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生,言传身教,在“为词”二字而已。分春馆门人从师问学,目的也很明确,只是学作词而已。
学作词,第一步骤就是“摹仿”。
《词话》云:“初学者当从摹仿人手,然后变化,先专精于一家,然后融汇各家,建立一己面目风格。” “摹仿”,是最有效的学习手段,是所有文艺门类初学者的必经之途,未经这一步的,在行家眼中,只是徘徊于门外的“爱好者”而已。吴宓 云:“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 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摹仿”,宜取法乎上,先难 后易。不要以为浅近的易学易写,便随意仿效,草草而成;一成习惯,则难以自拔,再也不能深人古人的堂奥了。一入手就要“摹拟”古代的佳篇,只要是第一流之作,都可以作为范本。以庄敬之心,逐字逐句体味词人的用心、作意。在这过程中,特别要尊重“词”这一门类固有的程序规矩,不应逾越。大量读词,慢慢掌握格律以及典故、词汇、句式、章法,然后 才试行仿作。先是字摹句拟,“摹拟”前人名作之内容、词句以及用笔等各种技法,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就“不斤斤于字面摹拟”,而仿效词人之整体风格。《词话》指出:“研究作者写作手法与风格。取大家或有代表性作家作品,排列比较其手法独特处、风格不同处,谁易学,谁难学,然后取自己性近者、易学者先学。”先生词集中有“用清真原韵”、“依白石原韵及四声”、“拟梅溪”、“用碧山韵”、“拟遗山”、“和元遗山”、 “拟忆云”、“步述叔韵”、“拟海绡翁”等题,均先生“摹拟学习”各家风格、神理之作。数十年间,于己则学而不厌,亦以此诲人不倦。
先生以“学古”为学词的主要途径。“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限”,“学古而有我”,方为真正的学古。《词话》云:“学词之道,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人,则求与古人相似;能出, 则求与古人不相似。倘能出人自如,介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失有我,复不失有古,方称能成。惟其不似,是以能似,所谓善于学古者也。” “凡善学古人者,无论学何派何家,必不完全仿效之,只须学其局部,从而发挥以成自己之整体。晚近学词 而有成者大都如此。其学古人在似与不似之间者,亦未尝不遵 此途径也。”先生自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上句自是沿袭周济之论,下句却是先生独得之秘。笔者学词,亦随此途径摸索,然天赋与先生有异,故为词之风格亦不尽相同。
学作词步骤则宜从晚近及清人入手,《词话》云:“当自流溯源,宜从清季四家始。” “盖以唐宋年深日久,时移世易,物异景殊,以其时之字词句意,实难写当前之事物。彼四家者,去今不远,状物写景,抚时念事,涵泳两宋,机抒别出,面目多方,而法度俱见也。” “词至清季,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清季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四家,创作技巧之高,固然可为范式,更因时代接近,情感上较易产生共鸣,较易得作词之法,较易有成。宜先精一家,深入体味,规模取法。通过学王鹏运, 上追碧山、东坡;通过学郑文焯,上追白石、耆卿;通过学朱祖谋,上追梦窗、清真;通过学况周颐,上追梅溪、方回。尔后由清人再上追两宋,遍参诸方,以期自成面目。“专精一家, 融汇各家,自成一家”三个过程,须循序渐进,若一开始即学唐、宋人,以“取法乎上”自诩者,到头来可能是优孟衣冠,难得正果。是以学唐、宋人与学清人,两者虽时有先后而并行不悖。 ,
先生指出,学词,须天分、学力、功力三者兼备。《词话》 云:“作词一须天分,二须学力。有天分者,性灵自然流露,易于出笔,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见其衰, 或累于俗务,或时移事迁,故须辅之以学。”又云:“小令尚可凭情致、性灵、巧慧见胜;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天分是与生俱来的,不可力致,而学力与功力则须长期学习及实践方得养成。初学者应多作写作练习,增强切身感受,丰富自己的语藏,掌握基本的写作技巧。分春馆诸弟子,尽管天分、学力、功力有别,但只要谨遵师教,循序渐进,皆有所成,可为明证。 学力与功力,须毕生修持,与时俱进。
当代的文化人,尤其是讲授、研究古代文学的大学教师, 也应尝试写作诗词。如果没有创作经验,缺乏感性认识,则如雾里看花,不知个中情味,所谓研究,也只能是掠影浮光,难以探微索隐。不关注、不实践诗词创作,对于研究者自身来说,无疑也是一大缺失。
(本文节选自《朱庸斋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