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 1a 页 WYG1479-0081a.png
钦定四库全书
韵语阳秋卷一 宋 葛立方 撰
谢朝华之巳披起夕秀于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
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未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
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
诚学者之大病也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
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元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
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
卷一 第 1b 页 WYG1479-0081b.png
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
天成天球不琢者欤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已物
可忘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元晖诗如春草秋更
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
三百五篇之馀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曷尝以难
解为工哉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
每逢佳处辄参禅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参禅之语
所以警之云
卷一 第 2a 页 WYG1479-0081c.png
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
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燕
自超诣翠駮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
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
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诗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
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
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难
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
卷一 第 2b 页 WYG1479-0081d.png
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
处则善矣
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
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招饮诗
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
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
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墙
犹竹色虚閤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
卷一 第 3a 页 WYG1479-0082a.png
能累无情之物也
杜甫观安西过兵诗云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故东
坡亦云似闻指挥筑上郡巳觉谈笑无西戎盖用左
太冲咏史诗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王维云敌
骑千重只似无句则拙矣
杜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
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
及百代为清门则知老杜于当时巳为诗人所钦伏
卷一 第 3b 页 WYG1479-0082b.png
如此残膏剩馥沾丐后代宜哉故微之云诗人以来
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
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
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
恨久阴江阁卧病云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
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
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类甚多此
卷一 第 4a 页 WYG1479-0082c.png
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云延州恊心许楚老
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诗亦时有
此格如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
感慈亲是也
梅圣俞云作诗须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
言外真名言也观其送苏祠部通判于洪州诗云沙
鸟看来没云山爱后移送张子野赴郑州云秋雨生
陂水高风落庙梧之类状难写之景也送马殿丞赴
卷一 第 4b 页 WYG1479-0082d.png
密州危帆淮上去古木海边秋和陈秘校云江水几
经岁鉴中无壮颜之类含不尽之意也
梅圣俞五字律诗于对联中十字作一意处甚多如碧
澜亭诗云危楼喧晚鼓惊鹭起寒汀初见淮山云朝
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送俞驾部云何时鹢舟上远
见炉峰迎送张子野云不知从此去当见复何如和
王尉云度雁不曾下新文谁寄评昼寝诗云及尔寂
无虑始知机尽空如此者不可胜举诗家谓之十字
卷一 第 5a 页 WYG1479-0083a.png
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时有此格放船诗
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云不愁巴道路恐
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
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
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
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
迫同意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曰
卷一 第 5b 页 WYG1479-0083b.png
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后诗曰文如翻
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刻薄于易
语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箧笥时一发戢戢已多如束
笋后诗曰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于韩
情义之笃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
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
而语豪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一斗诗百
卷一 第 6a 页 WYG1479-0083c.png
篇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
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
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
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杜牧云杜诗韩笔
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
合续弦胶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巳岂白所能
望耶
选诗骈句甚多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千忧集日
卷一 第 6b 页 WYG1479-0083d.png
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
业群贤济洪绩之类恐不足为后人之法也
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粗太切则失之俗
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
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
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
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柤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
此之类可谓对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杂蕊红相对
卷一 第 7a 页 WYG1479-0084a.png
他时锦不如磨灭馀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不
求太切而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
许浑呈裴明府诗云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
风汉水伤稼亦全用此一联郊居春日诗云花前更
谢依刘客雪后空怀访戴人和杜侍御云因过石城
先访戴欲朝金阙暂依刘又送林处士云镜中非访
戴剑外欲依刘寄三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
膺舟醉几人陪崔公宴又云宾馆尽开徐稚榻客帆
卷一 第 7b 页 WYG1479-0084b.png
空恋李膺舟题王隐居云随蜂收野蜜寻麝采生香
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嵓柏麝留香松江诗云晚
色千帆落林声一雁飞深春诗云故里千帆外深春
一雁飞又寄卢郎中并赠闲师皆以庾楼对萧寺见
于其他篇咏以杨柳对蒹葭以扬子渡对越王台者
甚多盖其源不长其流不远则波澜不至于汪洋浩
渺宜哉杜甫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欲下笔当
自读书始
卷一 第 8a 页 WYG1479-0084c.png
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径
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南斋诗春
水不生烟荒岗筠翳石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常
寂寥如此等句岂下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哉
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
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
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挐此磷
磷溪大行横偃脊百里芳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
卷一 第 8b 页 WYG1479-0084d.png
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觏评其诗
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东
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食蟛𧑅竟日嚼
空螯贬之亦大甚矣
太平广记载宋之问于灵隐寺夜吟诗未就闻有人云何
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识之
者此骆宾王也是时宾王与徐敬业俱隐名同逃巳
暮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问诗云秋江无绿芷寒
卷一 第 9a 页 WYG1479-0085a.png
汀有白蘋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兖州饯之问诗
云淮阳泗水北梁甫汶阳东别路青骊远离尊绿蚁
空其相习如此不应暮年相遇于灵隐寺云不相识
也盖是宾王逃难之时之问不欲显其姓名尔
杜荀鹤郑谷诗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叠然荀鹤多用
于前后散句而郑谷用于中间对联荀鹤诗云文星
渐见射台星昨谒朱门谒孔门常仰门风维国风忽
地晴天作雨天犹把中才谒上才皆用于散联郑谷
卷一 第 9b 页 WYG1479-0085b.png
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自为醉客思吟
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尘芸阁辞禅阁却访支郎是
老郎谁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皆用于对
联也
梅圣俞早有诗名故士能诗者往往写卷投掷以质其
是非梅各有报章未尝轻许之也读黄萃诗卷则云
凤凰养雏飞未高鸡鹜成群趐终短读萧渊诗卷则
云野雉五色且非凤知时善鸣鸡若何读孙且言诗
卷一 第 10a 页 WYG1479-0085c.png
卷则云汲井欲到深磨鉴欲尽尘读张令诗卷则云
读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晓读卲不疑诗卷则曰既观
坐长叹复想李杜韩皆因其短而教诲之也东坡喜
奖与后进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于世
而后巳故受其奖者亦踊跃自勉乐于修进而终为
令器若东坡者其有功于斯文哉其有功于斯人哉
律诗中间对联两句意甚远而中实潜贯者最为高作
如介甫示平甫诗云家势到今宜有后士才如此岂
卷一 第 10b 页 WYG1479-0085d.png
无时答陈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见首空
回鲁直答彦和诗云天于万物定贫我知效一官全
为亲上叔父夷仲诗云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
冰雪深欧阳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诗云朝廷失士有
司耻贫贱不忧君子难送张道州诗云身行南雁不
到处山与北人相对闲如此之类与规规然在于媲
青对白者相去万里矣鲁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槩举
也
卷一 第 11a 页 WYG1479-0086a.png
韩愈以瀑布为天绅所谓悬瀑垂天绅是也孟郊以檐
溜为天绅所谓檐溜掷天绅是也东坡次韵王定国
倅颍诗亦有馀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王摩诘衍之为
七言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而兴益
远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摩诘诗也
杜子美删之为五言句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
语益工近观山谷黔南十绝七篇全用乐天花下对
卷一 第 11b 页 WYG1479-0086b.png
酒渭川旧居东城寻春西楼委顺竹匆等诗馀三篇
用其诗略点化而已乐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
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则云相望六千里
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乐天云霜降
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时晏物皆复本原山谷
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华晚昆虫皆闭
关乐天诗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
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
卷一 第 12a 页 WYG1479-0086c.png
来梦合眼见乡社叶少蕴云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
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今观三公所
作此语殆试然也
归叟诗话载鼾睡诗一篇以为韩退之遗文其实非也
所谓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铁佛闻皱眉石人战
摇腿等句皆不成语言而厚诬退之不亦冤乎欧阳永
叔有谢人送枕簟诗因及喜睡其曰少壮喘息人莫
听中年鼻鼾尤恶声痴儿掩耳谓雷作灶妇惊窥疑
卷一 第 12b 页 WYG1479-0086d.png
釜鸣与前诗不侔矣
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
于说饥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贵
则其诗章虽欲不富贵得乎故岐公之诗当时有至
宝丹之喻如宝藏发函金作界仙醪传羽玉为台梦
回金殿风光别吟到银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庆孙
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元
献云太乞儿相若谙富贵者不尔道也元献诗云梨
卷一 第 13a 页 WYG1479-0087a.png
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此自然有富贵气
吾曾伯祖侍郎讳宫虽起于寒微而论富贵若固有
之尝有诗云翩翻燕子朱门静狼籍梨花小院闲又
云西楼月上帘帘静后苑花开院院香其视晏公真
不愧矣若孟郊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陶潜敝襟
不掩肘黎羔常乏斟杜甫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
皆巧于说贫者也
欧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圣俞诗者十几四五称之
卷一 第 13b 页 WYG1479-0087b.png
甚者如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又云作
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又云少低笔力容我和无便
难追韵高绝又云嗟哉我岂能知子论诗赖子能指
迷圣俞诗佳处固多然非欧公标榜之重诗名亦安
能至如此之重哉欧公后有诗云梅穷独我知古货
今难卖而圣俞赠滁州谢判官诗亦云吾诗固少爱
独尔太守知皆言识之者鲜矣张芸叟评其诗云如
深山道人草衣捆屦王公大人见之屈膝
卷一 第 14a 页 WYG1479-0087c.png
蔡君谟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议尝
赠之诗曰藻思旧传青管梦哲科新试碧鸡才乍依
守宝莲花幕更下温郎玉镜台可谓佳句矣韩退之
送陆畅诗云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
誇映秀士群鸣鸾桂树间观者何缤纷此二诗事相
类而语皆奇也
卷一 第 14b 页 WYG1479-0087d.png
韵语阳秋卷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