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溪诗话-宋-吴沆本文

输入文本已由电脑自动标签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词汇
人物
地点
景观
植物
称谓、职官
时间
别称
数量或序号
本文 第 x 頁
伯兄一日借到李白詩文將家本令環溪點對差誤
凡數過,遂得「清風高堂」、「桃紅李白」等歌,辭類警拔
伯兄私謂仲兄曰:「此子駸駸又將入太白境界矣。
仲兄亦曰:仲兄名光,字德強
「吾素知子有太白風,如『樹頭明月光欲吐,反眼仰面恢恢
隙風無端吹我燭,滿窗明月心更清』,如此等語,去太白亦何遠。
」時仲兄方仰韓文,欽玉川子之風,遇借玉川集》,又令環溪錄本
環溪亦喜其狂怪
乙卯正旦日蝕,環溪丙申至乙卯及二十歲,此所作皆十五六時詩也。
遂作日蝕以擬月蝕,又作文房四字贈答以擬井石蝦蟆贈答
後見白樂天諷詠,喜其有補,稍諷誦之。
未幾,又作磻溪石》歐冶子《金在鎔》等數詩,以擬樂天,錄在私集。
伯兄一日磻溪石》,至「江流回轉不移釣絲卷盡生須絲」,便言好。
又看《金在鎔》,至「為兵不願作刀鋸,刑人未必不忠;為器不願鐘鼎銘勛未必皆有功」,即云:「樂天於此愧色矣。
他日私謂仲兄言:「此子大有才調但是未可籠絡,若肯留心舉業,必有所成。
」因強之舉業,每見賦論,擬之輒似。
然終不肯看時文,云:「通經先王之道,作賦何為
伯兄云:「吾弟既不喜賦,宜且讀毛詩將來問取應,亦通得一經。
環溪《詩》卻喜,晝夜沈酣頓忘寢食
然每讀一篇得意,便過一日,更不拘程限
乙卯大旱丙辰大飢道路流離死者如積。
始則烏鳶食人於江,次則犬彘食人於路,又次則餓者相食於廬。
積忿所畜,遂發而為詩。
乃作《瓶無餘糧》以憫飢,作雨淋漓》以傷道路之流離,作《有鳥》傷時,作《野無孩提以憐餓人。
兄弟環溪以所作質於當代名公環溪臨川,始作《邈弓》鄧著作鳳鳴劉直閣
不旋踵二詩播於城內
一日,以五言七言絕句一冊見李待制
謁入,公倒屣出迎
環溪進趨俯揖,容色泰然
待制行且顧,云:「公出白屋而有青雲器
坐定,遽取詩遍觀之。
首篇是春游吟》,云:「鳥語煙光裏,人行草色中。
池邊分散花下相逢
待制云:「此所謂詩中有畫
」又看至首夏,云「積雨有餘潤,游雲無定陰」,即云:「此兩句深意
」又看「燕飛華屋靜,鶯囀碧窗深」,即云:「公他日不止如此,此詩殊有富貴氣象。
」又看《折花》詩云:「野花開處客徘徊胡蝶搏飛斂複開。
折得野花隨手去,不知胡蝶逐人來。
即云:「甚圓熟一讀上口如此便是好詩
」又看《閒中》詩云:「耳根靜處水流村,眼界時山在門。
」即以手掩卷云:「公自是淵明以上人,豈易得哉!
環溪岳陽回,始往見張右丞,奉詩一冊,以書序慕效四子之意云:「某方其幼也,情性虛靜無事營為,則慕淵明
及其少長志氣稍動,務為飄逸,則慕太白
辭色一縱,非大快無已也,則慕盧仝
覺其狂甚,稍歸純正,則慕樂天
自是出此入彼,罔知攸濟。
又念以四子之才,不能無累
淵明得之清而失之澹,太白得之豪而失之放,盧仝得之狂而失之怪,樂天得之和而失之易且不雅
所謂詩者,止於此乎,又有大於此也。
翌日複見,右丞相云:「夜來略觀盛制大抵淵明太白處多佳,亦是公之天性,想不緣慕效而得。
盧仝樂天,乃不足為法
《唐史》云:詩人以來未必有如杜甫者。
更當於此留心,方到極處
環溪退而學杜甫連夜熟讀精選五百八十篇,錄畢複見。
右丞云:「曾看杜詩來耶?
環溪云:「已讀。
右丞云:「曾知杜詩妙處否?
環溪云:「杜詩千有四百餘篇,某極力精選得五百有十八首,是杜詩妙處
右丞云:「不是如此杜詩妙處人罕能知。
凡人作詩一句說得件物事,多說得兩件;杜詩一句說得三件、四件、五件物事。
常人作詩,但說得眼前,遠不過數十里內;杜持一句能說數百里,能說兩軍州,能說滿天下
其所為妙。
且如『重露成涓滴稀星有無』,也是好句,然露與星只是一件事。
如『孤城返照紅將斂,近市浮煙翠且重』,亦是好句,然有孤城,也有返照即是兩件事。
又如『鼉吼風奔浪,魚跳日映沙』,有鼉也,風也,浪也,即是一句說三件事。
如『絕壁過雲錦繡疏松夾水笙簧』,即是一句說了四件事。
至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說五件事。
惟其實,是以健;若一字虛,即一字弱矣
公但按此法以求前人即漸難為詩。
環溪又問:「如何是說眼前事,以至滿天下事
右丞云:「如『獨鶴不知何事舞,飢鳥似欲向人啼』,只是眼前所見
如『藍水遠從千嶂落,玉山高並兩峰寒』,即是說數千里內事
如『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雪山』,即是一句百里事。
至如溪雲海岱平野青徐』,即是一句兩軍州。
如『吳楚東南坼』,是一句半天下。
至如乾坤日夜浮』,即是一句說滿天下
環溪云:「妙」。
右丞云:「公若以此道求前人,當絕無僅有耳。
環溪因取前輩之詩參而考之,謂東坡有美堂一詩最工。
然「天外黑風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正是一句能言三件事。
如「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是一句能言四件事。
如「通印子魚猶帶骨,披綿黃雀漫多脂」、「鶴閒雲作氅,駝臥草埋峰」,每句亦不過三物
如「酒醒風動夢斷月窺簾」、「深谷留風終夜響,亂山銜月半床明」、「風花誤入長春苑,雲月常眠不夜城」、「雲煙湖水家家境,燈火沙河夜夜」,則似三物,而不足一句要言三五事,言滿軍州、滿天下
疊句至如風多障日江遠欲浮天」、「翠浪舞翻紅罷亞雲穿碧玲瓏」、「葉厚有棱犀角健,花深少態鶴頭丹」等語,句雖佳,而每句不過止用二物而已
山谷有數聯合格,如「輕塵不動琴橫膝,萬籟無聲月入簾」、「飯香獵戶熊白,酒熟漁家蟹黃」、「素練狂風徹骨黃梅細雨潤如酥」,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河天月暈魚分子槲葉風微鹿養茸」、「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月十年燈」,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
荊公合格者多,如「帚動川收浪,靴鳴海上潮」、「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只見燈」、「山月入松破碎江風水雪奔騰」、「陽浮樹外滄江水,塵漲源頭野火煙」,即每句能通三件事;以至廟堂岩穴」、「和風滿樹笙簧雜,霽靄包山翠黛重」、「坐見山川日月杳無車馬塵埃」、「霽分星鬥風雷靜,涼入軒窗枕簟閒」,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
然竟未有一句能言件物者,信乎格物之難也。
環溪又謂用此格私按所作,則五言詩中每句用上兩物,即成氣象;用三物,即稍工,然絕少,所可舉者,不過三五聯耳。
七言詩中每句用上三物,即成氣象;用四物即愈工,然愈少,所可舉者,不過二三聯而已
至一句用及五物者,僅有一聯
至用半天下、滿天下之說,求之在己者絕無,於人亦未見其有也。
然後詩道之難也如此,而古今美備杜詩無複疑矣。
環溪嘗以所作,質於宗老
宗老環溪從兄諱江字朝宗,有宗老堂集》
宗老云:「五吉詩、七言詩有關竅,不可不知。
環溪問故,宗老云:「五言詩第三字實,七言詩第五字實,若合此,雖平淡亦佳;不合此,雖巧亦無巧矣。
如吾弟詩『燕忙入夏,蠶暖正眠』、『水痕破臘雲黯似知』,不是不巧,只是第三不合虛了。
比『雲黯天如近,雨餘山似』,便不干事
環溪深服其言,因遍指他詩,無不驗者。
環溪既見諸公,信杜愈篤,因取所選,晝夜熟讀,愈久愈深,所見諸人說不到處。
或問杜詩之妙,環溪云:「杜詩意大抵皆遠,一句在天,一句在地
如『三分割據籌策』,即一句在地;『萬古雲霄羽毛』,即一句在天。
如『江漢歸客乾坤腐儒』,即上一在地,下一句在天。
如『高風木葉』,即一句在天;『永夜貂裘』,即一句在地
如『關塞極天鳥道』,即一句在天;『江湖滿地漁翁』,即一句在地
惟其意遠,故舉上句即人不能下句
又有險語出人意外,如『摧朽龍蛇死』,人猶能道;至『黑入太陰雷雨垂』,則人不能道矣:為險處在一『垂』字,無人能下。
如『峽坼雲埋龍虎睡』,人猶能道;至『江清日抱黿鼉游』,則人不能道矣:為險處在一『抱』字,無人能下。
如『江海無津』,人猶能道;『豫章出地』,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出』字難下
如『高浪天浮』,人猶能道;『大聲吹地轉』,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吹』字難下
如『竹光野色』,人猶能道;至『舍影漾江流』,人不能道矣:為一『漾』字難下
如『月湧大江流』,人猶能道;『星垂平野闊』,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垂』字難下
如『暗水流花徑』,人猶能道;『春星帶草堂』,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帶』字難下,『』字又難下。
如此等字,雖使古今詩人極力思之,終不能到。
如於『星』上加一『垂』字、一『』字;於『水』上加一『暗』字,初若生面,然《易》言『天垂象,見吉凶』,《書》言『日中星烏,以殷仲春』,則『星』字上本有『垂』、『』字。
淵明歸去來辭云『泉涓涓而始流』,春水『水』字本有暗字意,但用意深,來處遠,人初讀不能便覺耳。
大抵他人詩工拙以篇論;杜甫詩工拙以字論。
他人之詩有篇則無對,有對則無句,有句則無字;杜甫詩篇中則有對,對中則有句,句中則有字。
他人之詩至十韻二十韻委靡叛散,而不能收拾杜甫之詩至二十韻三十韻則氣象愈高,波瀾愈闊,步驟馳騁愈嚴愈緊。
非有本者,能如是乎!
《唐史》有言詩人以來未有子美渾涵汪洋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也。
或問環溪百韻詩是如何作?
環溪云:「百韻只是八句大抵十餘韻一句但是氣象稍宏,波瀾稍闊。
首句要如鯨鯢拔浪,一擊之間,便知其有千里之勢,於落句要如萬鈞強弩貫金透石,一發飲羽無複動搖之意,萬有一分可搖,即不得斷句矣。
嘗記餘在岳陽時,欲作四十韻詩詠岳陽風物,而首與尾同,賓與主類,無複純一,稿屢成而輒毀。
既讀杜詩,未半年間,會丞相公過臨川,急欲求見,則一夕而成百韻,前為此困,而後不複知其困矣。
百韻初投張公,再謁,即顧環溪曰:「夜來三複百韻筆力有餘。
可謂善賞人也,不旋踵百韻名播五邑矣。
沈給事有詩名,帥潭,過臨川行李不駐環溪出城追及一見
給事已聞環溪名,執所投詩冊云:「某行忙,不及拜觀,可舉公得意處。
環溪云:「聖主思文德,元臣獻武功。
一言悟主五利和戎
給事云:「是使事
」又曰:「天地包羞日,山河匿怨中。
給事云:「太逼。
」至「儒生別有淚,不是哭途窮」,卻云:「好,好。
作詩要當如此
」又舉「戰伐何有和親計未疏。
將軍抵掌隱忍驅除」,又舉至「氛祲埋金闕,塵沙梓宮」,即云:「好語
」至「古來嘗膽事,泣血群公」,又舉「江淮十載警胡塵底事磨崖勒勛
聞道本朝遣使,且令諸將各收軍」,給事曰:「此詩有體
」又舉「寇殘井邑流離回首歡娛一一悲。
不厭兒童遭世亂,惟愁父老清時」,云:「佳句也,作詩至此足矣,當複何求。
環溪又云:「近上沈監使詩,內一聯得意,云:『萬井熬波里雪,十州雷送雨前
』」給事云:「此詩說茶煙雖好,然不適間所舉感時諸詩有可採。
」即起身將去,又云:「已見公詩,尚未見公志,可更舉一二聯。
環溪因舉近日山居一聯云:「亂石分開急流水,群山擁出最高峰
給事諷詠良久,云:「功名晚,且辛苦。
」又舉《出武寧道中一群云:「山高不改自然色,水遠能流無盡聲。
給事云:「此是公遠到處
乃遂別去。
環溪詩極繁伙,人爭求之,然得之者所賞各不同
張令最有詩稱,初與環溪相識,見其題壁,有「木落無影荷枯澹有香」之句,深愛之
他日環溪相遇:「公豈非木落無影荷枯澹有香』,吳德遠乎?
」因握手相得甚歡
是夕,環溪坐間贈詩,有行杯波動金蓮側,剪燼燈飄寶蠟殘」之句,張令以為富貴氣象,緣此欲盡得環溪詩,伯兄選歌行古調一冊與之。
未幾,張令到邑中,附前詩來還略無一語
坐定見幾間有詩稿,試閱一篇,乃友人作室山居往訪有贈第一:「西風橫吹雨腳斷,秋雲輕籠日花明
」便仰而哦之再,稱佳句以為李長吉
又看《謝友人贈》:「君少作奇字瘦硬柳骨
友人精於字。
墨淨剪水勻,勢健拗鐵屈。
」即大聲而誦之,曰:「好句
」至「新詩鐫磨,勁絕與字匹。
蛟寒臥波壯士怒抉石。
翻盆動搖,詩與字俱力」,即大呼:「吳德遠坐處窄也,著這詩不得
」又誦晚歸詩,至「樵歌日晚,村樂見年豐」,至「雁陣橫衝霧,酒軍酣戰風」,即連呼:「好健語!
」又誦文徽升遐十八韻,至「羽衛荊棘衣冠虎狼
煙沈鳧雁斷,天闊水雲黃」,即云:「詩之精神見於此矣。
」又誦至「風悲動色,天慘日無光」,即曰:「此詩甚似杜牧華清宮詞》,後當有知者。
」看徹,即掩卷撫案曰:「公有許多好詩,都不將與我看,卻將那個詩來。
伯兄聞之頗慚。
環溪仰視而笑,知好惡之無定也。
或人環溪曰:百韻詩見士大夫諷詠多矣,然而所賞往往不同
或喜「霜皮圍四十,水擊黑三千」,或喜「山河歸整頓,天地陶甄」;或「但存忠貫日,未問寫凌煙」,乃是假對中之妙者;或「遠吸金莖露高攀玉井蓮」,灑落不凡;或風度囊笏恩光繞賜鞭」,最善用事,為張相是風流宰相又是勛業大臣,「囊笏所以譽其風流,「賜鞭」所以表其勛業,又皆是家事;「李唐光夾日炎漢中天」,二事最好,為張相有平難之功,又有中興之功;或「共承天柱折,獨斡斗杓旋」,為見得眾人共難,而他獨有功之意;或懷古鴻雁傷今杜鵑」,於時最切,「歌鴻雁有懷宣王中興之意,「拜杜鵑有感明皇之意。
環溪笑云:「予初作此詩之時,一夕要成百韻是事皆使,是韻皆押,何暇及此
是亦諸公求予詩之過,然亦見諸公好惡不同也。
此詩大概讀而不厭者,為一氣貫之,其間無甚歇滅而已
或人又問:為百韻,豈無灼然得意者乎?
環溪:「有美者,人與之鑒;予之妍醜,何能逃於諸公。
然始私心自謂,得意處才有兩聯,乃詩家精神不意諸公所賞皆不及此
或人問故,環溪:「如『王氣周旋內,胡塵笑語邊』,乃是形容張相扈駕精神,如諸公所賞皆是詩中骨格而已
如『浮雲斥堠飛鳥戈鋋』,乃是形容相入蜀之精神
自是而外,或發之以,或潤之丹漆,以通血脈,以成肌膚備體而已
故詩有肌膚,有血脈,有骨格,有精神;無肌膚則不全,無血脈則不通,無骨則不健,無精神則不美。
四者備,然後成詩,則不識者而知其佳矣。
雖然百韻之詩有首句,又有斷句,如『蜀道開天險,雄誇億萬年。
停空蟠瑞氣蓋代真賢』,即是首句,自是而下說得行;如『國步艱難盡,公歸早晚遄。
願為元結頌,磨石待高鐫』,即是斷句自是而上盡載得起。
其間又有放下起處,如波瀾曲折,皆在於我,然後為善詩。
善馭可以長道,雖百里亦可;善詩者可以長篇,雖數十韻亦可。
能了百韻,則自三四十韻而下,皆可不學而能
故善詩之道無他譬之善馭而已
環溪從兄常從容謂:古今詩人既多,各是其是,何者為正?
環溪:「若論詩之妙,則好者固多;若論詩之正,則古今惟有三人
所謂一祖二宗杜甫李白韓愈是也
仲兄:「唐詩惟稱李、杜,吾弟又言韓愈何也?
環溪:「李、杜是韓愈所伏者,韓愈又是後來所伏者。
仲兄:「三公所長何如
環溪:「杜甫長於學,故以見功李白長於才,故以見功韓愈長於氣,故十數篇見功
仲兄:「近時荊公四家詩選》如何永叔
環溪:「荊公杜甫第一韓愈第二永叔第三太白第四,蓋謂永叔能兼韓、李之體,而近於正,故選焉耳
又謂李白無篇不說酒色,故置格於永叔之下,則此公用意,亦已深矣。
仲兄又問:「山谷拗體如何
環溪:「在杜詩中『城尖徑窄旌旗愁,獨立縹緲飛樓
峽坼雲埋龍虎睡,江清日抱黿鼉游』,是拗體;如『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
桃花暖眼自醉,春渚日落相牽』,是拗體
如『夜半歸來虎過山黑家中已眠臥
傍觀北斗向江低,仰見明星當戶坐』,大是拗體,又如『摧朽龍虎死,黑入太隆雷雨垂』、『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淒淒』、『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兒』、『運糧繩橋壯士喜,斬木火井猿呼』等句,皆拗體也。
蓋其詩以律而差拗,於拗之中又有律焉。
此體惟山谷能之,故有黃流不解明月碧樹為我涼秋』、『石屏堆疊翡翠玉,蓮蕩宛轉芙蓉城』、『紙窗吹玉蹀躞砌翠撼金琅璫』、『蜂房各自開戶牗,蟻穴或夢封侯王』等語,皆有可觀
詩才拗,則健而多奇入律,則弱為難工。
荊公之詩,入律而能健,比山谷則為過之
然合荊公山谷不能當一杜甫,而歐與蘇各能兼韓、李之半。
故知學韓、李者易為力,學杜詩難為功也。
」 善詩俞秀才一日環溪,以詩一篇贄見
環溪讀之,因言:「前輩作詩皆有法,近體當法杜,長句當法韓與李。
」俞:「太白之妙,則知之矣;韓愈之妙,未之聞也。
環溪:「韓愈之妙,在用疊句
如『黃簾綠幕朱戶閒』,是一句能疊三物,如『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是兩句六物
惟其疊多,故事實而語健。
又諸詩石鼓歌》最工,而疊語亦多。
如『雨淋日炙野火燒,鸞翔鳳翥眾仙下。
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韻韻皆疊,每句之中,少者兩物,多者三物乃至四物幾乎皆是一律
惟其疊語故句健,是以好詩也。
」俞欣然而歸,明日作一歌見謝,:「天高日遠雲霧闊,黃金白壁虞卿
漢廷無人司馬故山有客孔賓
便覺氣象不同
乃知前輩文章故自有關鈕,若不得其門,何自入哉!
環溪:「予嘗用此按太白詩。
太白發言造語宜若率然,初無計較,然用事亦多實,作語亦多健。
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兩句之中,亦是用五物;如『高堂明鏡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兩句之中,亦是用五物
甚至蜀道難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勾連』,兩句中亦用五物如此何往而非實也。
又如『雲映水搖秋城白露垂珠秋月』,即是兩句中用六物;又如『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萬錢』,亦兩句中用六物;如『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無非兩句中用六物者。
至如長安日照青空綠楊煙葉裊風』、『禁宮高樓紫清金作蛟龍繡楹』,即兩句之中幾用七物。
乃知前輩作詩未嘗不知此理。
不實則不健,不健則不可為詩也。
環溪仲兄:「杜詩之妙,複有可言者乎?
環溪:「杜詩又有渾全之體。
仲兄:「何謂渾全之體?
」謂:「四句作一句,八句作一句。
如『安穩高詹事新詩日日多。
美名不及佳句如何』,是四句作一句;如『不見閔公三十年,新詩寄與潺湲
舊來好事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亦是四句作一句。
如『寄語楊員外山寒茯苓
歸來暄暖當為青冥
翻動神仙窟封題鳥獸形。
兼將老藤杖,扶妝醉初酲』,即是八句作一句;又如『苦憶荊州司馬謫官樽俎定常開。
九江日落何處一柱觀頭眠幾回
可憐懷抱向人盡,欲問平安無使來。
故憑錦水雙淚好過瞿塘灩澦堆』,亦是八句作一句。
仲兄曰:「妙。
吾弟亦嘗有此體乎?
環溪:「弟在岳陽時,嘗有一詩:『歲暮家客通宵自娛
諸兄得意否,老母有歡無?
已謝交朋遠,猶思弟妹孤。
吾身不足念,為此嗟籲
』時未知杜甫,蓋偶然而合也。
又如友人寧化一篇:『聞君早晚寧化,尚有新詩故人
試問程端可到,還憂半載相親
傷心歲律崢嶸暮,解事梅花摘索新。
去去冰霜頻莫厭,庭闈和氣即如春。
』時已知有杜甫,蓋體之而作也。
環溪仲兄問:「山谷詩亦有可法者乎?
環溪曰:「山谷拗體似杜而外,以物為人一體,最可法。
於詩為新巧,於理亦未為大害
仲兄:「何謂以物為人
環溪:「山谷詩文無非以物為人者,此所以一時之名,而度越流輩也。
然有可有不可,如『春至不窺園黃鸝三請』,是用主人三請事;如詠翩翩佳公子為政一窗碧』,是用正事可也
又如『殘暑已趨裝,好風方來歸』、『苦雨解嚴,諸峰來獻狀』,謂殘暑趨裝,好風來歸苦雨解嚴,諸峰獻狀,亦無不可
至如提壺要酤我,杜宇賦式微』,則近於鑿,不可矣。
不如把菊避席雲月供帳黃花韜光白鷗起予』、『含章而鳥許可』,以至《演雅》一篇大抵以物為人,而不失為佳句
則是山谷所以取名也。
仲兄曰:「善。
」又問:「吾弟亦嘗有此作乎?
環溪:「前此有數聯,蓋偶然而合;後此有數聯,則擬而合也。
弟在岳陽時,嘗有『厭看花笑客,忍受草欺人』,又有『水流獨往山勢朋來』、『春令乍來風掠地,寒威潛退雪消峰』。
詠雪詩『爭屯未就雲頭合,結黨欲成風勢高』等句,時未知山谷,蓋偶然而合也。
是後有『葉稀林脫穎,沙現水分鏕』,詠『起於懷素節,乃伴虛心』,又『柔桑翠竹相傾倒,細草幽花自發明』、『草迷花徑調護,波泊蓮塘節宣』等句,時則知有山谷,蓋效之而作也。
仲兄又問:「一友人曾選吾弟詩,乃惜其氣格止於杜,欲勉而上《風》《雅》如何
環溪:「正恐知《風》《雅》之名,而不知其實也。
仲兄:「何謂《風》《雅》之實。
環溪:「豈以四字作句,四句成章者,謂之《風》《雅》;亦豈以發乎情性,止乎禮義者,謂之《風》《雅》乎?
如以發乎情性,止乎禮義,皆謂之《風》《雅》,則杜詩無往而非《風》《雅》矣。
仲兄釋然而喜曰:「何謂杜之《風》《雅》
環溪:「杜甫詩中如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風》也;如劍門石筍石犀古柏行》《遭田父泥飲,皆蜀國《風》也;如壯游一篇該齊、趙、、越,則四國《風》也;如劍器行》花卿歌》驄馬行》各指一事,則《風》之小者也;如八哀詩八公,則當代名臣杜鵑行》托諷於君,麗人行有關《風》大者也。
新安吏》潼關吏兵車行石濠吏》《悲陳陶後出塞》,則《雅》之小者也;如北征《憶昔二首冬狩行》哀王孫,則《雅》大者也。
《贈左相二十韻《贈太常張卿二十韻《贈鮮於京兆《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以至入奏行》舂陵行》《裴施州丹青引》,則《頌》之小者也;如《謁玄元皇帝廟行次昭陵《重經昭陵以至洗兵馬,則《頌》大者也。
如之何然後《風》《雅》《頌》乎。
仲兄曰:「妙,非吾弟不能至此
杜甫固重於世,今得吾弟之言,乃益重矣。
太白如何
環溪曰:「太白雖喜言酒色,然正處甚多
古風五十九首,皆《雅》也;如蜀道難烏棲曲》上留田白頭吟猛虎行等,非《風》乎;如《上樂》春日行》《胡無人陽春歌》宜春苑奉詔等,非《頌》乎。
不可責其備,求其全,然舍李則無以配乎杜矣。
」「然則韓詩如何
環溪:「韓詩無非《雅》也,然則有時乎近《風》
誰家子華山女》僧澄觀,則近於《風》乎;如《失藤杖《靳(蘄)笛竹桃源圖,則亦《風》之類也。
《謝賜櫻桃《和裴僕射,則近乎《頌》矣;如《題南嶽《歌石鼓《調張藉》而歌李、杜,則《頌》之類也。
《風》《頌》若不足,而雅正則有餘矣。
故舍乎韓,則又無以配乎李也。
故曰:近古人詩,唯有一祖二宗
環溪嘗謂:「詩之工不在對句,然亦有時而用;第泥於對而失詩之意,則不可耳。
伯兄一日東坡凍合玉樓起粟光搖銀海生花」,再三嘆其佳對
環溪:「以『銀』對『玉』則佳矣,以『海』對『樓』則未盡善。
伯兄:「只是銀海玉樓身上事,海不是海,樓不是樓所以為佳耳。
環溪:「若就身上覓時,何不將『玉山』對『銀海』?
伯兄喜曰:「想當時坡意偶不及此,留與吾弟今朝作對耳。
伯兄一日又看荊公詩,至「繰成白雪重綠,割盡黃雲更清」,白雪不是雪,黃雲不是,但下一『割』字,便見黃雲,將一『繰』字,便見白雪是繭。
如此用意可謂工矣。
」會環溪,得一詩中有新月輝輝動,黃雲漸漸收」之句,伯兄見之,複大喜,謂「荊公是用意作來,吾弟是因事而使:蓋黃雲是禾,用荊公句;新月乃是鐮,用退之新月似磨鐮』之句。
不是,月不是月,而曲盡之理,所以為工也。
環溪:「頃在岳陽過仙亭嘗,有『碧雲紅雨』之對,是後又有『紅里白間』『殺青生白』之對,亦是詩家游戲,於理無害
:『吹斷碧雲春晝永,落殘紅雨曉風輕
碧雲蓋用盧仝茶歌碧雲風吹不斷』之句,紅雨蓋用李賀桃花亂落如紅雨』之句。
時老樹根有小桃爛開薄暮微風扇之,飛紅繞砌,景在目前事實而語清,故一時群公莫不擊節
白間是和南城鄧秀才韻,:『挑燈倦夜羞黃裏,置筆窮年對白間。
』蓋黃裏是燈,白間窗牖
左思三都賦牆壁戶牖各置刀筆,故後筆上押白間韻。
殺青乃是和伯兄韻,:『空虛氣象還生,筆退工夫見殺青
時方經,故殺青、生白之事得以並使。
伯兄以為此對乃得於和韻,比之前輩尤為工矣。
環溪:「予作啟事中,嘗有『素王黃帝』、『小烏、太白』、『竹馬木牛』之對,見賞朋儕
用事太切,則未免前人相犯,亦是一病不可不知,近日兒輩《漁隱叢話》:『白間紅裡』已是浪漫用字。
由此觀之,則『殺青生白』、『碧雲紅雨』、『素王黃帝』、『小烏、太白』、『竹馬木牛』之對皆未偶,終為我有,以其太切故也。
詩啟中時複有此,如食中之得蝦蟹,味中之得姜桂,亦無害其為清美而已
求合前人,非也;必求異於前人,亦非也。
但願(顧)詩之美惡,安問有合無合於前人者乎。
環溪嘗謂:「古今詩人未有用事杜詩繡衣屢許攜佳醞,阜蓋能忘折野梅
戲假霜威山簡真成一醉習池回』,是四句中渾將太守御史事實使到,詩人豈可以不用事
善用之,即是使事不善用之,則反為事所使
只是眾人家事,但要人會使。
如『終辭漢,不見堯』,巢、由、黃、綺,是人能知;至『終辭漢、不見堯』六字,即非杜甫不能道矣。
巢、由合下不見堯,黃、綺初年不出,但終能辭漢而已
又從『風鴛雨燕上說來,風鴛雨燕以喻禍難,『藏近渚、集深條』以喻避禍難之意,則用意尤深矣。
又如『前軍蘇武左將呂虔』,蘇武呂虔二事,亦人所共知;至『前軍左將四宇,即非杜甫不能道矣。
又如『弟子原憲諸生服虔』,原憲服虔二事,亦眾所共知;至『弟子諸生四字,即非杜甫不能道矣。
前軍左將弟子諸生八字皆實,故下面驅遣得動,是名使事;若取次一虛字貼之,即名羊將狼兵安能使之哉!
」 予嘗送李侍禦自中書舍人帥盧,一聯:「中朝共惜無雙士,絕塞貪看第一人
無雙第一故眾人所共知泛然使者亦多;然不是姓李人,又無中朝共惜、絕塞貪看之意,用之即為無工矣。
正合公孫渾邪李廣、藩酋問李揆之意,故名用事
如上王著作一聯:「已經平子無憾未見夷吾得不憂。
」蓋著作是看詳官,已保明《易璇璣,故言已經平子尚未及識,故言未見夷吾
平子王澄事;夷吾桓彞王導事,向見管夷,吾無複憂矣。
既用王家事,又以「夷吾」對「平子」,「吾」對「子」、「夷」對「平」,即是中有對。
凡人作文,要如細花錦須是花上有花,葉中有葉,有功矣。
如此,乃為妙也。
或問環溪伯兄如何
環溪:「予伯兄德邵,每作詩磨磨磋磋,直見圓都無處方休。
在官杭日,嘗作小:『時乖事轉拙,端居含情
不似階前草,春來隨意生。
』又詩:『雨餘寒氣淺,園林媚。
不知海棠花新來著花未?
』又一絕:『游子春衫已試單,桃花飛盡野梅酸。
怪來一夜蛙聲歇,又作東風十日寒。
』最為含蓄有氣象。
有率然而佳者:『村翁習性浮華,只種桑麻不看花
聞道野梅開欲遍,好分春過山家。
有用實語而工者,如『文書堆裏形骸苦,竹木陰中日月閒』是也
疊韻而工者,如『窗間常作三獨坐琴上時彈一再行是也,『一再行』是相如琴事,正使;『三獨坐』乃漢御史司隸尚書令會同專席號三獨坐借使
伯兄與予及季弟常在窗間三處獨坐季弟澥,字德深
自有文集
故借而使之。
然以『坐』對『行』,以『三獨』對『一再』,此其所以為工也。
有用顏色作對而工者,如『心緣黃紙紅旗動,氣為青雲白石降』是也,蓋『紅旗黃紙不關心』,是樂天語;『自非青雲白石有深趣,其意矹硉何由降』,是永叔語,伯兄引之以為對。
又以『心』對『氣』,以『紅黃』對『青白』,語奇而句不牽強,此其所以為尤工也。
或問環溪仲兄如何
環溪:「予仲兄德強,詩從蘇、黃中入,如《食雪》一聯:『簷頭清響銀匙動,階下寒光玉碗翻。
無月》一聯:『也應只是尋常夜,未必如今分外圓。
』又《隨邵直閣平巒獨鶴下隨飲啄眾星高共月徘徊』等語,則無愧東坡
如『半塘微漲聚紅皺,幾畝清陰碧鮮』,又『夜半簷聲幾點隱,秋高雲影一行微』,言花不言花,言不言,言雨不言雨,言雁不言雁;又『花蕊有須渾帶蜜,桑枝無葉已成衣』,言蜜以見蜂,言衣以見蠶,意遠而語奇,則無愧山谷
至如輕雷入樹驚花魄浪浮漲水脂』,又《苦陰》一篇:『荒山乾沒節序濁氣擁地愁無邊
非煙非霧不見日,欲雨欲雪難為天。
不惟氣渾而語健,且又關時含諷,不可及
仲兄聞之,謂環溪曰:「兄亦自謂此詩差勝,然遍求集中未見兩首
環溪:「好詩一篇亦難。
前輩詩有一篇得名,有一聯得名,有一句得名
如『楓落吳江冷』、『空梁落燕泥』,但以一句得名已為人所忌;如『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是一聯得名已為盛事;如『疏影橫斜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亦只是一聯得名多少驚天動地
詩豈易得哉!
或人又問環溪仲兄詩筆素高,今所舉止於此乎?
環溪曰:「是何言歟!
仲兄用意深,諸體之各有到處
如『日長人靜聞風佩,雨久堂空生水衣』,是正對而工者;如『二天佛日一道』、『無苗何處黃犢露地誰家白牛』,是借對而工者;如《和發青亭》簷花謝女雪,徑掃沈郎』,雪非雪,錢非錢,謝女之雪乃是柳絮沈郎之錢乃是榆莢,是隱對而工者;如『笛弄一聲釣艇月明千里上層樓』,是寫景而工者;如詠墨梅『寫處似移牆上影,卷來如寄隴頭』,詠綠萼梅朱唇不駐曉妝薄,玉頰頻啼夜雨翻』,是狀物而工者;『農祥未為雪,春榜爭魁欲放』,以雪為農祥,以春榜,是體物而工者;又如『泉聲如有語,山色忘形
花覺青春半,山將晝陰』,是自然而工者;如『冰看時俗薄,雨弄客愁多』,又『月借窗移疏影轉,風翻雪放一枝高』、『蒹葭露滴思鄉恨,蘆荻風縈羈旅愁』,是雕鐫而工者;如『人情不似溪流水,不改當時枕上聲』,是寫意而工者;如『一軸塵埃古澀體,十年燈火短長檠』,是書懷而工者;如『夢過一年還是魘,心更萬事意成灰』,是感事而工者;如『道上飛來燕,簾間避人』,是句出兄弟而工者;如『彈壓京畿大尹藩宣上國古賢侯』,是近於典雅而工者。
不如回紋暮春:『嬌聲囀處藏鸚小,美睡時落日斜
橋拂溪深漲水,眼驚春雨過飛花
』轉而誦之,即云:『花飛過雨春驚眼,水漲深溪拂橋。
日落濃睡美,小鸚藏處囀聲嬌。
』即近日諧戲而工者。
非有餘而可能之乎!
環溪嘗璋得予詩,玭嘗取詩呈環溪環溪略看,乃於璋詩中時用朱抹一聯
春游詩取「各自芬芳默默,兩相呼喚鳥津津」,於秋郊詩取「風急城闉砧杵動,雨餘園圃轆轤收」;於《冬霧》取「始訝長郊從此斷,忽驚行客近前來」;於秋江泛舟取「倒懸欲墮花如綴,背立飛鳥似驚」;於環溪夜坐取「池塘不用夢春草風雪何須灞橋」;於贈別友人取「惜別有情執手贈行無緒不成章」;於《俯情寫景取「雁飛欹斜字,魚躍波搖出沒星」;於春晚取「水流天際驚春動,山入雲間鬥碧攢」;於《薄雪》取「地暖尚疑消玉馬雲開早欲放金鴉」;於環溪夜坐又取其全篇:「江天閒晚已斜陽掩柴門對草堂
葉落轉枝翻鶻影,星飛橫水螢光
微風得雋驅殘暑,新月出音生嫩涼
坐覺秋容轉清爽,一聲漁笛滄浪
」又取其上人陳情十詩一篇:「下筆能不自休清談未足第三流。
夢中《易》疑神動,醉裏吟詩想鬼愁。
飛髀豈徒驚燕雀,騎驢直欲度驊騮
此君須異無人識,慚愧當年褚裒
」又取「衣無錦繡勞心織,味乏膏粱舌耕」,「閒中坐作蜘蛛隱,夢裏逃成燕雀禪」,「弈棋但以忘憂耳,縱酒無如作病何」。
又取一篇四句:「龍肝雉尾好,玉核金槌柰香
只有牛心猶未割,願如逸少得先嘗。
」自餘未經抹出者,不敢妄錄。
姑錄大概,以繼二伯之後
又錄環溪集》《以〈易〉授玭有契於予心喜而成詩》:「早日功名背馳,擬將文字寒飢
雖無杜甫驚人句庶免淵明責子詩。
總角宜興脫穎
宜乃璋小字,興乃琮小字
璋請甲午舉,丁酉再薦名;琮後甲辰登科
含哺應惠尚兒癡。
應乃玠小字,惠乃珍小字
丙午舉者玠;珍負俊才不幸早世
殷勤謝爾傳心印,解後靈椿五枝
環溪所謂「有契予心」者,乃《參易》元氣之時,及見玭系詞統論,複有「玭得文」之說。
謹並錄以為印証
環溪:「凡人詠月如鉤,『爭似明天子,光明數百州』,此比興皆全。
又如『騰騰離海角,漸漸雲衢
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前兩句起因,如開花相似;後兩句結末如結相似
可以觸比幾套。
且如雨詩,須說久晴或久旱,卻說起雲收拾雨落雪詩,須說風緊雲黑卻說雪落只要神化
春雨則言其妨農,或其朔風未退凍,或先凌,或言因此大水末後可說晴。
夏雨則先當以貫休詩『一雨火雲盡』為意,當以救旱為意荷雨則古有詩:『瞥看湖上黑雲飛,不覺舟中雨濕衣。
折得荷花渾忘卻,空將荷葉蓋頭歸。
』此一首詩,便如前段所說月詩『騰騰離海角』絕句樣,有次序
又如詠秋冬間雨,言其淒涼,旅聞雨則思家,在家聞雨則古詩有秋雨云:『白藕作花風已不堪殘夢回頭
暮雲帶雨歸飛急,只在西窗一夜愁。
』甚得秋雨氣象。
絕句秋雨:『連雲接塞添迢遞,灑幕侵燈送寂寥
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芭蕉
』上兩句秋雨淒涼,下兩句雨聲來歷,蓋使我孤客一夜不眠,而耳靜者,乃主人窗外芭蕉雨聲所滴也。
作一日晴詩,春日形容麗日融和花香草綠,人堪游賞
夏日則言其火傘張空,當避暑之興,如晉賢竹林等事,或沈李浮瓜水邊林下;又如老杜『乞為寒水玉,願作冷秋菰』之類。
冬日則言其可愛,因霜久晴可喜;如雪晴則要雪氣象
且如閨中情性之詩,『送將歡笑去,收得寂寥回』,乃直敘送別之情也;又如『淚眼描將易,愁腸寫出難』,此直敘閨中淒涼也;又如『銷金帳冷水沈煙,髻滑金釵落枕邊』,此直敘閨房之景也;又如『風雨瀟瀟梧葉黃,相思寸寸斷人腸』、『西風卷盡梧桐葉,乞與中庭月華』、『一夜為君眠不穩那堪雨急葉聲幹』,皆直言秋冬閨中之事也。
又『回紋機上暗生塵,閒撥琵琶過卻』,此乃直言閨中春景淒涼,此皆賦也。
又如『妾心火爐香深深滋味長;郎心香爐灰一冷淒涼』,此是比也,亦興也。
又如『自恨身輕不如燕,春來長繞禦簾飛』,此亦比中興也。
如『月色西簾明似畫,風梧葉葉秋聲』,此興也,因景而生情;又如『烏鵲千回黃昏見來
漫教脂粉匣,開了又重開』,此賦之興也。
又『一年十二度圓月,十二回圓在家』,此因月而發興也。
又如『回針刺雙飛處,憶著征人淚數行』,此因針線發興也。
又如客中情況,『故溪黃稻熟,一夜夢中香』,此賦也,亦興也;直敘思家之情,賦也;因此黃稻之熟而發思家之情,則興也。
又如『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平安』,此直言客中一時之事,賦也。
又如『雪滿空庭悄悄時,城頭風動高飛
一聲羌笛千山月,不放鄉關夢裏歸』,此上兩句是賦,下兩句是因月聞笛而發,興之思家也。
又如『草滿青山水滿湖,倦游搔首吾廬
何時准擬歸計只見年年宅圖』,此亦賦之興也。
又如『邯鄲驛裏冬至抱膝燈前影抱身。
想得家深夜坐,還應說著遠行人』,此興也。
又如秦少游:『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吹風』,此直說客中有思家之情,乃賦之興也。
又如『林間幽鳥枯槎,落盡寒潮一澗沙。
獨木橋西游子宿,酒旗斜日兩三家』,此亦賦之興也。
至如天海相連無盡處,夢魂來往應難
誰言南海霜雪,試向愁人兩鬢斑』,此以愁人頭白霜雪,而發思家之情,比中興也。
又如『梧葉離離欲滿階,乍涼天客情懷。
十年舊事飛去,一夜雨聲都送來』,蓋因梧葉飄落,乍涼天氣而發興也;至如一夜雨聲喚起十年感舊之情,此亦興也;至於舊事如雲飛去,則比也。
又如司馬池詩,『冷於陂水澹於,遠陌初窮古渡頭。
賴是丹青能畫畫成應遣一生愁』,有賦,有比,有興冠絕古今
又如『客舍並州十霜歸心日夜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憶並州是故鄉』,此又興也,極飄逸
又如『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又如『胡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又如『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月十年燈』,此三聯皆賦之興也。
又如『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共看今夜月,獨作異鄉人』,亦賦之興也。
合用故事,如思親,則有唐狄仁傑遠望雲飛,吾親舍其下』,若在客中父母,此為第一事。
兄弟,則『池塘生春草』,及鴻雁鶺鴒上可發意
妻子,則有古:『槁砧何處山上複有山。
何時大刀頭,破鏡上天
槁砧,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頭有環,借作還字;破鏡飛上天,十五六月團圓,破鏡月半也,言月半當還也。
思家,此一事最好用。
有竇滔妻蘇氏回文詩寄夫事可用,故有回紋機上暗生塵』。
只要善用,變而通之,方為善使事,怕使事不可解。
且如農桑樵牧之詩,當以毛詩豳風石湖田園比興熟看夢中亦解得,詩方有意思長益
其次鶴林玉露所拈出漁樵農圃十絕句,亦不可不讀。
石屏溪上陰陰綠樹多,烏犍帶犢前坡
筒車自運山田水,長日老農唱歌』,此全是直敘田家之景,賦也。
又如『帶犢羸牛待草肥下田父子鋤犁
舍中饁婦新熟,只候兒童歸』,亦賦也。
又如後村:『稚子牛女拾薪,山妻自膾小溪鱗。
安知曝背庭中老,不是淵明行輩人。
』此上兩句是賦,下兩句是興,仍觸類而長之,下兩句極可法。
且如十里人家雞犬竹扉斜掩蠶眠』,又如『繰成白雪重綠,割盡黃雲更青』,又如『秋天氣易寒熱蠶月人家往來』,此三聯農桑紀實曲盡人情,皆賦也。
而『白雪黃雲一聯,又比賦俱全
且如禾黍陽艷,競栽桃李
遂令力耕者,半作賣花人』,又昨日城市歸來淚滿巾。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此皆傷感之興也。
山谷牛詩:『騎牛遠遠前村吹笛風斜隔岸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如君
』此乃因牧童發興,嘆城市不如山林也。
且如漁父合用呂望渭濱遇文王及嚴子陵釣台等事,但要用得有新意
柳子厚:『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楚竹
煙消日出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此賦之興也。
唐詩:『百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
』此全是興也,言外之意超然
又如張志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此亦興也。
大抵漁家詩要寫得似漁家田圃詩要寫得似田圃人家樵牧要寫得樵牧又要不犯正位,不隨古人言語
且如柳子厚:『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後來李梅亭作雪:『不知萬徑人蹤滅,釣得魚來賣與誰。
』此乃翻古人公案例也,動步要說變了古人言語,方有新意
且如朋友情性,全在說契愛之情,有詩:『只今相對盡歡,別後相思複何益。
』又:『來時萬里同為客,今日翻成送故人。
』又五言絕句:『相送即相別相思愴然
心同波里月,夜夜傍君船。
』此皆賦之興也。
:『數樹秋風滿庭月,憶君時複下階行。
』又:『楓葉滿階愁不睡,把君詩卷寒燈
』此皆寓相思朋友真情也。
又如『而今送別臨溪水,他日相思水頭』,又:『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此寫送別真情也。
唐詩:『去年花下留連飲,暖日夭桃鶯亂啼。
今日江邊容易別,澹煙芳草馬頻嘶。
』此寫情最真,又是一般格調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為扇格。
香山:『游山弄水詩卷看竹尋花把酒杯。
六事盡思作伴幾時歸到岳陽來。
』此寫寄友之情,亦可為格。
且如姻眷往來,有老杜表侄古風山谷送王郎可法。
唐人:『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一人
』此兄弟之情也。
竇鞏兄弟:『書來為報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
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銜山。
』亦兄弟之情也。
半山王荊公外弟:『一自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塵埃
不知烏石岡邊路,至老相尋得幾回
』此親戚之情也,可以觸類而求之。
且如時令詩,須作得一時氣象真如古人孟春:『春還宮柳腰肢細,水入禦溝鱗甲浮。
』又『飄零醞藉依約便風流』,又『將國艷熏花骨,日借黃金縷水紋』。
春詩:『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又『初生黃犢角,蕨芽新長小兒拳』,又『花如解語迎人笑,草不知名隨意生』。
晚春如『落花游絲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又『花明柳暗一溪水,日薄雲深三月天』。
初夏,『梅子熟時天更雨,松花落盡晚猶風』;,『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黃鸝』;晚夏,『大暑酷吏清風故人』;詩,『鶴盤遠勢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又『龍帶晚煙洞府雁銜秋色衡陽』,又『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倚樓』;詩,『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不能遍舉古人好句,略舉一二以為式。
且如節令詩,亦當隨時新意依隨古人言語即如省題詩相似了。
上元:『兩巷人家看燈去,一樓明月屬詩人。
七夕:『乞巧任從兒女道,自書拙賦上屏風
此等詩,方為新意
且如詠物詩本非初學可及,而莫難、雪。
無如林和靖疏影橫斜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又『雪後園林半樹水邊籬落橫枝』。
詩,山谷:『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採薇瘦。
茶山:『平日文章虎豹上梢頭角龍蛇
雪詩,則當以聚星禁體為上;而東坡:『凍合玉樓起粟光搖銀海生花』,雖非禁體,亦甚好。
又如『危日蓋深鹽虎陷,老枝擎重玉龍寒』,又如『斜拖闕角千丈,深抹宮牆一痕』,又如『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皆古人名句可法。
至如有令可干難閉戶無人堪訪懶移舟』,上句袁安雪中閉戶不干人之事,下句王子猷雪夜行舟訪戴興盡而返事,兩句翻案
又如劉改之詩:『功名有分平吳易,貧賤無交訪戴難。
上句裴度雪夜平吳之事,下句訪戴之事,上句是得時事下句失時事,上句事雖難也易,下句事雖易也難;以俗為雅,又是倒翻公案,尤為高妙
且如詩,有:『如峰如火複如綿,飛微陰楹前
大地生靈幹欲死,不成霖雨遮天
』此比也,亦興也;又如『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半間
五更雲去行雨回頭卻羨老僧閒』,此賦也,亦興也。
琴詩當讀韓、琴操;笛詩當看武昌老人《說笛歌》琵琶詩當看琵琶行歐陽公、王介甫明妃曲》,卻雖用事詩,不犯正位,不隨古人言語走。
且如仙道僧佛詩,要衝瀟灑東坡羅漢贊》:『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韋蘇州:『落葉滿空山,何處行跡
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陳希夷:『台殿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雲封
』又如『洞雲深鎖碧窗寒,滴露研朱周易』,此等句皆超在塵外
且如詠物詩多是超脫顛倒方好。
詠月便說如雪如冰;若吟雪詩,便反說如月;詠人便比物詠物便比人。
『清如玉壺冰,直如朱絲繩』,此以物比人也;『露濕何郎試湯餅日高荀令炷爐香』,以何郎荀令荼蘼也。
詠畫須返說是真,詠真返說是畫,如此變而通之,筆下自活矣。
茶山梅詩:『未見枝間著子初聞名療渴相如
花肌自是如冰雪,那得生兒不似渠。
』又茶筅:『玉立干雲百丈高,晚年何事鉛刀
看君眉宇真龍種,猶解橫身雪濤
』此皆作法
且如作詩不可一字有來歷,不可一字無來歷,要不為事所使,要文從字順,各當其職,而事意流行於裁句法,方可以言也。
且如今人言作詩,必以且作省詩為好,殊不知省詩為最難好,而且昔日程文應舉之外,全不可應酬也。
或謂胸中無料不可作詩殊不知李賀七歲高軒過不知所用何事
唐詩二妙集》眾妙集》不知所用何事而作。
大家數如李、杜、歐、蘇、、黃、簡齋放翁誠齋卻是用事也如空說,非初學所敢仰望
作詩且以二妙集》極玄集》眾妙集》熟看,亦差可見矣。
初宜讀後村詩,唐、宋集句三選曾茶山律絕,則無有師保,如臨父母古人意度胸中矣。
此編為作絕句而說,唐律、五言七言別說
省悟乎此,亦思過半矣。
左傳之勁,史記之奇,老、莊之玄奧,韓、神之神妙,更宜參之,何詩不可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