊,非自 我作詩也。
詩而曰〔作〕,須有我之神明在內
用兵然:孫吳成法懦夫守之不變 ,其能長勝者寡矣;驅市人而戰,出奇制勝未嘗教習之師。
故以我之神明字句,以我所之字使事,知此,方許讀韓、蘇之詩。
不然直使古人之事,雖形 體眉目悉具,直如芻狗略無生氣何足取也!

八 ■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
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 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
陶潛素心之語,李白遺世之句,杜甫興〔 廣廈萬間〕之願,蘇軾師〔四海弟昆〕之言。
如此類,皆應聲而出。
其心如日月, 其詩如日月之光。
隨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見焉。
故每詩以人見,人又以詩見。
使其人 其心不然勉強造作,而為欺人欺世之語,能欺一人一時決不能欺天下後世
究之 閱其全帙,其陋必呈。
其人既陋,其氣必苶,安能振其辭乎!
不取諸中心而浮慕著 作,必無是理也。

九 ■古人之詩,必有古人之品量
其詩百代者,品量百代
古人品量,見之古人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宰相之心也。
宰相所有事,經綸宰制無所不急,而 必以樂善愛才為首務,無毫髮媢嫉忌忮之心,方為真宰相
百代詩人亦然
如高 適、岑參之才,遠遜於杜;觀甫贈寄高岑諸作極其推崇贊嘆
孟郊之才,不及韓愈 遠甚;而推高,至低頭東野,願龍身為雲四方上下東野
盧仝賈島張籍諸人,其人地與才,俱十百之;而一一為之歎賞推美
史稱其〔獎借後 輩,稱薦公卿間,寒署不避〕。
歐陽修於詩,極推梅堯臣蘇舜欽
蘇軾黃庭堅秦觀張耒諸人,皆愛之如己,所以之者無不至。
蓋自有天地以來文章之能 事,萃於此數人,決無更有勝之而出其上者;及觀其樂善愛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
其中闊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
不然者,自炫一長自矜一 得,而惟恐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譏己,日以攻擊詆毀其類為事:此其中懷狹 隘,即有著作如其心術,尚堪垂後乎!
昔人沈約聞人一善,如萬箭攢心;而約之 所就,亦何足雲
是猶以李林甫盧杞居心,而欲宰相之名,使天下後世稱之 ,亦事理所必無者爾!

十 ■詩之亡也,亡於好名
沒世無稱君子羞之,好名亟亟矣。
竊怪好名者,非好 垂後之名,而好目前之名。
目前之名,必先邀譽之學,得居高而呼者倡譽之,而後 從風者群和之以為風氣
於是風雅筆墨,不求之古人,專求之今人以為迎合
其為詩也,連捲累帙,不過等之揖讓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
及聞其論,別亦盛 言三百篇、言漢、言唐、言宋,而進退是非之,居然當代詩人;而詩亡矣。

十一 ■詩之亡也,又亡於好利
夫詩之盛也,敦實學以崇虛名;其衰也,媒虛名以網厚實
於是風雅壇坫居奇,以交遊朋盍為牙市是非淆而品格濫,詩道雜而多端,而 友朋勿劘之義,因之而衰矣。
昔人言〔詩窮而後工〕,然則,詩豈救窮者乎!
斯二者 ,好名實兼乎利。
好利,遂至不惜其名。
夫〔三不朽〕,詩亦〔立言〕之一,奈何以 之為壟斷名利之區!
不但有愧古人,其亦反而問之自有之性情可矣!

十二 ■詩道不能長振也,由於古今人之詩評雜而無章,紛而不一
六朝之詩,大約沿襲 字句,無特立大家之才。
其時評詩而著為文者,如鍾嶸,如劉勰,其言不過吞吐抑揚不能持論
之言曰:〔邇來作者,競須新事,牽攣補納,蠹文已甚
〕斯言為 能中當時後世好新之弊。
勰之言曰:〔沈吟鋪辭,莫先於骨。
故辭之待骨,如體之 樹骸
〕斯言為能探得本原
此二語外兩人亦無所能為論也。
他如湯惠休初日芙 蓉〕、沈約彈丸脫手〕之言,差可引伸;然俱屬一斑之見,終非大家體段
其餘皆 影響附和沉淪習氣不足道也。

■唐宋以來,諸評詩者,或概論風氣,或指論一人一篇一語單辭複句不可殫數 。
其間有合有離,有得有失
如皎然曰:〔作者須知復變,若惟復不變,則陷於相似 ,置古集中視之眩目何異宋人燕石為璞。
劉禹錫曰:〔工生於才,達生於識 ,二者相為用而詩道備。
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
〕皮日 曰:〔才猶天地之氣,分為四時景色各異;人之才變,豈異於是
以上數則語 ,足以啟蒙砭俗,異於諸悠悠之論,而合於詩人之旨為得之
其餘非戾則腐,如聾 如瞶不少
而最厭於聽聞錮蔽學者耳目心思者,則嚴羽高柄劉辰翁李攀龍諸 人是也
羽之言曰:〔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意須高,以漢、魏、盛唐 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
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
〕夫言學 詩須識,是矣。
既有識,則當以漢、魏、六朝、全及宋之詩,悉陳於前,彼必自能 知所抉擇,知所依歸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道。
雲漢盛唐,則五尺童子三家村塾師之學詩者,亦熟於聽聞、得於授受久矣
此如康莊之路,眾所群趨,即瞽 者亦能相隨而行,何待有識方知乎?
以為若無識,則一一步趨漢、魏、盛唐,而 無處不是詩魔;苟有識,即不步趨漢、魏、盛唐,而詩魔悉是智慧,仍不害於漢、魏 、盛唐也。
羽之言何其謬戾意義矛盾也!
辰翁之言,大率類是;而辰翁益覺 惝恍切實處。
詩道不振,此三人有過焉。

至於明之論詩者,無慮百十家。
李夢陽何景明之徒,自以為得其正而實偏,得 其中而實不及大約不能遠出於前三人窠臼
李攀龍又甚焉。
王世貞詩評甚多 ,雖祖述前人口吻,而掇拾皮毛,然間有大合處。
如云:〔剽竊摹擬,詩之大病 ,割綴古語痕跡宛然,斯醜已極。
〕是病也,莫甚於李攀龍
世貞生平推重服膺攀 龍,可謂極至而此切中攀龍之隱,昌言不諱
乃知當日之互為推重者,徒以虛聲 倡和,藉相倚以壓倒眾人而此心之明,自不可掩耳

■夫自湯惠休以〔初日芙蓉〕擬謝詩,後世評詩者,祖其語意,動以某人之詩如某某或人,或神仙,或事,或動植物造為工麗之辭,而以某某人之詩一一分而如之。
泛而不附,縟而不切未嘗會於心、格於物,徒取以為談資,與某某之詩何與
明人 遞習成風,其流愈盛。
以為兼總諸家,而以要言次之不亦可哂乎!
我故曰:歷 來之評詩者,雜而無章,紛而不一詩道不能常振於古今者,其以是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