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上 第 x 頁
一 ■五十年前,詩家群宗〔嘉隆七子〕之學。其學五古必漢、魏,七古及諸體必盛唐。 於是以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法,著為定則。作詩者動以數者律之,勿許稍越乎 此。又凡使事、用句、用字,亦皆有一成之規,不可以或出入。其所以繩詩者,可謂 嚴矣。惟立說之嚴,則其途必歸於一,其取資之數,皆如有份量以限之,而不得不隘 。是何也?以我所製之體,必期合裁於古人;稍不合,則傷於體,而為體有數矣!我 啟口之調,必期合響於古人;稍不合,則戾於調,而為調有數矣!氣象、格力無不皆 然。則亦俱為有數矣!其使事也,唐以後之事戒勿用,而所使之事有數矣!其用字句 也,唐以前未經用之字與句,戒勿用,則所用之字與句亦有數矣!夫其說亦未始非也 ;然以此有數之則,而欲以限天地景物無盡之藏,並限人耳目心思無窮之取,即優於 篇章者,使之連詠三日,其言未有不窮,而不至於重見疊出者寡矣!
■夫人之心思,本無涯涘可窮盡、可方體,每患於局而不能攄、扃而不能發;乃故囿 之而不使之攄,鍵之而不使之發,則萎然疲苶,安能見其長乎!故百年之間,守其高 曾,不敢改物,熟調膚辭,陳陳相因;而求一軼群之步,弛跅之材,蓋未易遇矣!
■於是楚風懲其弊,起而矯之。抹倒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說,獨闢蹊徑,而栩 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體裁諸說者或失,則固盡抹倒之,而入於瑣屑、滑稽、隱怪、 荊棘之境,以矜其新異,其過殆又甚焉!故楚風倡於一時,究不能入人之深,旋趨而 旋棄之者,以其說之益無本也。
■近今詩家,知懲〔七子〕之習弊,掃其陳熟餘派,是矣。然其過:凡聲調字句之近 乎唐者,一切屏棄而不為,務趨於奧僻,以險怪相尚;目為生新,自負得宋人之髓。 幾於句似秦碑,字如漢賦。新而近於俚,生而入於澀,真足大敗人意。夫厭陳熟者, 必趨生新;而厭生新者,則又返趨陳熟。以愚論之:陳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 相濟,於是陳中見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若主於一,而彼此交譏,則二俱有過。 然則,詩家工拙美惡之定評,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
二 ■陳熟、生新,二者於義為對待。對待之義,自太極生兩儀以後,無事無物不然:日 月、寒暑、晝夜,以及人事之萬有——生死、貴賤、貧富、高卑、上下、長短、遠近 、新舊、大小、香臭、深淺、明暗,種種兩端,不可枚舉。大約對待之兩端,各有美 有惡,非美惡有所偏於一者也。其間惟生死、貴賤、貧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惡死, 美香而惡臭,美富貴而惡貧賤。然逢、比之盡忠,死何嘗不美!江總之白首,生何嘗 不惡?幽蘭得糞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則萎,香反為惡。富貴有時而可惡,貧賤 有時而見美,尤易以明。即莊生所云:〔其成也毀,其毀也成〕之義。對待之美惡, 果有常主乎?生熟、新舊二義,以凡事物參之:器用以商、周為寶,是舊勝新;美人 以新知為佳,是新勝舊;肉食以熟為美者也;果食以生為美者也。反是則兩惡。推之 詩,獨不然乎?舒寫胸襟,發揮景物,境皆獨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歎,尋味 不窮,忘其為熟,轉益見新,無適而不可也。若五內空如,毫無寄託,以勦襲浮辭為 熟,搜尋險怪為生,均為風雅所擯。論文亦有順、逆二義,並可與此參觀發明矣。
三 ■詩家之規則不一端,而曰體格、曰聲調,恆為先務,論詩者所謂總持門也。詩家之 能事不一端,而曰蒼老、曰波瀾,目為到家,評詩者所謂造詣境也。以愚論之:體格 、聲調與蒼老、波瀾,何嘗非詩家要言妙義!然而此數者,其實皆詩之文也,非詩之 質也;所以相詩之皮也,非所以相詩之骨也。試一論之。
■言乎體格:譬之於造器,體是其製,格是其形也。將造是器,得般倕運斤、公輸揮 削,器成而肖形合製,無毫髮遺憾,體格則至美矣;乃按其質,則枯木朽株也,可以 為美乎!此必不然者矣。夫枯木朽株之質,般輸必且束手,而器亦烏能成!然則,欲 般輸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蘭、文杏之材也;而器之體格,方有所託以見也。
■言乎聲調:聲則宮商協韻,調則高下得宜,而中乎律呂,鏗鏘乎聽聞也。請以今時 俗樂之度曲者譬之。度曲者之聲調,先研精於平仄陰陽。其吐音也,分唇鼻齒齶開閉 撮抵諸法,而曼以笙簫,嚴以顰鼓,節以頭腰截板,所爭在渺忽之間。其於聲調,可 謂至矣。然必須其人之發於喉、吐於口之音以為之質,然後其聲繞樑,其調遏雲,乃 為美也。使其發於喉者啞然,出於口者颯然,高之則如蟬,抑之則如蚓,吞吐如振車 之鐸,收納如鳴窌之牛;而按其律呂,則於平仄陰陽、唇鼻齒齶開閉撮抵諸法,毫無 一爽,曲終而無幾微愧色!其聲調是也,而聲調之所麗焉以為傳者,則非也。則徒恃 聲調以為美,可乎?
■以言乎蒼老:凡物必由稚而壯,漸至於蒼且老。各有其侯,非一於蒼老也。且蒼老 必因乎其質,非凡物可以蒼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後可言蒼老。松柏之為物, 不必盡干霄百尺,即尋丈楹檻間,其鱗鬣夭矯,具有淩雲磐石之姿。此蒼老所由然也 。苟無松柏之勁質,而百卉凡材,彼蒼老何所憑籍以見乎?必不然矣。
■又如波瀾之義,風與水相遭成文而見者也。大之則江湖,小之則池沼,微風鼓動而 為波為瀾,此天地間自然之文也。然必水之質,空虛明淨,坎止流行,而後波瀾生焉 ,方美觀耳。若汙萊之瀦,溷廁之溝瀆,遇風而動,其波瀾亦猶是也;但揚其穢,曾 是云美乎?然則,波瀾非能自為美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為之地,而後波瀾為美也。
■由是言之,之數者皆必有質焉以為之先者也。彼詩家之體格、聲調、蒼者、波瀾, 為規則、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詩之性情、詩之才調、詩之胸懷、詩之見解 以為其質。如賦形之有骨焉,而以諸法傅而出之;猶素之受繪,有所受之地,而後可 一一增加焉。故體格、聲調、蒼老、波瀾,不可謂為文也,有待於質焉,則不得不謂 之文也;不可謂為皮之相也,有待於骨焉,則不得不謂之皮相也。吾故告善學詩者, 必先從事於〔格物〕,而以識充其才,則質具而骨立,而以諸家之論優遊以文之,則 無不得,而免於皮相之譏矣。
四 ■虞書稱〔詩言志〕。志也者,訓詁為〔心之所之〕,在釋氏,所謂〔種子〕也。志 之發端,雖有高卑、大小、遠近之不同,然有是志,而以我所云才、膽、識、力四語 充之,則其仰觀俯察、遇物觸景之會,勃然而興,旁見側出,才氣心思,溢於筆墨之 外。志高則其言潔,志大則其辭弘,志遠則其旨永。如是者,其詩必傳,正不必斤斤 爭工拙於一字一句之間。乃俗儒欲炫其長以嗚於世,於片語隻字,輒攻瑕索疵,指為 何出;稍不勝,則又援前人以證。不知讀古人書,欲著作以垂後世,貴得古人大意; 片語隻字,稍不合,無害也。必欲求其瑕疵,則古今惟吾夫子可免。孟子七篇,欲加 之辭,豈無微有可議者!孟子引詩書,字句恆有錯誤,豈為子輿氏病乎!詩聖推杜甫 ,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終何損乎杜詩!俗儒於杜,則不敢難;若今人為 之,則喧呶不休矣。今偶錄杜句,請正之俗儒,然乎?否乎?如:〔自是秦樓壓鄭谷 。〕俗懦必曰:〔秦樓〕與〔鄭谷〕不相屬,〔壓鄭谷〕何出?〔愚公谷口村。〕必 曰:愚公,谷也,從無〔村〕字,押韻杜撰。〔參軍舊紫髯。〕必曰;止有髯參軍, 紫髯另是一人,杜撰牽合。〔河隴降王款聖朝。〕必曰:〔降〕則〔款〕矣,〔款〕 則〔降〕矣,字眼重出,湊句。〔王綱尚旒綴。〕必曰:綴旒倒用,何出?〔不聞夏 殷衰,中自誅褒 妲。〕必曰:褒 妲是殷周,與夏無涉,遺卻周,錯誤甚。〔前軍蘇 武節,左將呂虔刀。〕必曰:蘇武前軍乎?呂虔左將乎?〔第五橋邊流恨水,皇陂亭 北結愁亭。〕必曰:〔恨水〕、〔愁亭〕何出?牽〔橋〕〔陂〕,尤杜撰。〔蘇武看 羊陷賊庭。〕必曰:改〔牧〕作〔看〕,又〔賊庭〕俱錯。〔但訝鹿皮翁,忘機對芳 草。〕必曰:鹿皮翁〔對芳草〕事,何出?〔舊諳疏懶叔。〕必曰:懶是嵇康,牽阮 家不上。〔囚梁亦固扃。〕必曰:〔固扃〕押韻,何出?〔歷下辭姜被,關西得孟鄰 。〕必曰:姜被、孟鄰,豈歷下、關西事耶?〔處士禰衡俊〕。必曰:禰衡稱〔俊〕 ,何出?〔斬木火井窮猿呼。〕必曰〔斬木〕一事,〔火井〕一事,〔窮猿呼〕一事 ,硬牽合。〔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必曰:言〔片 雲〕、言〔天〕、言〔永夜〕、言〔月〕、言〔落日〕、言〔秋風〕,二十字中,重 見疊出,無法之甚。〔永負蒿里餞。〕必曰:〔蒿里餞〕何出?〔不見杏壇丈。〕必 曰:函丈耶?可單用丈字耶?抑指稱孔子耶?〔侍祠恧先露。〕必曰:〔恧先露〕不 成文,費解。〔涇 渭開愁容。〕必曰:涇 渭亦有〔愁容〕耶?〔氣劘屈賈壘,日短 曹劉牆。〕必曰:〔屈賈壘〕、〔曹劉牆〕何出?〔管寧紗帽淨。〕必曰:改〔皂〕 為〔紗〕,取協平仄,杜撰。〔潘生驂閣遠。〕必曰:散騎省曰〔驂閣〕,有出否? 〔豺遘哀登楚。〕必曰:王粲七哀詩〔豺虎方遘患〕,登荊州樓五字何異〔蛙翻白出 闊〕耶?〔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霧重。〕必曰:〔楚星〕、〔蜀月〕、〔西霧〕何出 ?〔孔子釋氏親抱送。〕必曰:杜撰,俗極。〔傾銀注玉驚人眼。〕必曰:銀瓶邪? 玉碗耶?杜撰,不成文,且俗。〔郭振起通泉。〕必曰:郭元振去〔元〕字,何據? 〔嚴家聚德星。〕必曰:簡嚴遂州以〔聚德星〕屬嚴家,則一部千家姓,家家可聚德 星矣!〔把文驚小陸。〕必曰:小陸何人耶?若指陸雲,何出?〔師伯集所使。〕必 曰:據注,雨師、風伯也,杜撰極。〔先儒曾抱麟。〕必曰:即泣麟耶?〔抱〕字何 出?〔修文將管輅。〕必曰:〔修文〕非管輅事。〔莫徭射雁鳴桑弓。〕必曰:〔桑 弧〕曰〔桑弓〕,有出否?〔悠悠伏枕左書空。〕必曰:〔左〕字何解?〔只同燕石 能星隕。〕必曰:隕石也,稱〔燕石〕何出?〔涼憶峴山巔。〕必曰:峴山之〔涼〕 有出乎?〔名參漢望苑。〕必曰:博望苑去〔博〕字,何出?〔馮招疾病纏。〕必曰 :左思詩〔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曰〔馮招〕可乎?以疾病屬馮,尤無謂。〔 韋經亞相傳。〕必曰:韋玄成稱〔亞相〕,有出否?〔舌存恥作窮途哭。〕必曰:不 是一事,牽合。〔投閣為劉歆。〕必曰:劉歆子棻事,借協韻可乎?〔嫌疑陸賈裝。 〕必曰:馬援薏苡嫌疑,陸賈裝有何嫌疑乎?〔穀貴沒潛夫。〕必曰:王符以穀貴沒 乎?
■以上偶錄杜句,余代俗儒一一為之評駁。其他若此者甚多,亦何累乎杜哉!今有人 ,其詩能一一無是累,而通體庸俗淺薄,無一善,亦安用有此詩哉!故不觀其高者、 大者、遠者,動摘字句,刻畫評駁,將使從事風雅者,惟謹守老生常談,為不刊之律 ,但求免於過,斯足矣。使人展卷,有何意味乎?而俗儒又恐其說之不足以勝也,於 是遁於考訂證據之學,驕人以所不知,而矜其博。此乃學究所為耳;千古作者心胸, 豈容有此等銖兩瑣屑哉!司馬遷作史記,往往改竄六經文句,後世無有非之者,以其 所就者大也。然余為此言,非教人杜撰也。如杜此等句,本無可疵;今人急於盲瞀之 說,而以杜之所為無害者,反嚴以繩人,於是詩亡,而詩才亦且亡矣。余故論而明之 。詩之工拙,必不在是,可無惑也。
五 ■杜句之無害者,俗儒反嚴以繩人,必且曰:〔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斯言也 ,固大戾乎詩人之旨者也。夫立德與立言,事異而理同。立德者曰:〔舜何人也,予 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乃以詩立言者,則自視與杜截然為二,何為者哉!將以杜 為不可學邪?置其媺之可而不能學,因置其瑕之不可而不敢學,僅自居於調停之中道 ,其志巳陋,其才已卑,為風雅中無是無非之鄉願,可哀也!將以杜為不足學邪?則 以可者僅許杜而不願學,而以不可者聽之於杜而如不屑學,為風雅中無易無識之冥頑 ,益可哀已!然則,〔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之言,捨此兩端,無有是處。是其 人既不能反而得之於心,而妄以古人為可不可之論,不亦大過乎!
六 ■〔作詩者在抒寫性情〕。此語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盡夫人能然之者矣。 〔作詩有性情必有面目〕。此不但未盡夫人能然之,並未盡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 如杜甫之詩,隨舉其一篇,篇舉其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遭顛沛 而不苟,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盃酒抒憤陶情,此杜 甫之面目也。我一讀之,甫之面目躍然於前。讀其詩一日,一日與之對;讀其詩終身 ,日日與之對也。故可慕可樂而可敬也。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稜嶒 ,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於朝,退又不肯獨善於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之 面目也。舉蘇軾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凌空如天馬,遊戲如飛仙,風流儒雅,無 入不得,好善而樂與,嬉笑怒罵,四時之氣皆備:此蘇軾之面目也。此外諸大家,雖 所就各有差別,而面目無不於詩見之。其中有全見者,有半見者。如陶潛、李白之詩 ,皆全見面目。王維五言,則面目見,七言,則面目不見。此外面目可見不可見,分 數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全不可見者。讀古人詩,以此推之,無不得也。余嘗於近 代一二聞人,展其詩卷,自始至終,亦未嘗不工;乃讀之數過,卒未能睹其面目何若 ,竊不敢謂作者如是也。
七 ■杜甫之詩,獨冠今古。此外上下千餘年,作者代有,惟韓愈、蘇軾,其才力能與甫 抗衡,鼎立為三。韓詩無一字猶人,如太華削成,不可攀躋。若俗儒論之,摘其杜撰 ,十且五六,輒搖唇鼓舌矣。蘇詩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譬之銅鐵鉛錫, 一經其陶鑄,皆成精金。庸夫俗子,安能窺其涯涘!並有未見蘇詩一斑,公然肆其譏 彈,亦可衰也!韓詩用舊事而間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蘇詩常一句中用兩事三事者,非 騁博也,力大故無所不舉。然此皆本於杜。細覽杜詩,知非韓蘇創為之也。必謂一句 止許用一事者,此井底之蛙,未見韓蘇,並未見杜者也。且一句止用一事——如七律 一句,上四字與下三字,總現成寫此一事,亦謂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記事冊,非自 我作詩也。詩而曰〔作〕,須有我之神明在內。如用兵然:孫吳成法,懦夫守之不變 ,其能長勝者寡矣;驅市人而戰,出奇制勝,未嘗不愈於教習之師。故以我之神明役 字句,以我所役之字句使事,知此,方許讀韓、蘇之詩。不然,直使古人之事,雖形 體眉目悉具,直如芻狗,略無生氣,何足取也!
八 ■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 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故陶潛多素心之語,李白有遺世之句,杜甫興〔 廣廈萬間〕之願,蘇軾師〔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類,皆應聲而出。其心如日月, 其詩如日月之光。隨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見焉。故每詩以人見,人又以詩見。使其人 其心不然,勉強造作,而為欺人欺世之語,能欺一人一時,決不能欺天下後世。究之 閱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氣必苶,安能振其辭乎!故不取諸中心而浮慕著 作,必無是理也。
九 ■古人之詩,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詩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見之古人之 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賢宰相之心也。宰相所有事,經綸宰制,無所不急,而 必以樂善、愛才為首務,無毫髮媢嫉忌忮之心,方為真宰相。百代之詩人亦然。如高 適、岑參之才,遠遜於杜;觀甫贈寄高岑諸作,極其推崇贊嘆。孟郊之才,不及韓愈 遠甚;而愈推高郊,至低頭拜東野,願郊為龍身為雲,四方上下逐東野。盧仝、賈島 、張籍等諸人,其人地與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為之歎賞推美。史稱其〔獎借後 輩,稱薦公卿間,寒署不避〕。歐陽修於詩,極推重梅堯臣、蘇舜欽。蘇軾於黃庭堅 、秦觀、張耒等諸人,皆愛之如己,所以好之者無不至。蓋自有天地以來,文章之能 事,萃於此數人,決無更有勝之而出其上者;及觀其樂善愛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 。此其中懷闊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長,自矜一 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譏己,日以攻擊詆毀其類為事:此其中懷狹 隘,即有著作,如其心術,尚堪垂後乎!昔人惟沈約聞人一善,如萬箭攢心;而約之 所就,亦何足雲!是猶以李林甫、盧杞之居心,而欲博賢宰相之名,使天下後世稱之 ,亦事理所必無者爾!
十 ■詩之亡也,亡於好名。沒世無稱,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竊怪夫好名者,非好 垂後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譽之學,得居高而呼者倡譽之,而後 從風者群和之,以為得風氣。於是風雅筆墨,不求之古人,專求之今人,以為迎合。 其為詩也,連捲累帙,不過等之揖讓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及聞其論,別亦盛 言三百篇、言漢、言唐、言宋,而進退是非之,居然當代之詩人;而詩亡矣。
十一 ■詩之亡也,又亡於好利。夫詩之盛也,敦實學以崇虛名;其衰也,媒虛名以網厚實 。於是以風雅壇坫為居奇,以交遊朋盍為牙市,是非淆而品格濫,詩道雜而多端,而 友朋勿劘之義,因之而衰矣。昔人言〔詩窮而後工〕,然則,詩豈救窮者乎!斯二者 ,好名實兼乎利。好利,遂至不惜其名。夫〔三不朽〕,詩亦〔立言〕之一,奈何以 之為壟斷名利之區!不但有愧古人,其亦反而問之自有之性情可矣!
十二 ■詩道之不能長振也,由於古今人之詩評雜而無章,紛而不一。六朝之詩,大約沿襲 字句,無特立大家之才。其時評詩而著為文者,如鍾嶸,如劉勰,其言不過吞吐抑揚 ,不能持論。然嶸之言曰:〔邇來作者,競須新事,牽攣補納,蠹文已甚。〕斯言為 能中當時、後世好新之弊。勰之言曰:〔沈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 樹骸。〕斯言為能探得本原。此二語外,兩人亦無所能為論也。他如湯惠休〔初日芙 蓉〕、沈約〔彈丸脫手〕之言,差可引伸;然俱屬一斑之見,終非大家體段。其餘皆 影響附和,沉淪習氣,不足道也。
■唐宋以來,諸評詩者,或概論風氣,或指論一人,一篇一語,單辭複句,不可殫數 。其間有合有離,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須知復變,若惟復不變,則陷於相似 ,置古集中,視之眩目,何異宋人以燕石為璞。〕劉禹錫曰:〔工生於才,達生於識 ,二者相為用而詩道備。〕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皮日 休曰:〔才猶天地之氣,分為四時,景色各異;人之才變,豈異於是?〕以上數則語 ,足以啟蒙砭俗,異於諸家悠悠之論,而合於詩人之旨為得之。其餘非戾則腐,如聾 如瞶不少。而最厭於聽聞、錮蔽學者耳目心思者,則嚴羽、高柄、劉辰翁及李攀龍諸 人是也。羽之言曰:〔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意須高,以漢、魏、晉、盛唐 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學 詩須識,是矣。既有識,則當以漢、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詩,悉陳於前,彼必自能 知所抉擇,知所依歸,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道。若雲漢、魏、盛唐,則五尺童子, 三家村塾師之學詩者,亦熟於聽聞、得於授受久矣。此如康莊之路,眾所群趨,即瞽 者亦能相隨而行,何待有識而方知乎?吾以為若無識,則一一步趨漢、魏、盛唐,而 無處不是詩魔;苟有識,即不步趨漢、魏、盛唐,而詩魔悉是智慧,仍不害於漢、魏 、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謬戾而意義矛盾也!彼柄與辰翁之言,大率類是;而辰翁益覺 惝恍無切實處。詩道之不振,此三人與有過焉。
■至於明之論詩者,無慮百十家。而李夢陽、何景明之徒,自以為得其正而實偏,得 其中而實不及,大約不能遠出於前三人之窠臼。而李攀龍益又甚焉。王世貞詩評甚多 ,雖祖述前人之口吻,而掇拾其皮毛,然間有大合處。如云:〔剽竊摹擬,詩之大病 ,割綴古語,痕跡宛然,斯醜已極。〕是病也,莫甚於李攀龍。世貞生平推重服膺攀 龍,可謂極至;而此語切中攀龍之隱,昌言不諱。乃知當日之互為推重者,徒以虛聲 倡和,藉相倚以壓倒眾人;而此心之明,自不可掩耳。
■夫自湯惠休以〔初日芙蓉〕擬謝詩,後世評詩者,祖其語意,動以某人之詩如某某 :或人,或神仙,或事,或動植物,造為工麗之辭,而以某某人之詩一一分而如之。 泛而不附,縟而不切,未嘗會於心、格於物,徒取以為談資,與某某之詩何與?明人 遞習成風,其流愈盛。自以為兼總諸家,而以要言評次之,不亦可哂乎!我故曰:歷 來之評詩者,雜而無章,紛而不一,詩道之不能常振於古今者,其以是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