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斗血歌为诸女伶作(癸丑) 清末民国初 · 易顺鼎
吁嗟乎,汉唐以前之人君,能以声色亡其国。
宋明以后之人君,亡国不能有声色。
此曹殊无亡国才,声色徒使他人得。
哭庵云,与其有娥英周后妃,不如有妺喜与褒妲。
我昔曾叹尧舜汤武皆伪儒,我今益知桀纣幽厉乃俊物。
古者声色二字专以属妇人。
我谓声色尚有别解兼属男子身。
一时之有声有色者在歌童与舞女,历史之有声有色者又在英雄与儿女孝子与忠臣。
前明之亡何以有声有色如茶而如火,前清之亡何以无声无色如土而如尘。
更有一事最堪异。
前明亡国多名妓。
前清亡国无名妓。
无论历史有声有色者前清远不及前明,即此一时之有声有色者亦复相去不可道里计。
谁知中华祖国五千馀年、四百兆人之国魂。
不忍见此黯淡腐败无声无色之乾坤。
又不能复其璀璨庄严、有声有色之昆崙。
于是合词上奏陈天阍。
若谓天地灵秀之气原有十分存,请以三分与男子七分与女子而皆使其荟萃于梨园。
三分与男子者,贾璧云、梅兰芳、朱幼芬。
其馀尚多不具论。
七分与女子者,去年我见王克琴。
使我动魄兼惊魂。
樊山曾作小说传其真。
春风吹人来旧京。
旧京丝管如锦城。
惊鸿游龙何纵横。
沉鱼落雁相竞争。
今年乃见小翠喜、小香水、小菊芬,金玉兰、于小霞、孙一清。
小玉喜、张秀卿,小菊处、李飞英。
请以韵语代戏评。
小翠喜,我曾见其演托兆碰碑,其音悲壮而淋漓。
直欲追步谭鑫培,使我涕泪纷交颐。
孙一清,我曾见其演汾河湾,张秀卿,我曾见其演十万金。
小玉喜,我曾见其演文武魁,小香水,我曾见其演玉堂春。
其声皆可遏行云。
而小香水尤绝伦。
使我如见万古女龙雌凤之啼痕。
小菊芬,我曾见其演大劈棺,金玉兰,我曾见其演新安驿。
北方佳人真玉立。
明眸巧笑俱无匹。
浩态狂香皆第一。
风流放诞定与文君同,玉体横陈堪夺小怜席。
能破阳城十万家,还倾下蔡三千邑。
于小霞,我曾见其演二进宫。
又见其演宇宙锋。
二簧青衫已成广陵散,曲终人远使我惟见江上之青峰。
李飞英,我曾见其演藏舟。
昆曲何时改梆子,发情止义亦复幽音怨思使我愁。
小菊处,我曾见其演红梅阁,又曾见其演玉虎坠。
亦复兼擅色与艺。
能使观者心为醉。
京师歌舞连津畿。
女伶日盛男伶微。
女伶歌台已六七,男伶歌台仅三四,其中似有天时人事相转移。
丱兮之城日以远,女床之山崔且嵬。
鸾鸟自歌凤鸟舞,杂花生树群莺飞。
妓家虽亦塞衢巷,人才似比梨园稀。
吁嗟乎,我如蜀王衍,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我如明弘光,一生几见月当头,万事不如杯在手。
已成倒绷孩儿之阿婆,曰作闭置车帷之新妇。
亡国之馀又落花,中年而后宜醇酒。
早误光阴半世馀,遑思名誉千秋后。
选舞徵歌四十年,狂奴故态还依旧。
一生崇拜只佳人,不必佳人于我厚。
况我一生苦辛备历羊肠与虎口。
况我一生知己惟有蛾眉与螓首。
不思两庑之特豚,甘作双文之走狗。
有心中事、中泪、中人,愿月长圆、长好、长寿。
何况三副眼泪又似汤卿谋,一生沦落不与佳人偶。
并世佳人见已难,何况古来佳人去已久。
今日得见并世之佳人,我不向汝低首更向谁低首。
何况并世之佳人,又能化为古来无数之佳人,玉环、飞燕、明妃、洛神,一一可辨为谁某。
令我哀窈窕、思贤才,令我发思古、抒怀旧。
令我阐潜德之幽光,诛奸谀于既朽。
岂徒能见古来之佳人才子怨女痴男,且复能见古来之孝子忠臣义夫节妇。
且复能见古来之儿女英雄,以及圣君与贤后。
何惜呕出胸中血数斗。
吁嗟乎,我亦不知谁为才人、谁为学人。
谁为遗臣、谁为遗民。
谁为旧、谁为新。
谁为伪、谁为真。
与其拜孙夏峰不如拜陈圆圆,与其拜傅青主不如拜马守真。
与其拜黄梨洲不如拜柳如是,与其拜顾亭林不如拜李香君。
与其拜王船山不如拜董小宛,与其拜李二曲不如拜卞玉京。
与其拜陆桴亭不如拜顾横波,与其拜张杨园不如拜寇白门。
拜夏峰梨洲亭林船山二曲桴亭杨园兮徒使天下秋,拜圆圆守真如是香君小宛玉京横波白门兮能使天下春。
嗟我不薄今人爱古人。
既拜前明亡国之女妓,又拜前清亡国之女伶。
赖此名伶数辈乃与前明名妓相平均。
吁嗟乎,孰言亡国无人才。
此辈皆自先朝来。
孰言天地少灵气。
造物钟灵在此辈。
孰言璀璨庄严之世界不复存。
璀璨庄严世界乃在此辈之色身。
孰言倾城倾国胡帝胡天之人不可见。
此辈能返万古春花魂五万。
孰言慷慨悲歌幽抑怨断之音响不可求,可歌可泣惊天动地乃在此辈之珠喉。
请君勿谈开国伟人之勋位,吾恐建设璀璨庄严之新国者,不在彼类在此类。
请君勿谈先朝遗老之国粹。
吾恐保存清淑灵秀之留遗者,不在彼社会,在此社会。
嗟吾此言质诸天地而无疑,质诸鬼神而不悖。
还以质诸四万万之人心,聊复挥吾一双双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