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隐丛话》曰︰《漫叟诗话》云︰〔杨元素作《本事曲》,记〈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钱塘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 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敧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祇恐流年暗中换。 〕东坡〈洞仙歌〉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馀。自言 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后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 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来,朱已死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云︰『冰肌玉骨 ,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苕溪渔隐》曰︰ 〔《漫叟诗话》所载本事曲云︰钱塘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与东坡〈洞仙歌 〉序全然不同,当以序为正也。〕按丛话载《漫叟诗话》而辩之甚备,则元素本事曲 ,仍是东坡词。所谓〔见一士人诵全篇〕云云者,乃《漫叟诗话》之言,不出元素也 。元素与东坡同时,先后知杭州。东坡是追忆幼时词,当在杭足成之。元素至杭,闻 歌此词,未审为东坡所足,事皆有之。东坡所见者蜀尼,故能记蜀宫词。若钱塘尼, 何自得闻之也,《本事曲》已误。至所传〔冰肌玉骨清无汗〕一词,不过檃括苏词, 然删去数虚字,语遂平直,了无意味。盖宋自南渡,典籍散亡,小书杂出,真伪互见 ,丛话多有别白。而竹垞《词综》,顾弃此录彼,意欲变草堂之所选,然亦千虑之一 失矣。
■宋赵闻礼《阳春白雪》卷二,载宜春潘明叔云︰蜀王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赋 〈洞仙歌〉,其词不见于世。东坡得老尼口诵两句,遂足之。蜀帅谢元明因开摩诃池 ,得古石刻,遂见全篇︰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贝阙琳宫恨初远。 玉栏杆倚遍,怯尽朝寒,回首处,何必流连穆满。 芙蓉开过也,楼阁香融千片。红英泛波面。 洞房深深锁,莫放轻舟瑶台去,甘与尘寰路断。 更莫遣流红到人间,怕一似当时,误他刘阮。 按云︰〔自清凉无汗〕,确是避暑。而又云〔怯尽朝寒〕,则非避暑之意。且坡序云 夜起,而此词俱昼景。其中贝阙琳宫,栏杆楼阁,洞房瑶台,拉杂凑集,明是南宋人 伪托。
■《词苑》曰︰王铚默记,载欧阳〈望江南〉双调云︰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初奸党诬公盗甥,公上表自白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十 岁。〕钱穆父素恨公,笑曰︰〔此正学簸钱时也。〕欧知贡举,下第举人,复作〈醉 蓬莱〉讥之。按欧公此词,出钱氏私志,盖钱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毁吴越,故 丑诋之。其词之猥弱,必非公作,不足信也。按此词极佳,当别有寄托,盖以尝为人 口实,故编集去之。然缘情绮靡之作,必欲附会秽事,则凡在词人,皆无全行,正不 必为欧公辩也。
■聂长孺〈多丽〉词中云︰〔露洗华桐,烟霏丝柳,绿阴摇曳,荡春一色。〕胡元任 云︰〔露洗华桐二语,是仲春天气。下乃云绿阴摇曳春色,其时未有绿阴,亦语病也 。〕按谓绿意轻未成阴,故曰绿阴摇曳。若真咏绿阴,则摇曳二字便不稳。
■张子野庆春泽〔飞阁危桥相倚。人独立,东风满衣轻絮。〕以絮字协倚,用方音也 。后姜尧章〈齐天乐〉,以此字协絮字,亦此例。
■《渔隐丛话》曰︰〔少游〈踏莎行〉,为郴州旅舍作也。〕黄山谷曰︰〔此词高绝 ,但斜阳暮为重出,欲改斜阳为帘栊。〕范元实曰︰〔只看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 〕山谷曰︰〔亭传虽未有帘栊,有亦无碍。〕范曰︰〔词本摹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 ,恐损初意。〕今《郴州志》竟改作斜阳度。余谓斜阳属日,暮属时,不为累,何必 改。东坡〔回首斜阳暮〕,美成〔雁背斜阳红欲暮〕,可法也。按引东坡、美成语是 也。分属日时,则尚欠明析。说文︰莫,日且冥也,从日在草中。今作暮者俗是斜阳 为日斜时,暮为日入时,言自日昃至暮,杜鹃之声,亦云苦矣。山谷未解暮字,遂生 轇轕。
■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晁咎评东坡词,谓 〔曲子中缚不住〕,则词皆曲也。度曲须知、顾曲杂言,论元人杂剧,皆谓之词。元 人菉斐轩《词林韵释》,为北曲而设,乃谓之词韵,则曲亦词也。《能改斋漫录》载 徐师川云︰张志和〈渔父〉词,东坡以为语清丽,恨其曲度不传,加数语以〈浣溪沙 〉歌之。则古人之词,必有曲度也。人谓苏词多不谐音律,则以声调高逸,骤难上口 ,非无曲度也。如今日俗工,不能度北西厢之类。北宋所作,多付筝琶,故啴缓繁促 而易流,南渡以后,半归琴笛,故涤荡沈渺而不杂。白雪之歌,自存雅音,薤露之唱 ,别增俗乐。则元人之曲,遂立一门,弦索荡志,手口慆心。于是度曲者,但寻其声 ,制词者,独求于意。古有遗音,今成绝响。在昔钱唐妙伎,改画阁斜阳,饶州布衣 ,谱桥边红药。文章通丝竹之微,歌曲会比兴之旨。使茫昧于宫商,何言节奏,苟灭 裂于文理,徒类啁啾。爰自分驰,所滋流弊。兹白石尚传遗集,玉田更有成书。点画 方迷,指归难见。惟先求于凡耳,藉通四上之原,还内度于寸心,庶有万一之得。
■《能改斋漫录》曰︰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 ,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 名永,才得磨勘转官。其词曰︰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按词自南唐以后,但有小令。其慢词盖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 ,竞赌新声。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 。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东坡才情 极大,不为时曲束缚。然《漫录》亦载东坡送潘邠老词︰ 别酒送君君一醉。清润潘郎,更是何郎婿。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 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馀名字。 右〈蝶恋花〉词,东坡在黄州,送潘邠老赴省试作也,今集不载。按其词恣亵,何减 耆卿。是东坡偶作,以付饯席。使大雅,则歌者不易习,亦风会使然也。山谷词尤俚 绝,不类其诗,亦欲便歌也。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浑沦之气。虽多俚语,而高处足 冠群流,倚声家当尸而祝之。如竹垞所录,皆精金粹玉。以屯田一生精力在是,不似 东坡辈以馀事为之也。耆卿蹉跎于仁宗朝,及第已老,其年辈实在东坡之前。先于耆 卿,如韩稚圭、范希文,作小令,惟欧阳永叔间有长调。罗长源谓多杂入柳词,则未 必欧作。余谓慢词,当始耆卿矣。
■《草堂诗馀》,宋无名氏所选,其人当与姜尧章同时。尧章自度腔,无一登入者。 其时姜名未盛。以后如吴梦窗、张叔夏,俱奉姜为圭臬,则《草堂》之选,在《梦窗 》之前矣。中多唐五季北宋人词,南渡后亦有辛稼轩、刘改之、史邦卿、高竹屋、黄 叔旸诸家,以其音节尚未变也。谓之诗馀者,以词起于唐人绝句,如太白之清平调, 即以被之乐府。太白〈忆秦娥〉、〈菩萨蛮〉,皆绝句之变格,为小令之权舆。旗亭 画壁赌唱,皆七言断句。后至十国时,遂竞为长短句。自一字两字至七字,以抑扬高 下其声,而乐府之体一变。则词实诗之馀,遂名曰诗馀。其分小令、中调、长调者, 以当筵作伎,以字之多少分调之长短,以应时刻之久暂。如今京师演剧,分小出中出 大出相似。
■《草堂》一集,盖以徵歌而设,故别题春景、夏景等名,使随时即景,歌以娱客。 题吉席庆寿,更是此意。其中词语,间与集本不同。其不同者,恒平俗,亦以便歌。 以文人观之,适当一笑,而当时歌伎,则必需此也。诗之馀先有小令。其后以小令微 引而长之,于是有〈阳关引〉、〈千秋岁引〉、〈江城梅花引〉之类。又谓之近,如 〈诉衷情近〉、〈祝英台近〉之类,以音调相近,从而引之也。引而愈长者则为慢。 慢与曼通,曼之训引也,长也,如〈木兰花慢〉、〈长亭怨慢〉、〈拜新月慢〉之类 ,其始皆令也。亦有以小令曲度无存,遂去慢字。亦有别制名目者,则令者,乐家所 谓小令也。曰引、曰近者,乐家所谓中调也。曰慢者,乐家所谓长调也。不曰令曰引 曰近曰慢,而曰小令、中调、长调者,取流俗易解,又能包括众题也。
■辛稼轩〈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意在恢复,故追数孙刘,皆南朝之英主 。屡言佛狸,以拓跋比金人也。《古今词话》载,岳倦翁议之云︰〔此词微觉用事多 。〕稼轩闻岳语大喜,谓座客曰︰〔夫夫也,实中余痼。〕乃抹改其语,日数十易, 累月未竟。按此,则今传辛词,已是改本。《词综》乃注岳语于下,误也。
■吴梦窗〈西子妆〉云︰〔流水曲尘,艳阳酷酒。〕按酷酒,谓酒味酷烈也。白香山 咏家酝云︰〔瓮揭开时香酷烈。〕此酷字所本。太白诗︰〔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 酒劝客尝。〕当风吹柳花之时,先闻香味之酷烈,而后知店中有酒,故先言香,后言 酒也。艳阳酷酒,正同此意。万氏《词律》,疑酷字之伪。然但言酤酒,便索然无味 。
■范石湖〈醉落魄〉词︰ 栖乌飞绝。绛河绿雾星明灭。烧香曳簟眠清樾。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 好风碎竹声如雪。昭华三弄临风咽,鬓丝撩乱纶巾折。 凉满北窗,休共软红说。 高江村曰︰〔笙字疑当作帘,不然与下昭华句相犯。〕按高说非也。此词正咏吹笙。 上解从夜中情景,点出吹笙。下解〔好风碎竹声如雪〕,写笙声也。〔昭华三弄临风 咽〕,吹已止也。〔鬓丝撩乱〕,言执笙而吹者,其竹参差,时时侵鬓也。如吹时风 来,则纶巾折,知凉满北窗也。若易去笙字,则后解全无意味。且花影如何吹帘,语 更不属。
■南宋词人,系情旧京,凡言归路,言家山,言故国,皆恨中原隔绝。此周公谨氏《 绝妙好词》所由选也。公谨生宋之末造,见韩侘冑函首,知恢复非易言,故所选以张 于湖为首。以于湖不附和议,而早知恢复之难。不似辛稼轩辈率意轻言,后复自悔也 。《宋史‧张孝祥传》曰︰渡江初,大议惟和战。张浚主复雠,汤思退主秦桧之说, 力主和。孝祥出入二人之门,而两持其说,议者惜之。按孝祥登第,思退为考官,然 以策不攻程氏专门之学,高宗亲擢为第一,则非为思退所知也。本传又言︰张浚自蜀 还朝,荐孝祥,召赴行在。孝祥既素为汤思退所知,及受浚荐,思退不悦。孝祥入对 ,乃陈二相当同心戮力,以副陛下恢复之志。且靖康以来,惟和战两言,遗无穷祸。 要先立自治之策以应之。复言用才之路太狭,乞博采度外之士,以备缓急之用。上嘉 之。按大臣异论,人材路塞,俱非朝廷所以自治。孝祥所陈,可谓知恢复之本计矣。 传乃谓两持其说,何见之浅也。故北宋之初,未尝不和,由自治有策。南宋之末,未 尝不言战,以自治无策。于湖〈念奴娇〉词云︰〔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亦惜 朝廷难与畅陈此理也。庆元党禁云︰嘉泰四年,辛弃疾入见,陈用兵之利,乞付之元 老大臣。侂冑大喜,遂决意开边。则稼轩先以韩为可倚,后有书江西造口壁一词。《 鹤林玉露》言︰〔山深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则固悔其轻言。然稼轩 之情,可谓忠义激发矣。如韩者,欲以负山而致倾覆。玉津之事,不闻兴义公之悲 者,以其本小人,不学无术,乃以国事付之,其丧败又何足惜哉。
■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 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 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 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绝妙好词》载赵汝茪〈梦江南〉云︰〔满湖春水段家桥。〕《武林旧事》云︰宋 泗水潜夫周密撰断桥又名段家桥。明瞿佑《归田诗话》云︰钱思复作西湖〈竹枝〉曲 云︰〔阿姊住近段家桥。〕先伯元范戏之云︰此段家桥创见,却与罗刹江不同也。盖 西湖断桥,以唐人诗断桥芳草合得名,亦以孤山路至此而尽,非有所谓段家者。按瞿 说甚有理。然有《绝妙好词》及《武林旧事》證之,则段家桥亦非创见矣。
■于廷丈以咸丰初,自楚南解组归里,余始谒于葑门吴衙场。时年届八十,长身鹤立 ,议论纚纚,尤善述乾嘉轶事。一日,余诣丈,适小极。阍人延余登所居小楼。一榻 外,置图籍数卷。侍者方为展理衾褥。丈执一编示余曰︰〔此洞箫词,刻在道光己丑 ,版存京都琉璃厂。今印本罕存矣,此帙检以赠子。〕丈著述极多,大半刊印。庚申 乱后,觅印本辄不易觏。旧时里第,已成瓦砾,版片更无从问讯,可悲也已。《乐府 馀论》一卷,是附词后者,今为重刊,并缀昔日过从之雅于末。同治庚午秋仲,江山 刘履芬在吴门寓馆书。