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诗话-金-王若虚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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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中 第 x 頁
唐子西語錄云:「古之作者,初無意於造語所謂因事陳辭
老杜北征一篇,直紀行役耳,忽云『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結實』。
此類是也
文章即如作家乃是
慵夫曰:子西談何容易
工部之詩,工巧精深者何可勝數,而摘其一二,遂以為訓哉!
正如冷齋言樂天詩必使「老嫗盡解」也。
三百篇中,亦有「如家書」及「老嫗能解」者,而可謂盡然乎?
子西又嘗有所論曰:「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閑一字放過則不可。
殆近法家難以言恕,故謂之詩律
……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
」又曰:「吾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未見可羞處;明日取讀,疵病百出;輒復悲吟累日反覆改正稍稍有加;數日再讀,疵病復出
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也。
」觀此二說,又何其立法之嚴而用心之勞邪!
蓋喜為高論而不本於中者,未有自相矛盾也。
退之曰:「文無難易唯其是耳。
」豈復有病哉!

歐公《寄常秩詩》云:「笑殺汝陰常處士十年騎馬聽朝雞
伊川曰:「夙興趨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
」夫詩人之言,豈可如是論哉!
程子誠敬,亦已甚矣!

荊公詠雪云:「試問火城策試何如雲屋聽窗知。
」苑極之不愛其上句
山谷云:「管城子食肉相孔方兄絕交書
」極之不愛其下句
與人暗同

羅可雪詩有「斜侵潘岳鬢,橫上馬良眉」之句,陳正敏以為信然却是假雪也。

盧延讓有「栗爆燒氈破,猫跳觸鼎翻」之句,楊文公深愛;而或者疑之。
予謂此語固無甚佳,然讀之可以想見明窗溫爐閑坐之適
楊公所愛,蓋其境趣也邪

東坡詩云:「文章豈在多,一《頌》伯倫
朱少章云:「藝文志劉伶文集三卷,則非無文章也,坡豈偶忘於落筆時乎
抑別有所聞也。
」予謂不然
《晉史》云:「未嘗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頌一篇
」坡亦據此而已
公意本謂只此一篇足以道盡平生傳名後世,則他文有無,亦不必論也。

東坡章質夫惠酒不至詩,有「白衣送酒淵明」之句,《䂬溪詩話云:「或疑『舞』字太過,及觀庾信《答王褒餉酒》云:『未能畢卓,猶足舞王戎
』乃知有所本。
」予謂疑者但謂淵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論其所本哉!

東坡《題陽關圖云:「龍眠獨識殷勤處,畫出陽關意外聲。
」予謂可言「聲外意」,不可言意外聲」也。

東坡酷愛歸去來辭,既次其韻,又衍為長短句,又裂為集字詩破碎甚矣。
陶文美,亦何必爾!
是亦未免近俗也。

東坡和陶詩,或謂其終不近,或以為過之,是皆非所當論也。
渠亦因彼之意以見吾意云爾曷嘗心競而較其勝劣邪 ?
故但觀其眼目旨趣何如,則矣。

東坡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夫所貴於畫者,為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畫。
命題賦詩不必此詩,果為何語!
然則,坡之論非歟?
曰:論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於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
世之人不本其實無得於心,而借此論以為高。
畫山水者,未能正作一一石,而託雲煙杳靄,謂之氣象賦詩者,茫昧僻遠,按題而索之,不知所謂,乃曰格律貴爾。
一有不然,則必相嗤點以為淺易尋常
不求是而求奇,真偽未知,而先論高下,亦自欺而已矣 ,豈坡公本意也哉

鄭厚云:「魏晉以來作詩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韻,不復有真詩矣。
詩之有韻,如風中石間之泉,柳上之鶯,牆下之蛩,風行鐸鳴,自成音響,豈容擬議
夫笑而呵呵,歎而唧唧,皆天籟也,豈有呵呵而笑,擇唧唧而歎哉!
慵夫曰:鄭厚此論,似乎太高;然次韻作詩大病也。
詩道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專以此相尚
才識東坡,亦不免波蕩從之集中次韻者幾三之一,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於天全多矣。
使蘇公而無此,其去古人何遠哉?

東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語,而山谷稱其憤世嫉邪,過矣。
或言「山谷所擬東破」,此皮膚之見也。
彼雖力加奇險,要出第二何足多貴哉!
東坡後篇自破前說,此乃眼目;而山谷兩篇只是東坡前篇意,吾未見其勝之也。

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
」以其不棲木,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
而或以為語病;是尚可與言哉!
近日張吉甫復以「鴻漸于木」為辨,而怪昔人寡聞;此益可笑
《易象》之言,不當援引為證也。
其實何嘗棲木哉!

東坡《送王緘詞》云:「坐上別愁未見歸來欲斷無腸
」此未別時語也,而言「歸來」,則不順矣
欲斷無腸」,亦恐難道
《贈陳公密侍兒云:「夜來倚席親曾見。
」此本即席所賦,而下夜來」字,却是一日

王真詩話稱:晁以道東坡梅詞云:「便知道此老須過海。
只為古今不曾道到此,須罰教去。
苕溪漁隱曰:「此言鄙俚近於忌人之長,幸人之禍。
直方無識,載之詩話,寗不畏人之譏誚乎?
慵夫曰:此詞意朝雲也;以道之言,特戲云爾
蓋世所謂不過者,豈有他意哉?
苕溪直方之無識,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陳後山云:「子瞻以詩為詞,雖工非本色
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耳。
」予謂後山子瞻詞如詩,似矣;而以山谷得體,復不可曉。
晁無咎云:「東坡小詞,多不諧律呂;蓋橫放傑出曲子中縛不住者。
」其評山谷,則曰:「詞固高妙然不當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好詩耳。
」此言得之

晁無咎云:「眉山公之詞短於情,蓋不更此境耳。
陳後山曰:「宋玉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後知。
」是直以公為不及於情也!
嗚呼風韻東坡,而謂不及於情,乎?
高人逸才正當如是
其溢為小詞,而間及於脂粉之間,所謂滑稽玩戲聊復爾爾者也。
若乃纖豔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輩,豈公之雅趣也哉

陳後山謂「子瞻以詩為詞」,大是妄論;而世皆信之。
荊產辨其不然,謂公詞為古今第一
翰林趙公亦云:「此與人暗同
」蓋詩詞只是一理不容異觀
自世之末作,習為纖豔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勝士,亦或以是相勝,而日趨委靡,遂謂其體當然,而不知流弊至此也。
文伯起曰:「先生慮其不幸而溺於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詩人句法
」是亦不然
雄文大手樂府乃其游戲,顧豈與流俗爭勝哉!
蓋其天資不凡辭氣邁往,故落筆絕塵耳。

東坡南行唱和詩序云:「昔人之文,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
山川之有雲,草木之有華,充滿勃鬱見於外,雖欲無有,其得耶!
故予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
」時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與江西諸子終身句律哉!

東坡文中龍也。
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橫奔放,若游戲然,莫測其端倪
魯直區區斤斧準繩之說,隨其後而與之爭,至謂「未知句法」。
東坡未知句法,世豈復有詩人?
而渠所謂法者,果安出哉?
老蘇揚雄以為使有孟軻之書,必不作太玄
魯直欲為東坡邁往不能於是高談句律旁出樣度,務以自立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
彼其勞亦甚哉!
向使無坡壓之,其措意未必至是。
世以坡之過海為魯直不幸,由明者觀之,其不幸也舊矣。

吳虎臣漫錄云:「歐陽季默嘗問東坡:『魯直何處是好?
』坡不答,但極稱道。
季默復問:『如雪詩「臥聽疎疎還密密,起看整整復斜斜」,豈亦佳邪?
云:『正是佳處
』」慵夫曰:予於詩固無甚解;至於此句,猶知其不足賞也,當時所傳妄耳。
徐師川亦嘗咏雪云:「積得重重那許重,飛時片片又何輕。
曾端伯以為警策,且言師川作此罷,因誦山谷疎疎」「密密」之句,云:「我則不容易道。
意謂魯直草率,而己語為工也。
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東坡魯直高出古人數等,獨步天下
」予謂坡公決無是論;縱使有之,亦非誠意也。
蓋公嘗跋魯直詩云:「每見魯直詩,未嘗絕倒;然此卷語妙甚,能絕倒者,已是可人
」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
若不適用然不無補於世
」又云:「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餐盡廢,然多食則發風動氣心。
」其許可何如哉?
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斬絕而無橫放鋪張學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
所以力追東坡不及歟!
或謂論文者尊東坡,言詩者右山谷
」此門生親黨偏說,而至今詞人以為口實,同者襲其迹而不知返,異者畏其名而不敢非。
善乎,吾舅周君之論也,曰:「宋之文章魯直,已是偏仄處;陳後山而後不勝其弊矣。
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觀之,是非真偽,望而可見也。
若虛不解詩,頗以為然。
近讀東都事略·山谷傳》云:「庭堅長於詩,與秦觀張耒晁補之蘇軾之門,號四學士
江西君子庭堅,謂之蘇、黃。
」蓋自當已不以是為公論矣。

山谷《題陽關圖云:「渭城柳色關何事自是行人作許悲。
夫人有意而物無情,固是矣。
夜發分寗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滿川風月替人愁。
」此復何理也?

山谷詩云:「語言少味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
」夫「阿堵」者,謂「阿底」耳。
顧凱之云:「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
殷浩佛經云:「理應阿堵上。
謝安指桓溫衛士云:「明公何須壁間,阿堵是也
」今去「物」字,猶「此君」去「君」字,乃歇後之語,安知其為錢乎?

山谷《題嚴溪釣灘詩云:「能令漢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絲風。
」說者謂東漢名節之士,賴以久存;跡其本原正在子陵竿上來
予謂論者高矣,而「風」何與焉?
嘗質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時,其心亦必不能安也
或曰:「詩人語,不當如是論。
」曰:「固也,然亦須不害於理乃可;如東坡《眉石硯詩『指胡馬眉間』,與此是一箇規模也,而豈有意病哉!

蘇、黃各因玄真子漁父詞》增為長短句,而互相譏評
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詩為訴衷情,而《冷齋》亦載之。
予謂此皆為蛇畫足耳,不作可也

山谷詞云:「新婦磯邊眉黛愁,女兒哺口眼波秋。
」自謂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是漁父家風
東坡謂其「太瀾浪」,可謂善謔
漁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最不愛集句目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
」予謂詞滑稽未足深誚也。
山谷知惡此等,則藥名之作,建除之體,八音列宿之類,猶不可一笑耶?

山谷雨絲詩云:「煙雲杳靄合中稀,霧雨空濛落更微。
園客繭絲萬緒蛛蝥面罩羣飛
風光錯綜天經緯,草木文章帝杼機。
願染朝霞五色,為君王補坐朝衣。
」夫「雨絲云者,但謂其狀如絲而已,今直說如許用度,予所不曉也。

山谷詞云:「杯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明人散。
」嘗疑「莫」字不安
昨見王德卿所收東坡書此詞墨跡乃是「更」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