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堂诗话-宋-张戒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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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4年
卷上 第 x 頁
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後,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
言志詩人本意詠物詩人之餘事。
古詩 、蘇、李、曹、劉、陶、阮,本不期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復及。
情真,其味長,其氣勝,視三百篇幾于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
潘、陸以後專意詠物,雕鑴刻鏤工日以增,而詩人本旨掃地盡矣。
謝康樂池塘生春草」,顏延之明月積雪」案:「明月積雪」乃謝靈運詩,此誤。
謝玄暉澄江如練」,江文通日暮碧雲合」,王籍「鳥鳴山更幽」,謝貞風定花猶落」,柳惲亭皋木葉下」,何遜夜雨滴空堦」,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鑴,麤足意味,便稱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蘇、李、古詩、曹、劉之作,九牛一毛也。
大抵句中若無意味譬之無烟雲,春無草樹,豈復可觀
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
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強弱則不可強矣。
韓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詩,後世所以莫能及也。
世徒見子美詩麤俗不知麤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麤俗,乃高古之極也。
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
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
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
至于盧仝,遂有「不唧溜鈍漢」、「七椀喫不得」之句,乃信口亂道不足言詩也。
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子美胸襟流出也。
子美之詩,顏魯公之書,雄姿傑出千古獨步可仰不可及耳。

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六朝詩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一等《風》《騷》一等學者以次參究盈科而後進,可也
黃魯直自言學杜子美子瞻自言學陶淵明二人好惡,已自不同
魯直子美但得格律耳。
子瞻則又專稱淵明,且曰:「曹、劉、鮑、謝、李、杜諸子不及也」。
夫鮑、謝不及則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詩,亦何愧于淵明
淵明之詩,妙在有味耳,而子建詩,微婉之情、洒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固不可以優劣論也。
古今詩人陳王古詩第一,此乃不易之論
至于李、杜,尤不可輕議。
歐陽公喜太白詩,乃稱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之句。
案:李白刊本明月」或作「朗月」。
此等句雖奇逸,然在太白詩中,特其淺淺者。
魯直云:「太白詩與漢、魏樂府爭衡」,此語乃真知太白者。
王介甫云:「詩多說婦人識見污下
介甫之論過矣。
孔子刪詩三百五篇婦人過半豈可亦謂之識見污下耶?
元微之嘗謂「自詩人以來未有子美者」,而復以太白不及故退之云:「不知群兒愚,那用謗傷」。
退之于李、杜,但極口推尊,而未嘗優劣,此乃公論也。
子美奄有古今學者能識國風《騷》人之旨,然後知子美用意處;識漢、魏詩,然後子美遣詞處。
至于「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在子美不足道耳。
歐陽詩學退之,又學李太白
王介甫詩,山谷以為三謝
蘇子瞻劉夢得,學白樂天太白,晚而學淵明
魯直自言學子美
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習,不可不謹。
其始也學之,其終也豈能過之屋下架屋見其小。
後有作者出,必欲與李、杜爭衡,當復從漢、魏詩中出爾。

詩以用事為博,始于顏光祿,而極于杜子美;以押韻為工,始于韓退之,而極于蘇、黃。
然「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豈專意詠物哉?
子建明月高樓流光徘徊」,本以言婦人清夜獨居愁思之切,非以詠月也;而後人詠月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
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本以言郊居閒適之趣,非以詠田園而後人詠田園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
故曰:「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不足,故詠嘆之;詠嘆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後人所謂「含不盡之意」者,此也。
用事押韻何足道哉
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使後生只知用事押韻之為詩,而不知詠物之為工,言志之為本也。
風雅自此掃地矣!

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淵明是也才力不可及者,李太白韓退之是也意氣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
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鍾嶸詩品古詩第一子建次之,此論誠然
子建明月高樓」、「高臺悲風」、「南國佳人」、「驚風白日」、「謁帝承明廬」等篇,鏗鏘音節抑揚態度溫潤清和金聲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與三百篇異世同律,此所謂不可及也。
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景物在目前,而非至閒至靜之中則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
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三人才力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崛奇之態,太白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太白不可及也。
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
放歸鄜州,而云:「維時遭艱虞,朝野暇日顧慙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新婚戍邊,而云:「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羅褥不復施,對君洗紅糚」;壯游云:「兩宮警蹕萬里相望」;洗兵馬云:「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
如「刺規多諫諍,端拱光輝儉約前王體,風流後代希」,「公若登台輔臨危愛身」,乃聖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情狀,宛在目前。
此語非惟創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也。
荊軻云:「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自常人觀之,語既不多,又無新巧
然而此二語,遂能寫出天地愁慘之狀,極壯赴死如歸之情,此亦所謂中的也。
古詩:「白楊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所以為奇。
樂天云:「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
樂天特得其麤爾。
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
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

國風云:「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其詞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可貴也。
古詩云:「馨香懷袖路遠莫致之。
李太白云:「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
」皆無愧國風矣。
杜牧之云:「多情却是總無情,惟覺尊前不成
」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蘊。
元、張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
後來詩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蘊之責哉?

陶淵明云:「世間喬松于今定何聞。
」此則初出于無意
曹子建云:「虛無列仙松子久吾欺。
」此語雖甚工,而意乃怨怒
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可謂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

東坡文勛篆云:「世人篆字隸體不除,如浙人語,終老吳音
安國用筆,意在隸前,汲冢魯壁周鼓泰山
東坡此語,不特篆字法,亦古詩法也。
世人篆字不除隸體作古不免律句。
要須意在律前,乃可古詩耳。

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
同一物也,而詠物之工有遠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淺深
章八元《題雁塔云:「十層突兀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
卻訝鳥飛平地上,忽驚人語半天中。
迴梯倒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
」案:此詩刊本「忽驚」作「自驚」,「倒踏」作「暗踏」。
乞兒中語也。
梅聖俞云:「復想下時險,喘汗頭目旋。
不如安坐,休雲烟
何其語之凡也。
東坡真興寺閣》云:「山林城郭漠漠同一形。
市人鴉鵲浩浩同一聲……側身送落日,引手飛星……登者尚呀咻作者何以勝。
」案:此詩刊本山林」作「山川」,「呀咻」作「呀喘」。
《登靈隱寺塔》云:「相勸舉足前路高且長……漸聞鐘磬音飛鳥皆下翔。
入門亦何有,雲海浩茫茫。
」案:此詩刊本亦何有」作「空有無」。
意雖有佳處,而語不甚工,蓋失之易也。
劉長卿《登西靈寺塔云:「化塔凌虛空,雄規川澤
亭亭楚雲外,千里不隔……盤梯元氣半壁夜魄
王介甫《登景德寺塔》云:「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
邑屋螘冢蔽虧塵霧間。
」此二詩語雖稍工,而不為難到。
杜子美則不然,《登慈恩寺塔首云:「高標蒼天烈風無時休。
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案:此詩刊本蒼天」或作「蒼穹」,「曠士」或作「壯士」。
不待云「千里」、「千仞」、「小舉足」、「頭目旋」而窮高極遠之狀,可喜可愕之趣,超軼絕塵不可及也。
七星北戶河漢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
」視東坡側身」、「引手」之句陋矣。
秦山破碎涇渭可求
俯視一氣焉能皇州
豈特邑屋螘冢蔽虧塵霧間」,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鴉鵲浩浩一聲而已哉?
人才有分限,不可強乃如此

國風離騷不論,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
余之此論,固未易俗人言也。
子瞻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
段師教康崑崙琵琶,且遣不近樂器十餘年,忘其故態;學詩亦然
蘇、黃習氣淨盡,始可以唐人詩;唐人聲習氣淨盡,始可以六朝詩;鑴刻之習氣淨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
詩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餘,洶湧而後發者也。
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造情
他人之詩,皆為文造情耳。
沈約云:「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
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
梅聖俞云:「含不盡意見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
三人之論,其實一也。

杜子美云:「續兒誦文選」,又云:「熟精文選理」,然則子美教子文選歟?
近時士大夫蘇子瞻文選去取之謬,遂不復留意
殊不知文選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漢、魏、晉奇麗文盡在,所失雖多,所得不少作詩、賦、四六,此其大法安可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
子瞻文章戰國策陸宣公奏議中來,長于議論而欠宏麗,故雖揚雄亦薄之,云:「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
之說淺易有矣,其文詞安可以為艱深而非之也?
韓退之文章豈減子瞻,而獨推揚雄云:「後作者不復生
文章豈可非哉?
文選中求議論則無,求奇麗文則多矣。
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

杜子美《登慈恩寺塔云:「回首叫虞舜蒼梧正愁
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
」此但言其窮高極遠之趣爾,南及蒼梧,西及崑崙然而虞舜,惜瑤池不為無意也。
白帝城最高樓云:「扶桑西枝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
」案:此詩刊本「對斷石」或作「封斷石」。
使後來作者如何措手
東坡《登常山絕頂廣麗亭》云:「西望穆陵關東望琅邪臺
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飛埃。
相將虞舜遂欲蓬萊
」襲子美已陳之跡,而不逮遠甚。
山谷《登快閣詩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分明
」此但以「遠大」、「分明」之語為新奇,而究其實,乃小兒語也。
山谷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死四百年,後來名世之士,不無其人,然而未有能升子美之堂者;此論不為過

楊太真事,唐人吟詠至多,然類皆無禮
太真至尊豈可兒女語黷之耶?
杜子美則不然,哀江頭云:「昭陽殿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不待云「嬌侍夜」、「醉和春」,而太真專寵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絕色可想也。
至于一時行樂事,不斥太真,而但言「輦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
如云:「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案:此詩刊本向天」或作「向空」,「一笑」或作「一箭」。
不待云「緩歌慢舞絲竹盡日君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
江水江花終極」,案:此詩刊本江水」或作「江草」。
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于言外
題云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覩江水江花哀思而作。
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得詩人之旨者。
長恨歌樂天詩中為最下,連昌宮詞》元微之詩中乃最得意者。
二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
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如此

梅聖俞云:「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樂天長處
情意失于太詳,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淺近略無餘蘊,此其所短處
長恨歌雖播于樂府人人稱誦,然其實樂天少作,雖欲悔而不可追者也。
其叙楊妃進見專寵行樂事,皆穢褻之語。
首云:「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不得」,後云:「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又云:「君王掩面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案 :白居易刊本「回看」或作「回首」。
固無禮之甚。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此下云云,殆可掩耳也。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等語,乃樂天以為得意處,然而淺陋甚。
夕殿螢飛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此尤可笑南內淒涼何至孤燈耶?
惟叙上皇還京云:「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叙太真見方士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一篇之中,惟此數語稍佳爾。
長恨歌元和元年盩厔時作
是時年三十五。
江州,十一年作琵琶行
二詩工拙,遠不侔矣。
琵琶行,雖未免煩悉,然其語意甚當後來作者未易超越也。

韓退之詩,愛憎相半
愛者以為杜子美不及,不愛者以為退之詩本無所得,自陳無己輩皆有此論;然二家之論俱過矣。
以為子美不及固非以為退之詩本無所得者,談何容易耶?
退之詩,大抵才氣有餘,故能擒能縱,顛倒崛奇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湧滚滚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乍沒,姿態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
蘇、黃門子由有云:「唐人詩當推韓、杜,韓詩豪,杜詩雄,然杜之雄猶可以兼韓之豪也。
」此論得之
文字畫大抵胸臆中出
子美篤于忠義,深于經術,故其詩雄而正;李太白任俠喜神仙,故其詩豪而逸;退之文章侍從,故其詩文廊廟氣。
退之詩正可與太白為敵,然二豪並立,當屈退之第三

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退之變態百出也。
使退之收斂而為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為退之則難。
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強也。

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
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
雖皆五言宗匠,然互有得失,不無優劣
標韻觀之,右丞不逮蘇州
至于詞不迫切,而味甚長,雖蘇州所不及也。

世言白少傅詩格卑,雖誠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
元、張籍詩,皆自陶、阮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本不應格卑,但其詞傷于太煩,其意傷于太盡,遂成冗長卑陋爾。
比之吳融韓偓俳優之詞,號為格卑,則有間矣。
收斂其詞,而少加含蓄,其意味豈復可及也。
蘇端明子瞻喜之,良有由然。
皮日休曰:「天下汲汲樂天恬然天下悶悶樂天獨舍旃……仕若不得志,可為龜鑑焉。
」此語得之

退之、湜輩,皆兒子畜之,獨于東野極口推重,雖退之謙抑,亦不徒然
世以配賈島而鄙其寒苦,蓋未之察也。
之詩,寒苦則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詞意精確,其才亦豈可易得。

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後
若但取其警策而已,則「楓落吳江冷」,豈足以優劣
孟浩然微雲河漢疎雨滴梧桐」之句,東野集中未必有也。
然使浩然退之大敵,如城南聯句,亦必困矣。
子瞻云:「浩然詩如內庫法酒卻是上尊規模,但欠酒才爾。
」此論盡之

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
隨州詩,韻度不能韋蘇州高簡意味不能王摩詰孟浩然勝絕,然其筆豪贍氣格老成,則皆過之
杜子美並時,其得意處,子美匹亞也。
長城」之目,蓋不徒然

世以王摩詰律詩子美古詩太白,蓋摩詰古詩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詩佳麗老成
隴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閨人《別弟妹等篇,信不減太白;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案:王維刊本「啼鳥換」或作「啼鳥緩」。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蹏輕」等句,信不減子美
才氣不若李、杜之雄傑,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亞也。
摩詰澹泊,本學佛善畫,出則陪岐、薛諸王貴主遊,歸則饜飫輞川山水,故其詩于富貴山林兩得其趣。
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之句,雖不誇服食器用,而真是富貴人中語,非僅「笙歌院落燈火下樓臺」之比也。

張司業詩與元、一律,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但才多而意切,張思深而語精,元體輕而詞躁爾。
律詩雖有味而少文,遠不逮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然樂府諸人未必能也。

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三人筆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律詩不工古詩七言尤工五言微弱,雖有佳句然不能如韋、、王、孟之高致也。
義山多奇趣,夢得高韻牧之專事華藻,此其優劣耳。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瑤光
休誇此地天下只得徐妃半面糚
李義山此詩,非誇徐妃,乃譏湘中也。
義山佳處大抵類此
詠物瑣屑用事似僻,而意則甚遠。
世但見其詩喜說婦人,而不知世鑒戒。
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妝成貯阿嬌
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蕭蕭
」案:李商隱刊本「妝成」或作「修成」。
此詩非誇王母玉桃阿嬌金屋,乃譏漢武也。
景陽宮井剩堪悲,不盡龍鸞誓死期。
腸斷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
」此詩非痛恨張麗華,乃譏陳後主也。
其為世鑒戒,豈不深至切?
內殿張絃管,中原鼓鼙
舞成青海馬鬭殺汝南雞
不覩華胥夢,空聞下蔡迷
宸襟他日淚,薄暮望賢西。
」夫雞至鬭殺,馬至于舞成,其窮歡極樂不待言而可知也;「不覩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志欲神仙而反為所惑亂也。
其言近而旨遠,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
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鏗鏘飛動,極叙事之工,然意則不及此也。
卜肆至今寂寞酒壚從古擅風流
浣花牋桃花色好好題詩玉鉤
」此詩送入蜀人,雖似誇文君壚,而其意乃是譏蜀人多麤鄙賢才爾。
義山詩句,其精妙大抵類此

往年華清宮,見杜牧之溫庭筠二詩,俱刻石浴殿之側,必欲較其優劣不能
近偶讀庭筠詩,乃知牧之之工,庭筠小子無禮甚矣。
劉夢得扶風歌》白樂天長恨歌庭筠此詩,皆無禮于其君者。
庭筠語皆新巧,初似可喜,而其意無禮,其格至卑,其筋骨淺露,與牧之不可同年而語也。
其首敍開元勝遊,固已無稽,其末乃云:「豔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此語豈可以瀆至尊耶?
人才氣格,自有高下,雖欲強不能,如庭筠豈識《風》《雅》之旨也?
牧之豪華,此詩初敍事可喜,而其中乃云:「泉暖涵窻鏡,雲嬌粉囊
嫩嵐滋翠葆清渭紅糚
」是亦庭筠語耳。

王介甫云:「遠引江山控帶平看鷹隼飛翔
」疑非介甫語。
又云:「留歡日晚,起視飛鳥背。
」又云:「灑筆飛鳥上,為王賦雌雄
」語雖稍工,而不為難到。
東坡云:「飛鳥皆下翔」,失之易也。
李太白《登西靈寺塔云:「鳥拂瓊簷度,霞連練栱張。
」亦疑非太白語。
廬山謠》云:「翠景紅霞朝日鳥飛不到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不還
」此乃真太白詩矣。
介甫東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詞氣太白一何遠也。
陶淵明云:「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
暮則歸雲宅,朝為飛鳥堂。
」此語初若小兒戲弄不經意者,然殊有意可愛

杜牧之李賀詩云:「《騷》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僕《騷》可也
牧之太過
詩乃李白樂府中出瑰奇譎怪則似之,秀逸天拔則不及也。
太白之語,而無太白之韻。
元、張籍以意為主,而失于少文以詞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
故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元微之戲贈韓舍人云:「玉磬聲聲徹,金鈴箇箇圓。
高疎明月下,細膩早春前。
」此律詩法也。
五言律詩,若無甚難者,然國朝以來,惟東坡最工,山谷晚年乃工。
山谷嘗云:「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
」雖山谷集中,亦不過白雲亭宴集十韻耳。

韓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後發明
陸宣公議論陶淵明柳子厚之詩,得東坡而後發明
子美之詩,得山谷而後發明
後世復有揚子雲,必愛之矣,誠然誠然
往在桐廬呂舍人居仁,余問:「魯直子美之髓乎?
居仁曰:「然。
」「其佳處焉在?
居仁曰:「禪家所謂死蛇弄得活
」余曰:「活則活矣,如子美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
舊來好事能否
老去新詩誰與傳?
此等句,魯直少日能之。
方丈涉海費時節,玄圃尋河知有無……桃源人易制度,橘州田土膏腴
此等句,魯直晚年能之。
至于子美『客從南溟來』、『朝行青泥上』、壯遊北征魯直能之乎?
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卻見骨,天地終無情。
此等句,魯直能到乎?
居仁沉吟久之 ,曰:「子美詩有可學者,有不可學者
」余曰:「然則未可謂之得髓矣。

往在柏臺鄭亨仲方公美張文潛中興碑詩,戒曰:「此弄影戲語耳。
二公駭笑,問其故,戒曰 :「『郭公凛凛英雄才,金戈鐵馬西來
舉旗風偃為雨,灑掃九廟無塵埃。
豈非弄影戲乎?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師筆下蛟龍字』,亦小兒語耳。
魯直詩,始可言詩也。
二公以為然。

麤俗語倣杜子美,作破律句倣黃魯直,皆初機爾。
必欲入室升堂非得其意則不可。
張文潛魯直同作中興碑詩,然其工拙不可同年而語
魯直以為子美之室,若中興碑詩,則真可謂入子美之室矣。
首云:「春風吹船著浯溪」,末云:「涷雨為洗前朝悲」,鋪敍云云,人能道之,不足為奇

乙卯冬陳去非初見余詩,曰:「奇語甚多只欠建安六朝詩耳。
」余以為然。
及後見去非全集 ,求似六朝者尚不可得,況建安乎?
詞不逮意後世所患
鄒員外德久嘗與余閱石刻,余問:「唐人書雖極工,終不及六朝之韻,何也?
德久曰:「一代不如一代天地風氣生物只如此耳。
」言亦有理。

獨坐燒香靜室中,雨聲初罷鳥聲空。
瓦溝子時時落,知有寒天木杪風。
」此絕句非余得意者,而陳去非獨稱不已
張巨山去非詩卷,戒獨愛其《征牟書事》一首云「神仙異人由來英雄……蒼山雨中高,綠草溪上豐」者,而去非亦不自以為奇也。
王雱云:「作文字易,識文字難。
《詩》《書》,須仲尼乃可
蕭統文選之有不當,又何怪也?

王介甫只知巧語之為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
山谷只知奇語之為詩,而不知常語亦詩也。
歐陽公詩專以快意為主蘇端明詩專以刻意為工,李義山詩只知有金玉龍鳳杜牧之詩只知有綺羅脂粉李長吉詩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也。
杜子美則不然,在山林山林,在廊廟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新或舊,案:說郛刊本作「或刻或奮」。
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
故曰:「吟多意有餘」,又曰:「詩盡人間興」,誠哉是言。
案:此條及下條原本未載,今據學海類編增入。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世儒解釋終不了。
余嘗觀古今詩人然後知斯言良有以也。
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刪詩,取其思無邪而已
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諸人思無邪者,惟陶淵明杜子美耳,餘皆不免邪思也。
六朝顏、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
魯直不多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人心魄,此正所謂邪思也。
魯直專學子美,然子美詩讀之,使人凛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豈可魯直同年而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