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范梈评杜甫《送孔巢父谢病旧游江东兼呈李白》曰:“七言古诗要铺叙,要开合,要风度,要迢递、险怪、雄峻、铿锵,忌庸俗软腐,须是波澜开合,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备此法者,唯李、杜也。”(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一)这里的“开合”特指老杜七言古诗在谋篇布局上的一个秘诀。而其实,开合之法在老杜七律的对仗中极为常见,比如《秋兴八首》其一的颔联: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周甸评曰:“江涛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见汹涌阴晦,触目天地间,无不可感兴也。”如果以开合之法论之,则“兼天”为开,“接地”为合,因为从视觉看,老杜出句和对句所描摹的图景实有动静阴阳之别,如“涌”者为动,“阴”者为静,“天”者为阳,“地”者为“阴”,这种对比所形成的“势”,恰如“波澜开合”,慑人心魂。
我们继续看其颈联: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聪明的读者看到“两开”、“一系”,应该不难领会本联所用的开合之法。但具体析之,不仅出句和对句构成一开一合,出、对本身亦包含开合之法。出句言诗人久客他乡,见丛菊复开,但并无吟赏之雅趣,反而止不住地簌簌落泪。自然界的“美”与作者内心的“悲”构成对比,得开合之势。对句言作者虽托身孤舟,漂泊无依,但却心系故园,其转折开合之法较隐晦,需仔细咀嚼玩味。
老杜这两联诗处理的非常巧妙,整体看,颔联写景,颈联抒情,颔联实写,颈联虚写,颔联境大,颈联境小,总之颔、颈之间又形成了开合之势,拓深了诗境。
杜诗开合之法影响深远,宋代黄庭坚受惠尤多: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阁》)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
此两联皆名联,之所以千古传诵,与其诗法运用不无关系。第一联中,“落木”与“澄江”,落木是纵势,澄江是横势,一木一水,属对极工;“千山”与“一道”,较之杜甫的“两开”与“一系”,其开合之势无疑更大;“天远大”与“月分明”则包含了大小、远近、明暗诸多层对比关系。统而言之,该联胜在大开大合,造势自然。
第二联出句言相聚时的杯酒之乐,对句言离别后的雨灯之思,聚与散,昔与今,喜与悲,皆寓此十四字当中,情景交融,感人至深。这种通过时空上的变换形成对比的手法,极尽开合之势,非常值得效仿。
晚清同光体诗人陈三立在诗技运用上最为全面,其诗虽学江西诗派,甚谙开合之法。如:
覆水年华灯下泪,改弦琴瑟梦中人。(《月夜》)
往从乡役龛灯共,老泣天囚海雨遭。(《挽黄棣斋》)
此二联与黄庭坚“桃李春风”一联的对仗技法类似,皆着力于写今昔对比带来的强烈感受。
再如:
狎玩三千六百钓,归去七十二峰居。(《送别王湘绮丈还里》)
万国兵戈能送老,一缕魂气自生哀。(《十六日雷雨》)
七百年来几陵谷,两三椽与照蛟螭。(《题朱文公题字石刻并序》)
这三联皆在数字对比上追求大开大合,与黄庭坚“落木千山”一联同具震撼人心的张力。另外,陈三立七律的对仗还非常善于处理远近、虚实、情景、有无、正反等各个方面的反差对比,让句子跌宕起伏,诗境恢弘伟大。本人诗取杜、黄、陈三家较多,七律对仗亦极力模仿其开合之法,现举拙诗《赴湘将晓车上作此》中的颔联进行分析:
乱叠青峰横大野,孤飞白鸟没寒霄。
火车将至湖南,天亦初晓,目力所及,即成此联。“乱”与“孤”形成多寡对比,“青峰”与“白鸟”形成颜色及巨细对比,“大野”与“寒霄”则形成高下对比,这样多组对比关系实有意为之,意在通过这种开合之法,表达当时深沉而孤独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