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堂诗话-宋-张戒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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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27年
卷下 第 x 頁
《巳上人茅齋○余嘗聞劉右司棐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最得避暑佳趣,余不以為然
鄭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與『遲』兩字
若云『枕簟入林茶瓜留客』,豈不快哉

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以神武定天下高祖太宗之功也。
何必家世不若商、周為愧,而妄認老子為祖?
不足以為榮,而適足以貽世笑。
子美云「世家遺舊史」,謂老子為唐之祖,其家世不見舊史也。
守祧嚴具禮」,謂以宗廟事之也。
五聖」、「千官」等句,雖若狀吳生畫手之工,而其實無故而畫五聖千官于此也。
凡此事既明白,但直叙其事,是非自見六義所謂賦也。
身退知周室之卑,漢文、景尚黃、老,垂拱無為而天下治老子之道如此
子美云「谷神不死養拙更何鄉」也。

《戲為六絕句》○此詩非為庾信、王、楊、盧、駱而作,乃子美自謂也。
子美在時,雖名滿天下,人猶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
子美超今冠古一人而巳,然而其生也,人猶笑之,歿而後敬之,況其下者乎?
子美忿之,故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爾曹」也。
子美豈其忿者,戲之而已。
其云:「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若子美所謂掣鯨碧海中者也,而嫌于自許,故皆題為戲句。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少陵布衣中,慨然有致君堯、舜之志,而世無知者,雖同學翁亦頗笑之,故「浩歌激烈」,「沈飲自遣」也。
案:此詩刊本自遣」或作「自適」。
此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嘯無異,讀其詩,可以想其胸臆矣。
嗟夫子美詩人而已哉!
其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撻夫家聚斂城闕
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
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朝廷仁者戰慄
」案:此詩刊本鞭撻」或作「鞭箠」,「實欲」或作「實願」。
又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方幼子餓死之時,尚以常免租稅、不隸征伐為幸,而思失業徒,念遠戍卒,至于憂端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
蓋深于經術者也,與王吉貢禹之流等矣。

哀王孫○觀子美此詩,可謂心存社稷矣。
朝飛夜宿,今「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者,長安城中兵亂也。
至于斷折,馬至于九死,「骨肉不待馳驅」,案:此詩刊本「又向」或作「又來」,「不待」或作「不得」。
達官走避胡之急也。
龍種常人殊,又囑王孫使善保千金軀,則愛惜宗室子孫也。
雖以在賊中之故,「不敢長語交衢」,然「且為王孫立斯須」者,哀之不忍去也。
朔方健兒非不好身手,而「昔何勇銳今何愚」,不能抗賊,使宗室子孫狼狽至此極也。
「竊聞太子已傳位」,必云太子者,以言神器所歸,吾君之子也。
言「聖德北服單于」,又言花門助順,所以王孫也。
哀王孫如此,心存社稷而已
王深父序反以為譏刺明皇,失子美詩意矣。

行次昭陵○自「文物師古以下四句不惟太宗之治,亦歎今之不然也。
《書》云:「上帝降災下方
太宗即位之初,兵戈未已,然太宗指揮而安率土,遂盪滌汙俗而致太平,其易如此
玉衣自舉鐵馬汗常趨」,蓋歎其威靈如在
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歎後世子孫寂寥無復太宗開國遺風是以流恨滿山隅」也。

洗兵馬山谷云:「詩句不鑿強作對景而生便自佳。
山谷之言誠是也。
然此乃眾人所同耳,惟杜子美則不然。
對景亦可,不對景亦可,喜怒哀樂不擇所遇,一發于詩,蓋出口成詩,非作詩也。
觀此詩聞捷書之作,其喜氣乃可掬,真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其曰「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案:此詩刊本安巢」或作「安枝」。
言人思安居,不復避亂也。
曰「寸地尺天」,曰「奇祥異瑞」,曰「皆入貢」,曰「爭來送」,曰「不知何國」,曰「復道諸山」,皆喜躍之詞也。
隱士休歌紫芝曲」,言時平當出也。
詞人解撰河清頌」案:此詩刊本「解撰」或作「角撰」,「河清」或作「清河」。
當作頌聲也。
田家望望惜雨乾,布榖處處催春種」,言人思歸農也。
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言戍卒歸休室家思憶,叙其喜躍不嫌于褻,故云「歸莫懶」、「愁多夢」也。
至于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雖但叙一時喜慶事,而意乃諷肅宗所謂主文譎諫也。
攀龍附鳳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
汝等豈知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
」雖似憎惡武夫,而熟味其言,乃有深意
《易·師》上六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
三略亦曰:「還師罷軍,存亡之階。
子美克捷之初,而訓勅將士,俾知帝力不得誇身彊,其憂國不亦至乎
子美吐詞措意如此古今詩人所不及也。
山谷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好處正在無意而意已至」,若此詩是已。

秦州雜詩○「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此晚唐佳句也。
子美塞門風落木,客舍連山」,則留人送客不待言矣。
十八首:「塞雲多斷續,邊日少光輝」,此兩句畫出邊塞風景也。
山雪河冰蕭索,青是烽烟白人骨」,亦同。

苦竹○觀此詩前四句,則苦竹在目前矣。

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杜子美李太白才氣不相上下,而子美獨得聖人刪詩本旨,與三百五篇無異,此則太白所無也。
元微之論李、杜,以為太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摹寫物象……誠亦差肩子美
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李尚未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鄙哉微之之論也!
鋪陳排比,曷足以為李、杜之優劣
子曰:「不學《詩》無以言。
」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
《序》曰:「先王以是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又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
子美詩是已。
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真所謂主文譎諫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也。
「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誠哉是言!
乾元元年春萬姓安宅」,故子美有「長安卿相多少年」之羨,且曰:「我生胡為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蓋自傷也。
讀者遺其言而求其所以言,三復玩味,則子美情見矣。

劍門○「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余嘗聞之王大卿俣曰:「一夫乃可若不怒,雖臨關何益也。
昭陵泥功山岳麓寺鹿頭山七歌《遭田父泥飲《又上後園山腳《收京》北征壯遊子美設詞措意,與他人不可同年而語
如狀昭陵威靈,乃云:「玉衣自舉鐵馬汗常趨」;案:此詩刊本鐵馬」或作「石馬」。
泥功山之險,乃云:「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馬鐵驪小兒老翁」;狀岳麓寺之佳,乃云:「塔劫宮牆壯麗敵,香厨松道清涼俱」。
案:此詩刊本塔劫」或作「塔級」,「宮牆」或作「宮壇」,「香厨」或作「石厨」,「清涼」或作「清崇」。
此其用意處,皆他人所不到也。
鹿頭山云:「遊子京華劍門不可越」,案:此詩刊本京華」或作「咸京」。
七歌云:「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遭田父泥飲云:「久客人情如何拒鄰叟」,《又上後園山腳云:「到今事反覆故老萬行龜蒙可見況乃懷故鄉」,案:此詩刊本不可」或作「不復」,「懷故」或作「復舊」。
人心中事而口不能言者,而子美能言之,然詞高雅不若元、白之淺近也。
《收京》云:「賞應歌杕杜,歸及薦櫻桃」,有旨哉!
陸宣公諫德宗尋訪內人何異
子美顛沛造次兵戈之中,而每以宗廟為言,如北征往往是也,此其意尤不可及
壯遊云:「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
兩宮警蹕萬里相望
不待褒貶是非自見矣。

江頭五詠物類雖同,格韻不等
同是花也,而梅花桃李異觀;同是鳥也,而鷹隼燕雀殊科
詠物者,要當高得其格致韻味下得形似各相稱耳。
杜子美多大言,然詠丁香麗春栀子鸂鶒花鴨,字字實錄而已,蓋此意也。

屏迹二首○「用拙存吾道」,若用巧,則吾道不存矣。
心跡雙清,從白首不厭也。
子美用意如此豈特詩人而已哉?
桑麻雨露燕雀生成」,此子美觀物之句也。
若非幽居豈能近此物情乎?
妙哉,造化春工,盡于此矣!

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嚴云:「莫倚善題鸚鵡賦」,杜云:「阮籍焉知禮法疎」。
二人贈答不可無意也。

《陳拾遺故宅○此宅蓋拾遺趙彥昭郭元振輩嘗題字于壁間,云公登宰輔,少陵詩紀此而已

謁文公上方》○此僧不下堦除十年餘,雖長者佈金,而禪龕晏如
子美以為大珠玷翳白月當空虛」,必高僧也。
庭前猛虎卧」,或實有之,子美不徒用事爾。
汲引吹噓, 皆傳法之意。

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此非詩也,家書也。
弟歸檢校草堂,乃令數鵝鴨,閉柴荊,趁臘月栽竹可謂隱居之趣矣。

江陵望幸○此非詩,乃望幸表也。
「通蜀」、「照秦」、「含越」、「控吳」,則指陳江陵建都大略也。
甲兵聖旨居守宗臣」,則祈請語也。
氣象廓然,可與兩都三京齊驅并駕矣。

山寺○章留後遊山寺,以僧告訴,「遂為顧兵徒,咄嗟檀施開」子美諷之曰:「以茲撫士卒,孰曰非周才
」又曰:「窮子失淨處,高人憂禍胎。
何哉
夫窮子以淨處為安,高人隱士避世為福,以近人為禍,今山寺使君之威,「咄嗟檀施開」,雖棟宇興修,而煩擾之禍必自此始矣。
子美之詩,有味其言也。

《寄司馬山人十二韻子美自云:「道術留意先生擊蒙」,又乞哀山人云:「相哀骨可換,亦遣馭清風」,然則子美亦嘗于仙術留意耶?
子美仙佛皆嘗留意,但不知其果有得否爾?
云 :「有時猛虎虛室使仙童」,恐未必實錄也。

鄭公宅同詠堦下新松欲令「無翦伐」,欲高「一百丈」,雖云美意,亦有譏也。

《觀李固司馬山水圖》○「寒天遠客碧海新圖」,此兩句不待他求,而得高人之趣。
匡牀火爐」,無長物也,可謂簡易矣。

《莫相疑行》○以子美之才,而至于頭白齒落無所成,真可惜也。
故嘗有「中宵秖自惜,晚起索誰親」之句。
案:此詩刊本中宵」作「宵中」,或作「消中」。
穀梁子曰:「名譽既聞,而有司不舉有司之罪也;有司舉之,而王者不用,有國者之罪也。
子美之自惜,蓋歎時之不用,人之不知耳。
悲夫
往時文彩動人主」,今不幸流落至于飢寒趨路傍」,「晚將末契少年」,豈其得已
當面輸心背面笑」,案:此詩刊本契託」或作「節契」,「輸心」或作「論心」。
俗子常態古今一也。
夫子美名萬年,豈與世上兒爭好惡者哉!
而或者疑之,故有寄謝」之句,且題曰《莫相疑行》

赤霄行》子美以為孔雀,而以不知己者為牛。
自當時觀之,雖曰薄德可也自後世觀之,與子美同時而不知者,庸非牛乎?
子美不能堪,故曰:「老翁莫怪少年葛亮貴和書有篇。
丈夫垂名萬年記憶細故高賢
」蓋自遣也。
淵明之窮過于子美抵觸固自不乏然而未嘗有孔雀逢牛之詩。
忘懷得失以此自終」,此淵明所以不可及也歟

杜鵑山谷云:「臣甫杜鵑再拜詩」,為明皇南內時作也。

武侯孔明卧于南陽之時,豈期為人用耶?
玄德三顧意氣相感遂許驅馳
幼主之託,抗表以辭,仗義北伐,卒死于軍,義風凛然竦動千載
子美空山之中覩其遺廟,而曰「猶聞辭後主不復卧南陽」者,追想歎慕之也。
此詩若草草不甚留意,而讀之使人凛然想見孔明風采,比夫李義山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為護儲胥」之句,又加一等矣。

鬭雞○「簾下宮人出,樓前御柳長。
」此名鬭雞,乃看棚詩爾。

偶題○此少陵論文章也。
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作者殊列名聲豈浪垂?
」烏可以輕議哉?

秋野○「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
水深極樂林茂知歸
」夫生理有何難識,觀魚鳥則可知矣。
不厭深,鳥不厭高,人豈厭山林乎?
故云:「吾老甘貧病,榮華是非
秋風几杖不厭北山薇
」案:此詩刊本「吾老」或作「衰老」,「北山」或作「此山」。
子美悟理之句也。
杜子美作詩悟理韓退之學文知道精于故爾

《晴》○「啼鴉爭引子,鳴鶴歸林
下食遭泥去,高飛久陰
」案:此詩刊本「啼鴉」或作「啼烏」。
子美之志可見矣。
下食遭泥去」,則固窮之節;「高飛久陰」,則避亂之急也。
子美之志,其素所蓄積如此,而目前之景,適與意會偶然發于詩聲六義所謂興也。
興則觸景而得,此乃取物。

舟中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少陵右武之朝,老不見用,又處處無所遇,故有百年棄物萬國窮途」之句,余三復而悲之。

《送盧十四弟侍御韋尚書靈櫬上都觀歷代史冊,人主之美,莫先于納諫
陸宣公云:「以太宗經緯天地之文,有底禍亂之武,有躬行仁義之德,有理太平之功,其為休烈耿光可謂盛極矣。
然而人到于今稱詠以為道冠前古,澤被無窮者,則從諫改過為其首焉。
是知諫而能從,過而能改帝王之美莫大于斯
子美刺規多諫諍,端拱光輝」之句,即此意也。

可歎○觀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乎?
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于是顛沛于是」。
「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不足」,故其詞氣如此
恨世無孔子,不列于國風《雅》《頌》爾。
天上浮雲白衣斯須改變蒼狗
古往今來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案:此詩刊本「如白」或作「似白」。
此其懷抱抑揚頓挫,固已傑出古今矣。
河東女兒不知何事抉眼去其夫,豈秋胡婦不忍視其夫之不義死者乎?
丈夫正色引經」,偉哉王季友為人也!
群書萬卷暗誦」,而孝經一通,獨把翫在手,非深于經術者,焉知此味乎?
季友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詩人豈知此也。
貧窮老瘦家賣履」,案:此詩刊本「履」一作「屩」,或作「屐」。
高帝之孫,二千石之貴,乃引為賓客,雖三年之久而未曾語,「小心恐懼閉其口」。
賓主之間如此,與夫勢利之交,朝暮變炎涼者,異矣!
故曰:「太守得之更不疑,人生反覆看亦醜。
」案:此詩刊本「亦醜」或作「已醜」。
陳蕃設榻徐孺北海徙履于康成顏回陋巷不改其樂,澹臺滅明非公未嘗至于偃之室,于王季友復見之,子美以為可以佐王也。
故曰:「用為羲和天為成,用平水土地為厚……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焉肯朽。
」夫佐王治邦國者,非斯人而誰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