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虽在上，君子有穷时。
李觏作是语，古人亦许悲。
观世惊龌龊，观我厌支离。
腹里车轮动，至悲说与谁。
哭当为人怪，笑当为人痴。
笔墨心之馀，粗可代言辞。
肠曲四照人，玲珑太无遮。
所以言出口，粉饰不增加。
此事徵何所，阅历便咨嗟。
先言目所到，请君静无哗。
子弟生富贵，自知但自家。
十九白如瓠，食玉衣绫纱。
閒阅缥缃帙，眼膜翳成花。
门户乘旺运，云蒸更霞郁。
轮蹄填巷口，屋头炙手热。
穷人有缓急，近前便嗔喝。
其心大忍人，一言可转日。
福田何以广，冤业终难脱。
眼前所舍施，所活不偿杀。
半世多知旧，此类附虮虱。
在家稍了了，出脚便凡流。
骨头何媚妩，傍人墙壁求。
沾沾一脔炙，感恩不知休。
赞扬主人贤，前代寡其俦。
矜宠似婢妾，步步衣裾抠。
旁观不忍笑，自言百无忧。
又有一种人，不喜坐家里。
人心不收管，摇荡似活水。
招群结朋类，东西无定止。
只管閒是非，偏爱摇唇齿。
向人忮且求，要业造何已。
善人一不幸，行路尚泪视。
本是师弟好，朝夕供拜跪。
极力搆无形，巧言乱朱紫。
当死莫之然，得生胡忍此。
天地爱生成，蛇虺能不死。
此世盖棺前，此心常咄咄。
流落宜不偶，胸前自突兀。
交游非恶人，门地非华阀。
我家虽贫寒，累世传清节。
衣冠三百年，读书绵不绝。
先君立志苦，为国当死义。
文章已其剩，应世更为累。
贫穷处下流，多遭时宰詈。
浩然蟠胸气，踽凉无所寄。
平生少经营，脱略哂微官。
因人成远游，聊复慰岁阑。
沧溟扑地流，辽野倚天看。
暮境渐廓落，高名益辛酸。
交际失黄阁，故人掩青山。
环顾无可语，图书屋数间。
寅年□□疏，语及内家事。
人所不敢道，一笔数百字。
忠义断无他，庶几回天日。
急雷发无妄，天地俱陷缺。
执政张胆力，抱冤不容说。
朱门倾夺际，细人事口舌。
搆捏谁无罪，不肯一分别。
古贤立名节，后世传呜咽。
视死纵如归，九原痛下彻。
引蔓瓜多少，燎火俄顷灭。
何可诬别人，相与入陷阱。
亲知不敢问，无辜畏首领。
秋月千古士，友谊衰世警。
誇驴白门晓，把手泪如绠。
穷奇害善类，鬼蜮中人影。
是岁彗星出，文运扫四境。
虽有五男儿，缧绁不许代。
仰天天何高，血洒脐欲溃。
不孝当死罪，岭海并窜配。
累累解枷锁，鬼形言可再。
稚弟仅十龄，宛转哭相对。
剃发才覆额，先人所钟爱。
冤极仆地哭，骨寒肉犹颤。
同系十馀日，出狱似初见。
握手爪痕透，接面血痕溅。
俱言慎勿死，抱颈尽情恋。
一门九人并，刑吏数一遍。
已被鸡犬逐，世世皂隶贱。
拘束听所之，南荒各异县。
散去地尽头，虽死有谁报。
痛觉慈母心，水火恐可蹈。
祷天更不得，蹋地死心倒。
庶冀一面别，向吏叉手告。
哀痛不动人，怒号一何㬥。
奴仆窜何罪，昏黑哭拦道。
贫家少恩泽，连累汝多负。
呼号街路侧，挽衣竞先后。
徒乱方寸地，强嗔还不受。
是身问馀几，魂魄荡已久。
两吏持关文，恍似导灵幡。
押赴康津县，远近那敢言。
驿卒本铁肠，鞭扑踵血奔。
欲步脚不随，况又霜雪繁。
路边有植碑，云是孝于亲。
旌门不为贵，彼诚是何人。
犬不食我馀，顽忍到今辰。
彷徨芦岭脊，踌躇锦江滨。
引决易投骨，抚体更逡巡。
谪所海涛壮，剩携一影来。
穷荒信佛地，居人为之哀。
松竹成篱老，橘柚倚门栽。
触目似异域，怀抱安得开。
熟思无非痛，延拖一缕才。
要将半死身，独面寒窗壁。
家书千里至，鹊噪屋之脊。
书封才入手，双泪不待坼。
此生复何望，慈母又枕席。
劫后破落户，扶持劳寸尺。
经纪办辛苦，头发无可白。
稚妹仔细报，我心元非石。
义训教畏约，不信山河隔。
何以慰母心，长恐病成剧。
年华到骨悲，绝处春光丽。
花开何不歇，鸟语犹常例。
闻见只增恸，逃避百无计。
劫火大元会，烧尽三千界。
空诸所有物，然后悲可制。
永日肠百折，长夜魂九逝。
梦亦穷人梦，流泪盈枕际。
弟兄散之四，一书动费岁。
行人或急至，消息恐死契。
惊定仍叫苦，字字向谁诉。
饥寒为学究，瘴疠成病痼。
幼弟不糊口，伶仃半衢路。
何事不相触，痛哭海山暮。
日月遽三易，愁中亦一惊。
将心寘何地，黄卷眼犹明。
百好消磨尽，宿业尚灯檠。
馀魂收更小，昏瞀苦难清。
得后已遗前，复搜观姓名。
慧心一路开，披榛似独行。
往往得佳处，幸无人所争。
奇观嫌易尽，徐读便低声。
觑破作者意，穷后学乃成。
今世焉用文，只可送平生。
岂好为人师，困顿我生初。
村落小学生，执卷闷起予。
聒耳强叫吼，粗气不可除。
众儿俱一律，问义堕空虚。
狗子有佛性，钝根还不如。
主家淡然灯，手填粗杀书。
记姓粗可休，愿言早把锄。
其父闻不喜，家麦十斛储。
为口费心多，饭粥嗟赖渠。
是身真木强，如是抵穷阴。
居人重节序，香火追养心。
寒鸿叫远浦，白露堕庭林。
他乡待家信，只看血沾襟。
真是废佳辰，不啻抵万金。
天心忽斡旋，放释得喜音。
兄弟缘未了，子母恩尚深。
生人易聚首，遗恸死可禁。
客子辞磬折，斗顿赖至今。
三年救苦恩，垂别情不任。
万般苦行地，回首尚梅岑。
风雪扑瘦马，凌兢故路寻。
山川我何堪，据鞍泪涔涔。
生踏汉阳土，流离岂所图。
入门肝先摧，一号死更苏。
阿母此何状，抚背哭更扶。
凛凛气息微，凄凄颜色枯。
可惧不可悲，暮境迫桑榆。
弟与兄后先，差迟皆远途。
龃龉不即认，瘦黑俱丈夫。
屈指宛成数，面面悲与俱。
来时闻人哭，亲病久不慵。
医生亲自邀，药石手自攻。
天理小可伸，天年尚谓凶。
比我谁尤痛，馀哀绕四峰。
七颠八倒去，先墓哭大冬。
霜雪是何心，蓬科不开封。
喷薄皆冤血，较量几斗浓。
穷劫悲不穷，只觉剑攒胸。
小子获来侧，俱是伛偻踪。
如近还似远，九地尚重重。
可望更可攀，楚楚只短松。
延我父子缘，今世如不容。
绝海遵当居，穷乡贱作佣。
磨顶放于踵，怡怡疏水供。
此事两至乐，遗恨奈何从。
衣锦与衣薪，达观将无同。
终然为人子，凡百太匆匆。
后天偿短缘，天属倍加隆。
累代坟墓荒，相距仅百弓。
亡父在世日，丘木痛馀风。
祭享洁白诚，门楣扶植功。
祖先陟降灵，向来危急中。
何不傍上帝，破涕诉危衷。
有子某在下，大厄遭人穷。
三世传孤子，不忍见其终。
小弄造化权，一时文字工。
其罪乃薄谴，天道况至公。
有孙虽众多，总不似乃翁。
痴迷有若无，只可赎一躬。
何待后时告，血气本相通。
幽明事多违，未能得苍穹。
果然想凄绝，不然隔朦胧。
想穷无不到，死气身不重。
经岁守者倦，悲风吹故陇。
斩伐到松根，馀者只臃肿。
因境欲断魂，吞声更旋踵。
先公有文章，大家知者寡。
平日视涕唾，落纸更不把。
围墨与覆背，涂者兼乙者。
虽未脱草稿，何择更何舍。
家人眼如漆，安能辨真假。
误认作简牍，祸色怕人惹。
天又丧斯文，箱箧火俱赭。
方册与连纸，曾寄他人写。
不朽不在多，十一馀今也。
金销而石泐，永传千载下。
图书一万卷，辛苦何能免。
务多不务精，小说与坟典。
宋刻字如手，监本纸如茧。
十口虽屡空，百忧忘舒卷。
晴窗试手迹，卷卷分讹舛。
选文半朱评，抄诗多墨圈。
目录随其得，牙签仍其件。
俗客扰天机，对之常黾勉。
阿参头触屏，残更烛屡剪。
术士岁言庚，嗜好久不能。
嘘唏仍顾影，在傍涕垂膺。
不祥仍成谶，如是我闻曾。
轮劫又书厄，聚是散之仍。
何论外物假，床架扫层层。
抢来皆势途，偷去半市廛。
缺裂不复惜，所直轻一钱。
老婢亦犯手，饥寒驱使然。
墙外引书侩，荷担赭两肩。
常时拣风日，拂晒列窗前。
贮箱憎蠹蚀，近壁嫌蜗涎。
岂料到尔辈，争夺任手边。
汉高所创立，新莽所弃捐。
大小虽不敌，乘除理何悬。
我归室如磬，沧桑俱变迁。
锥也地并无，家徒壁又穿。
牛笼残书秩，一箧旧衣绵。
不言生理苦，谁知阿母贤。
缺盘朝阙菜，冷厨午无烟。
感激从忧患，天真更俱全。
卯君字士镇，性方智且圆。
常患才不少，所就屡百篇。
迩来好观史，胸贮三千年。
废为践踏剧，动辄是非缠。
痴黠小儿辈，何意竞翩跹。
身分本磊落，不肯受人怜。
金浦先楸下，瘠确数顷田。
麦熟下就食，草草结短椽。
安稳是天民，将老于斯丘。
跨马到即卖，山市易一牛。
披蓑引流水，把锄斸平畴。
移书报阿兄，风味不胜稠。
团脐蟹初肥，香稻酒新刍。
为此大已贤，我去亦乘舟。
炊黍即鹿门，种瓜非故侯。
历图半壁粘，农书满床抽。
仍为尽室计，可意是青嶂。
柴门缚井字，葛巾制村样。
何必株守若，信宿任跌宕。
冲泥长齿屐，度险过眉杖。
是时木叶脱，溪山分定位。
遗墟申相国，古洞鲁参议。
亭榭拟久视，当初二公意。
文学誇独擅，功名赫无二。
死去应觉梦，今人倒是寐。
聚落凡几家，更无道姓字。
兴亡固如此，替人枉洒泪。
险衅所经来，刚肠已屡换。
不可久离居，数日心已乱。
火急卖我屋，债钱当其半。
长往仍归宿，馀年少把玩。
半生成一笑，渔樵已自断。
穷巷人不买，大计恐涣散。
小屋绊人行，生涯亦可叹。
还家重愧近偷生，犹为梅花未忘情。
岁暮何人相慰藉，春风依旧发鲜荣。
长门妃子休梳洗，吴市神仙匿姓名。
只恐我头无可白，尽催朝夕未须惊。
沧桑陆海荡蛟舟，屈子问天赋远游。
家国沦胥三比日，乾坤萧索四围秋。
伧荒人物争依晋，灭裂衣冠益慕周！
送去如登仙岛路，故山虽好不堪留。
身世飘然不系舟，尘寰何处可遨游？
蜗蛮国已轻中夏，鹊木居仍构戊秋。
晋室无人为祖逖，漆园有梦即庄周。
瀛洲今日成荒径，子去何妨我暂留。
闻君向南投，曾过北投宿。
试从鹿水头，一续「乌溪曲」。
春风满庭除，故人深夜至。
明月落空阶，霜痕白在地。
剪烛话骚诗，殷勤不能寐。
君今居近村，远与红尘避。
松风与鸟声，日以悦心志。
因之翰墨间，飘飘具高致。
五色纷满前，古音粲然备。
平生三数子，惟君得高寄。
褰涉鹿溪水，去来溪水清。
蓬门隔墟市，回车望高城。
青山二三里，流泉四五声。
相约载酒游，晚鸠啼春晴。
年来晤诗人，林君与君耳。
或多骛尘踪，巴歌沦下里。
扶轮彼何人，风雅自兹靡。
君昔少年时，鞶雕亦所喜。
中年忽有悟，清声追正始。
结庐山墅中，烟霞朝暮起。
日出众峰青，日落海波紫。
登眺极东西，云涛收笔底。
一别一相逢，惊余刮目视。
遵步得方涂，访君桃源里。
源水多蒹葭，水居多兰芷。
临风寂不发，相期道如砥。
韬晦丧乱馀，冥心谢时世。
高踪寡所谐，获君为深契。
所居山林间，阴晴互亏蔽。
葛天无怀民，柴桑尚苗裔。
穷巷馀落晖，衡门昼常闭。
君时一叩关，高谈发沉滞。
栗里有年华，晋秦非所计。
二豪一蜾虫，不堪供唾涕。
昨夕君来过，冥鸿忽即逝。
积冻在檐除，望风舒遐睇。
溪山两三重，衣裳愿再曳。
台湾昔盛时，母家方繁丽。
爱子趋堂隅，名孙绕阶陛。
灼灼鸣珂坊，前儓而后隶。
结交刺史侯，豪宗开戟第。
母也居华闺，绮罗供娄曳。
林下夫人风，城中慕高髻。
富贵博欢颜，经营由贤裔。
如何原涉家，忽为尹君弊！
亡命走江湖，埋名跼天地。
叹息酷吏威，顿使名门替！
母也居梓枌，闾日倚垂涕。
阅历及沧桑，流离满尘世。
洛市经战场，泰山作刀砺。
王母独崔岿，天孙为拱卫。
始觉皇娲年，崦嵫景未逝。
翼起有贤孙，簪缨又克继。
祖妣痛音容，丹青存髲剃。
昨日素车帷，汉仪备葬祭。
追远生孝思，慨僾写真谛。
想见君先子，黄泉含笑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