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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後,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餘事。古詩 、蘇、李、曹、劉、陶、阮,本不期于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復及。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視《三百篇》幾于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潘、陸以後,專意詠物,雕鑴刻鏤之工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謝康樂「池塘生春草」,顏延之「明月照積雪」案:「明月照積雪」乃謝靈運詩,此誤。謝玄暉「澄江靜如練」,江文通「日暮碧雲合」,王籍「鳥鳴山更幽」,謝貞「風定花猶落」,柳惲「亭皋木葉下」,何遜「夜雨滴空堦」,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鑴,麤足意味,便稱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蘇、李、古詩、曹、劉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無意味,譬之山無烟雲,春無草樹,豈復可觀?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然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強弱,則不可強矣。此韓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詩,後世所以莫能及也。世徒見子美詩多麤俗,不知麤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麤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至于盧仝,遂有「不唧溜鈍漢」、「七椀喫不得」之句,乃信口亂道,不足言詩也。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詩,顏魯公之書,雄姿傑出,千古獨步,可仰而不可及耳。
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六朝詩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為一等,《風》、《騷》為一等,學者須以次參究,盈科而後進,可也。黃魯直自言學杜子美,子瞻自言學陶淵明,二人好惡,已自不同。魯直學子美,但得其格律耳。子瞻則又專稱淵明,且曰:「曹、劉、鮑、謝、李、杜諸子皆不及也」。夫鮑、謝不及則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詩,亦何愧于淵明?即淵明之詩,妙在有味耳,而子建詩,微婉之情、洒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固不可以優劣論也。古今詩人推陳王及古詩第一,此乃不易之論。至于李、杜,尤不可輕議。歐陽公喜太白詩,乃稱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之句。案:李白詩刊本「明月」或作「朗月」。此等句雖奇逸,然在太白詩中,特其淺淺者。魯直云:「太白詩與漢、魏樂府爭衡」,此語乃真知太白者。王介甫云:「白詩多說婦人,識見污下。」介甫之論過矣。孔子刪詩,《三百五篇》說婦人者過半,豈可亦謂之識見污下耶?元微之嘗謂「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而復以太白為不及,故退之云:「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退之于李、杜,但極口推尊,而未嘗優劣,此乃公論也。子美詩奄有古今,學者能識《國風》、《騷》人之旨,然後知子美用意處;識漢、魏詩,然後知子美遣詞處。至于「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在子美不足道耳。歐陽公詩學退之,又學李太白。王介甫詩,山谷以為學三謝。蘇子瞻學劉夢得,學白樂天、太白,晚而學淵明。魯直自言學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習,不可不謹。其始也學之,其終也豈能過之;屋下架屋,愈見其小。後有作者出,必欲與李、杜爭衡,當復從漢、魏詩中出爾。
詩以用事為博,始于顏光祿,而極于杜子美;以押韻為工,始于韓退之,而極于蘇、黃。然「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豈專意于詠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婦人清夜獨居愁思之切,非以詠月也;而後人詠月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本以言郊居閒適之趣,非以詠田園;而後人詠田園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詠嘆之;詠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後人所謂「含不盡之意」者,此也。用事押韻,何足道哉!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使後生只知用事押韻之為詩,而不知詠物之為工,言志之為本也。風雅自此掃地矣!
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淵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韓退之是也;意氣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鍾嶸《詩品》以古詩第一,子建次之,此論誠然。觀子建「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南國有佳人」、「驚風飄白日」、「謁帝承明廬」等篇,鏗鏘音節,抑揚態度,溫潤清和,金聲而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與《三百篇》異世同律,此所謂韻不可及也。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景物雖在目前,而非至閒至靜之中則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態,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如放歸鄜州,而云:「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慙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新婚戍邊,而云:「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羅褥不復施,對君洗紅糚」;《壯游》云:「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洗兵馬》云:「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如「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儉約前王體,風流後代希」,「公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乃聖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之情狀,宛在目前。此語非惟創始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也。荊軻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自常人觀之,語既不多,又無新巧。然而此二語,遂能寫出天地愁慘之狀,極壯士赴死如歸之情,此亦所謂中的也。《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所以為奇。樂天云:「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樂天特得其麤爾。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
《國風》云:「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其詞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貴也。《古詩》云:「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皆無愧于《國風》矣。杜牧之云:「多情却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蘊。元、白、張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後來詩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蘊之責哉?
陶淵明云:「世間有喬松,于今定何聞。」此則初出于無意。曹子建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此語雖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可謂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
東坡評文勛篆云:「世人篆字,隸體不除,如浙人語,終老帶吳音。安國用筆,意在隸前,汲冢魯壁,周鼓泰山。」東坡此語,不特篆字法,亦古詩法也。世人作篆字不除隸體,作古詩不免律句。要須意在律前,乃可名古詩耳。
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同一物也,而詠物之工有遠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淺深。章八元《題雁塔》云:「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卻訝鳥飛平地上,忽驚人語半天中。迴梯倒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案:此詩刊本「忽驚」作「自驚」,「倒踏」作「暗踏」。此乞兒口中語也。梅聖俞云:「復想下時險,喘汗頭目旋。不如且安坐,休用窺雲烟。」何其語之凡也。東坡《真興寺閣》云:「山林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側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登者尚呀咻,作者何以勝。」案:此詩刊本「山林」作「山川」,「呀咻」作「呀喘」。《登靈隱寺塔》云:「相勸小舉足,前路高且長……漸聞鐘磬音,飛鳥皆下翔。入門亦何有,雲海浩茫茫。」案:此詩刊本「亦何有」作「空有無」。意雖有佳處,而語不甚工,蓋失之易也。劉長卿《登西靈寺塔》云:「化塔凌虛空,雄規壓川澤。亭亭楚雲外,千里看不隔……盤梯接元氣,半壁栖夜魄。」王介甫《登景德寺塔》云:「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螘冢,蔽虧塵霧間。」此二詩語雖稍工,而不為難到。杜子美則不然,《登慈恩寺塔》首云:「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案:此詩刊本「蒼天」或作「蒼穹」,「曠士」或作「壯士」。不待云「千里」、「千仞」、「小舉足」、「頭目旋」而窮高極遠之狀,可喜可愕之趣,超軼絕塵而不可及也。「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視東坡「側身」、「引手」之句陋矣。「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豈特「邑屋如螘冢,蔽虧塵霧間」,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鴉鵲浩浩一聲而已哉?人才有分限,不可強乃如此。
《國風》、《離騷》固不論,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余之此論,固未易為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段師教康崑崙琵琶,且遣不近樂器十餘年,忘其故態;學詩亦然。蘇、黃習氣淨盡,始可以論唐人詩;唐人聲律習氣淨盡,始可以論六朝詩;鑴刻之習氣淨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詩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餘,洶湧而後發者也。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若他人之詩,皆為文造情耳。沈約云:「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梅聖俞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論,其實一也。
杜子美云:「續兒誦《文選》」,又云:「熟精《文選》理」,然則子美教子以《文選》歟?近時士大夫以蘇子瞻譏《文選》去取之謬,遂不復留意。殊不知《文選》雖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漢、魏、晉奇麗之文盡在,所失雖多,所得不少,作詩、賦、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從《戰國策》、《陸宣公奏議》中來,長于議論而欠宏麗,故雖揚雄亦薄之,云:「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雄之說淺易則有矣,其文詞安可以為艱深而非之也?韓退之文章豈減子瞻,而獨推揚雄云:「雄死後作者不復生。」雄文章豈可非哉?《文選》中求議論則無,求奇麗之文則多矣。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
杜子美《登慈恩寺塔》云:「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此但言其窮高極遠之趣爾,南及蒼梧,西及崑崙,然而叫虞舜,惜瑤池,不為無意也。《白帝城最高樓》云:「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案:此詩刊本「對斷石」或作「封斷石」。使後來作者如何措手?東坡《登常山絕頂廣麗亭》云:「西望穆陵關,東望琅邪臺。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飛埃。相將叫虞舜,遂欲歸蓬萊。」襲子美已陳之跡,而不逮遠甚。山谷《登快閣》詩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此但以「遠大」、「分明」之語為新奇,而究其實,乃小兒語也。山谷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死四百年,後來名世之士,不無其人,然而未有能升子美之堂者;此論不為過。
楊太真事,唐人吟詠至多,然類皆無禮。太真配至尊,豈可以兒女語黷之耶?惟杜子美則不然,《哀江頭》云:「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不待云「嬌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專寵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絕色可想也。至于言一時行樂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輦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案:此詩刊本「向天」或作「向空」,「一笑」或作「一箭」。不待云「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豈終極」,案:此詩刊本「江水」或作「江草」。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于言外。題云《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覩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長恨歌》在樂天詩中為最下,《連昌宮詞》在元微之詩中乃最得意者。二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
梅聖俞云:「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樂天長處。然情意失于太詳,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淺近,略無餘蘊,此其所短處。如《長恨歌》雖播于樂府,人人稱誦,然其實乃樂天少作,雖欲悔而不可追者也。其叙楊妃進見、專寵、行樂事,皆穢褻之語。首云:「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後云:「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又云:「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案 :白居易詩刊本「回看」或作「回首」。此固無禮之甚。「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此下云云,殆可掩耳也。「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等語,乃樂天自以為得意處,然而亦淺陋甚。「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此尤可笑;南內雖淒涼,何至挑孤燈耶?惟叙上皇還京云:「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叙太真見方士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一篇之中,惟此數語稍佳爾。《長恨歌》,元和元年尉盩厔時作。是時年三十五。謫江州,十一年作《琵琶行》。二詩工拙,遠不侔矣。如《琵琶行》,雖未免于煩悉,然其語意甚當,後來作者,未易超越也。
韓退之詩,愛憎相半。愛者以為雖杜子美亦不及,不愛者以為退之于詩本無所得,自陳無己輩皆有此論;然二家之論俱過矣。以為子美亦不及者固非,以為退之于詩本無所得者,談何容易耶?退之詩,大抵才氣有餘,故能擒能縱,顛倒崛奇,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湧,滚滚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乍沒,姿態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蘇、黃門子由有云:「唐人詩當推韓、杜,韓詩豪,杜詩雄,然杜之雄猶可以兼韓之豪也。」此論得之。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子美篤于忠義,深于經術,故其詩雄而正;李太白喜任俠,喜神仙,故其詩豪而逸;退之文章侍從,故其詩文有廊廟氣。退之詩正可與太白為敵,然二豪不並立,當屈退之第三。
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之變態百出也。使退之收斂而為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為退之則難。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強也。
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雖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無優劣。以標韻觀之,右丞遠不逮蘇州。至于詞不迫切,而味甚長,雖蘇州亦所不及也。
世言白少傅詩格卑,雖誠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張籍詩,皆自陶、阮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本不應格卑,但其詞傷于太煩,其意傷于太盡,遂成冗長卑陋爾。比之吳融、韓偓俳優之詞,號為格卑,則有間矣。若收斂其詞,而少加含蓄,其意味豈復可及也。蘇端明子瞻喜之,良有由然。皮日休曰:「天下皆汲汲,樂天獨恬然;天下皆悶悶,樂天獨舍旃……仕若不得志,可為龜鑑焉。」此語得之。
退之于籍、湜輩,皆兒子畜之,獨于東野極口推重,雖退之謙抑,亦不徒然。世以配賈島而鄙其寒苦,蓋未之察也。郊之詩,寒苦則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詞意精確,其才亦豈可易得。
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後。若但取其警策而已,則「楓落吳江冷」,豈足以定優劣?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疎雨滴梧桐」之句,東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當退之大敵,如《城南聯句》,亦必困矣。子瞻云:「浩然詩如內庫法酒,卻是上尊之規模,但欠酒才爾。」此論盡之。
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隨州詩,韻度不能如韋蘇州之高簡,意味不能如王摩詰、孟浩然之勝絕,然其筆力豪贍,氣格老成,則皆過之。與杜子美並時,其得意處,子美之匹亞也。「長城」之目,蓋不徒然。
世以王摩詰律詩配子美,古詩配太白,蓋摩詰古詩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詩至佳麗而老成。如《隴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閨人》、《別弟妹》等篇,信不減太白;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案:王維詩刊本「啼鳥換」或作「啼鳥緩」。「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蹏輕」等句,信不減子美。雖才氣不若李、杜之雄傑,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亞也。摩詰性澹泊,本學佛而善畫,出則陪岐、薛諸王及貴主遊,歸則饜飫輞川山水,故其詩于富貴、山林,兩得其趣。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之句,雖不誇服食器用,而真是富貴人口中語,非僅「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之比也。
張司業詩與元、白一律,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但白才多而意切,張思深而語精,元體輕而詞躁爾。籍律詩雖有味而少文,遠不逮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然籍之樂府,諸人未必能也。
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三人,筆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工律詩而不工古詩,七言尤工,五言微弱,雖有佳句,然不能如韋、柳、王、孟之高致也。義山多奇趣,夢得有高韻,牧之專事華藻,此其優劣耳。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誇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糚。」李義山此詩,非誇徐妃,乃譏湘中也。義山詩佳處,大抵類此。詠物似瑣屑,用事似僻,而意則甚遠。世但見其詩喜說婦人,而不知為世鑒戒。「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妝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案:李商隱詩刊本「妝成」或作「修成」。此詩非誇王母玉桃,阿嬌金屋,乃譏漢武也。「景陽宮井剩堪悲,不盡龍鸞誓死期。腸斷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此詩非痛恨張麗華,乃譏陳後主也。其為世鑒戒,豈不至深至切?「內殿張絃管,中原絕鼓鼙。舞成青海馬,鬭殺汝南雞。不覩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宸襟他日淚,薄暮望賢西。」夫雞至于鬭殺,馬至于舞成,其窮歡極樂不待言而可知也;「不覩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志欲神仙而反為所惑亂也。其言近而旨遠,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鏗鏘飛動,極叙事之工,然意則不及此也。「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壚從古擅風流。浣花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此詩送入蜀人,雖似誇文君酒壚,而其意乃是譏蜀人多麤鄙少賢才爾。義山詩句,其精妙處大抵類此。
往年過華清宮,見杜牧之、溫庭筠二詩,俱刻石于浴殿之側,必欲較其優劣而不能。近偶讀庭筠詩,乃知牧之之工,庭筠小子,無禮甚矣。劉夢得《扶風歌》、白樂天《長恨歌》及庭筠此詩,皆無禮于其君者。庭筠語皆新巧,初似可喜,而其意無禮,其格至卑,其筋骨淺露,與牧之詩不可同年而語也。其首敍開元勝遊,固已無稽,其末乃云:「豔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此語豈可以瀆至尊耶?人才氣格,自有高下,雖欲強學不能,如庭筠豈識《風》、《雅》之旨也?牧之才豪華,此詩初敍事甚可喜,而其中乃云:「泉暖涵窻鏡,雲嬌惹粉囊。嫩嵐滋翠葆,清渭照紅糚。」是亦庭筠語耳。
王介甫云:「遠引江山來控帶,平看鷹隼去飛翔。」疑非介甫語。又云:「留歡薄日晚,起視飛鳥背。」又云:「灑筆飛鳥上,為王賦雌雄。」語雖稍工,而不為難到。東坡云:「飛鳥皆下翔」,失之易也。李太白《登西靈寺塔》云:「鳥拂瓊簷度,霞連練栱張。」亦疑非太白語。《廬山謠》云:「翠景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此乃真太白詩矣。如介甫、東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詞氣視太白一何遠也。陶淵明云:「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則歸雲宅,朝為飛鳥堂。」此語初若小兒戲弄不經意者,然殊有意味可愛。
杜牧之序李賀詩云:「《騷》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牧之論太過。賀詩乃李白樂府中出,瑰奇譎怪則似之,秀逸天拔則不及也。賀有太白之語,而無太白之韻。元、白、張籍以意為主,而失于少文;賀以詞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故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元微之戲贈韓舍人云:「玉磬聲聲徹,金鈴箇箇圓。高疎明月下,細膩早春前。」此律詩法也。五言律詩,若無甚難者,然國朝以來,惟東坡最工,山谷晚年乃工。山谷嘗云:「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雖山谷集中,亦不過《白雲亭宴集》十韻耳。
韓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後發明。陸宣公之議論,陶淵明、柳子厚之詩,得東坡而後發明。子美之詩,得山谷而後發明。後世復有揚子雲,必愛之矣,誠然誠然。往在桐廬見呂舍人居仁,余問:「魯直得子美之髓乎?」居仁曰:「然。」「其佳處焉在?」居仁曰:「禪家所謂死蛇弄得活。」余曰:「活則活矣,如子美『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此等句,魯直少日能之。『方丈涉海費時節,玄圃尋河知有無……桃源人家易制度,橘州田土仍膏腴。』此等句,魯直晚年能之。至于子美『客從南溟來』、『朝行青泥上』、《壯遊》、《北征》,魯直能之乎?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卻見骨,天地終無情。』此等句,魯直能到乎?」居仁沉吟久之 ,曰:「子美詩有可學者,有不可學者。」余曰:「然則未可謂之得髓矣。」
往在柏臺,鄭亨仲、方公美誦張文潛《中興碑》詩,戒曰:「此弄影戲語耳。」二公駭笑,問其故,戒曰 :「『郭公凛凛英雄才,金戈鐵馬從西來。舉旗為風偃為雨,灑掃九廟無塵埃。』豈非弄影戲乎?『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師筆下蛟龍字』,亦小兒語耳。如魯直詩,始可言詩也。」二公以為然。
作麤俗語倣杜子美,作破律句倣黃魯直,皆初機爾。必欲入室升堂,非得其意則不可。張文潛與魯直同作《中興碑》詩,然其工拙不可同年而語。魯直自以為入子美之室,若《中興碑》詩,則真可謂入子美之室矣。首云:「春風吹船著浯溪」,末云:「涷雨為洗前朝悲」,鋪敍云云,人能道之,不足為奇。
乙卯冬,陳去非初見余詩,曰:「奇語甚多,只欠建安、六朝詩耳。」余以為然。及後見去非詩全集 ,求似六朝者尚不可得,況建安乎?詞不逮意,後世所患。鄒員外德久嘗與余閱石刻,余問:「唐人書雖極工,終不及六朝之韻,何也?」德久曰:「一代不如一代,天地、風氣、生物,只如此耳。」言亦有理。
「獨坐燒香靜室中,雨聲初罷鳥聲空。瓦溝柏子時時落,知有寒天木杪風。」此絕句非余得意者,而陳去非獨稱誦不已。張巨山出去非詩卷,戒獨愛其《征牟書事》一首云「神仙非異人,由來本英雄……蒼山雨中高,綠草溪上豐」者,而去非亦不自以為奇也。王雱云:「作文字易,識文字難。刪《詩》定《書》,須仲尼乃可。」蕭統《文選》之有不當,又何怪也?
王介甫只知巧語之為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只知奇語之為詩,而不知常語亦詩也。歐陽公詩專以快意為主,蘇端明詩專以刻意為工,李義山詩只知有金玉龍鳳,杜牧之詩只知有綺羅脂粉,李長吉詩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也。惟杜子美則不然,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新或舊,案:《說郛》刊本作「或刻或奮」。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故曰:「吟多意有餘」,又曰:「詩盡人間興」,誠哉是言。案:此條及下條原本未載,今據《學海類編》增入。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世儒解釋終不了。余嘗觀古今詩人,然後知斯言良有以也。《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刪詩,取其思無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諸人,思無邪者,惟陶淵明、杜子美耳,餘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顏、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魯直雖不多說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蕩人心魄,此正所謂邪思也。魯直專學子美,然子美詩讀之,使人凛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豈可與魯直詩同年而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